水绿的琵琶弹得很好,沈霆说她精通音律确实不过分。姐姐虽弹得一手好琴,可是跟水绿比还是有差距的。宁若心里总是忍不住把姐姐拿来跟水绿比,比完之后又觉得这样太委屈姐姐了。真不是她偏私,姐姐实在比水绿好太多太多。当年薛庆瞎了眼才会弃姐姐而选水绿。姐姐不在乎,可是这件事在宁若心里一直是个莫大的耻辱。
曲终,沈霆和大夫人的夸赞使得水绿眼中透出了掩饰不住的神采。宁若怀疑自己看错了,因为她的确看见水绿的目光往她这边飘来,心忍不住颤了一下。
“今日听姑娘一曲,果然名不虚传。”沈霆看向晚歌,”晚歌啊,你的琴不是也弹得不错吗,不如你也来一曲助助兴。”
宁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猛然想到晚歌手臂上还有伤口。
好在三夫人及时道:“侯爷,有水姑娘珠玉在前,晚歌自然是比不上人家的,还是算了吧。”
“这……”
“无妨。”水绿笑得眉眼灿烂,“听闻三夫人曾是京城第一舞姬,不知能否赏脸,让小女子开开眼界。”
话音落,三夫人的脸都白了。舞姬这样一个身份并不光彩,何况她已为人妇,岂可在大庭广众之下献舞。
晚歌腾的站起来:“跳舞有什么好看的,不如我舞一套剑法吧——宁若帮我抚琴!”
被点名,宁若一愣神。她从未跟人说过她会弹琴,可既然晚歌知道了她的身份,自然是明了的。只是,晚歌明明有伤,一旦舞剑的话,她会不会……
宁若还没来不及思考晚歌为何会提这样的要求,丫鬟已经搬来琴和案几放在了她面前。
沈霆有些意外:“哦?没想到宁若这丫头还会弹琴。甚好甚好,既然如此,你们就来一段吧。”
“可是老爷,晚歌她……”
“晚歌怎么了?”沈霆看向三夫人。
三夫人脸色不太好看,忙摇头:“没什么。晚歌这丫头向来没分寸,她这点小伎俩岂能登大雅之堂。”
“娘,我练的可是沧澜派的正宗剑法,有什么好见不得人的。”晚歌丢给宁若一个眼神,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宁若已经很久没有弹琴了,指尖触碰琴弦的一刹那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只是这琴来得粗糙,远比不上堂哥送给她的“迦玥”。
曲声在耳边萦绕,晚歌应声舞剑,相得益彰,配合得天衣无缝。朦朦胧胧的,她仿佛回到了从前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她抚琴,姐姐跳舞,晚秋的树叶纷纷落下,洒下一地的金黄。
剑身反射出烛火的光亮,闪闪烁烁,渐渐迷乱了大家的眼睛。宁若一开始还在担心晚歌的伤口,不过随着那舞动的剑光,她的心也慢慢放平。晚歌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点小意外她定是能应付的,要不然她也不会贸然强出头。
宁若心里明白,晚歌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不想看着水绿侮辱三夫人。对于水绿,晚歌和宁若一样,心里都异常排斥。宁若不喜欢水绿,除了那件她不愿去回忆的往事之外,还因为她们中间隔着一个简宁枫,而晚歌……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看晚歌的样子,不像是喜欢简宁枫。
晚歌的剑舞得越来越快,宁若的琴也弹得越来越急,原本高山流水般轻快的曲子一下子变得如浪涛咆哮,让人不自觉联想到了战场上的千军万马。
当在做所有人都津津有味欣赏着眼前的琴剑和鸣,猛然间,剑光变得格外刺眼,宁若立刻反应过来,大叫一声“不要”,手已经快过脑中的想法,她飞身上前,软剑弹出,只听见叮的一声,刚好挡住了晚歌刺向简宁枫的剑。
“晚歌!”
“宁若!”
“啊——”
刚端菜进来的丫鬟们尖叫着后退,盘子酒杯摔了一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和乐融融的气氛转瞬变为一团慌乱。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宁若和晚歌两个人的身上。
宁若意识到自己闯祸闯大了,低着头不说话。晚歌紧咬嘴唇,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忽然,简宁枫哈哈大笑:“不碍事不碍事,三小姐其实是想试试我的功夫呢。既然三小姐这么赏脸,切磋一下又何妨。宁若姑娘,借你的剑一用。”
宁若还没缓过神来,手上的剑就被简宁枫夺走了。她愣愣地看着简宁枫和晚歌打成一团,晚歌那架势好像是把简宁枫当成了天大的仇人,一招一式毫不留情。而简宁枫更像是在逗一只发怒的小猫,就连表情也是轻松带笑的。
沈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笑着说:“好,好。正所谓不打不相识,我沈霆的女儿果然有魄力。简公子,晚歌任性,还得请你多包涵啦。”
“爹你瞎说什么,谁要他包涵……啊——”晚歌的剑被打飞,她狠狠瞪着简宁枫,面色惨白。
“三小姐,承让了。”
“你……”
三夫人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晚歌别闹了——简公子,晚歌她不懂事,让你见笑了。”
“呵呵,三小姐真性情,我怎么可能会介意——宁若姑娘,谢谢你的剑。”
剑在空中被轻轻一抛,宁若伸手接住。这一动作又把众人的注意力重新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沈霆面色凝重:“宁丫头,你为何……”
“爹,她是我安排的人,这件事晚点我会向你解释的。”说完,沈昱瞥了宁若一眼,“跟我来。”
“慢着——”一直路人般默不作声的沈祁突然站起来,朗声道,“二弟不仅有夜离这样一位武功高强的护卫,就连一个红袖添香的小丫鬟也深藏不露。哈哈,真令人好生羡慕。不过也对,最近府上不太平,二弟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没头没尾的一番话,轻蔑的意思却很明显。宁若悄悄打量了沈祁几眼,这也是她第一次认真观察沈祁。幕后的主谋会是他吗?如果真的是他,他这样的举动岂不是很令人起疑。她相信,侯府上下怀疑沈祁的绝对不止她一人。
沈昱倒是没有怎么介意沈祁说的话,他淡淡地上前拉了宁若,又瞪了瞪晚歌:“你也跟我来!”
众目睽睽之下,三个人就这样离开了。沈祁面色愠怒,简宁枫嘴角含笑,水绿眼神闪动,三夫人又惊又忧,其余的人脸上几乎都挂着诧异的表情。
“小姐你怎么样了?忍着点。”宁若心急如焚。
舞剑的时候晚歌拿捏得恰到好处,伤口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可是简宁枫看似退让的招式却明显带着逼迫之意,她的血早就渗透出来,若非沈昱带着她们提前离开,恐怕在场所有人都会看到她袖子上的斑斑血迹。
到了晚歌的房间,宁若赶紧把门关上,她已经顾不得像沈昱解释什么了,一心只想着先帮晚歌包扎伤口。谁知向来温文尔雅的沈昱突然冷下脸来,“别管她,让她自己来。”
“可是她伤口裂开了。”
“她早该料到会这样——是吗晚歌?无论是谁,做任何事之前都应该要先想好会付出什么代价,我早就教过你这个道理。我没说你做错,只是你既然这样做了,就要有勇气去承担后果。”
晚歌咬着嘴唇。从小到大,她最敬重的人是沈昱,最怕的人也是沈昱。沈昱不让宁若给她包扎伤口,无非是想给她一个教训。
她不甘心地看了沈昱一眼,半似嘲讽半似无奈地说:“简宁枫是你的好朋友,你当然不希望我伤害他。可是二哥你那么聪明,你明知道我根本奈何不了他!我就是恨,我恨不得杀了他!他明明不喜欢我,为什么跟父亲说他要娶我?像他那样的人,风流滥情,哪里懂得什么真心?他这样会毁了我,他会毁了我!”
“晚歌,够了。”
“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他和水绿那小贱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不是你和简宁枫从小交好,而她又是简宁枫的表妹,你还会如此维护他们?”晚歌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你明知道水绿做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像她那样的女人,不值得你去袒护!”
那一刹那,宁若句觉得晚歌就是她的影子,或者说她是晚歌的影子,她们的命运居然如此相似。而她也彻底明白,晚歌为什么那么恨简宁枫。原来怜悦所说的不是全部的真相,并非沈霆要把晚歌许配给简宁枫,而是简宁枫为了得到靖宁侯府的支持,主动向沈霆提的亲。
“晚歌小姐,我……”宁若正要说话,却被沈昱叫住。
“宁若,你跟我出来一下。”
“可是……”
“给她一点时间,让她自己把伤口处理好。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当宁若不情愿地被沈昱拉出房间,晚歌咬咬牙关,笨拙地用仅剩的一只手拆开早已被染成血色的纱布。
疼痛,锥心刺骨。
此时门外的宁若内心却没比晚歌平静多少,反而更加忐忑不安。从小的良好教育使她很快就恢复了从容,她用沈昱惯有的淡然语气问他:“刚才为什么帮我?”
“因为你帮过我。”
“我帮过你?”宁若脑中闪过的是那日在书房中,她拉着他躲过刺客一剑的场景。
她轻笑:“那是一个下人应该做的,我的公子。我早该想到,简宁枫都知道了我会武功,聪明如公子你又岂会不知。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我之前的确不知道你会武功。”
“是吗?那你为什么不觉得奇怪?你就不怕我和刺杀你的人是一伙儿的?”
“没什么好怕的。”
“为什么?”
“因为,”沈昱盯着宁若是眼睛,一字一句,“因为我是沈昱。要杀我,没这么简单。”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身上散发出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魄力。宁若不禁怀疑,他凭什么这么自信?莫非他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可是以她的经验来看,沈昱绝对不像练武之人。
“好了,现在该我来问你了。”
宁若早就准备好了给沈昱的答案,可是出乎她的意料,沈昱问的却是这样一句话:“你不惜暴露自己为简宁枫挡剑,因为你喜欢他?”
她被问住了,半天没回答。
沈昱背过身去,淡淡道:“我明白了。那么,如你所愿。”
如她所愿?她所愿的是什么?
宁若还没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沈昱再一次抛下她走远了。
黑暗中,一直如影子一般守着主人的夜离也悄悄跟了上去。
伊人
碧沚楼的伙计送来了沈昱要用的笔墨纸砚,宁若奉命去收的时候在花园遇到了水绿的丫鬟雅蓉,她正在跟园子里的丫鬟们炫耀自己刚从裁云坊拿来的新衣服,自然,那衣服是水绿的。
那天晚上一闹,整个侯府都知道了晚歌早晚是要和简宁枫成亲的,不管她愿不愿意;也知道了宁若是公子沈昱身边的红人,不能轻易得罪。唯独对水绿的尴尬身份,众人都心有疑问。甚至有人怀疑沈霆想把水绿配给沈昱或者沈祁。不管是哪种情况,水绿在侯府的地位都不可小觑。
“真好看,比三小姐那天拿来的还要好看。”
“那当然,我家小姐可是花了大价钱的,一件衣服够你们吃一辈子的了。”
“雅蓉姐姐,听说明天水小姐也要去“花神祭”?唉,水小姐国色天香,到时候又要迷倒不少王孙公子了。”
雅蓉像一只高傲的孔雀,昂首挺胸:“是啊,想当年,邺国四大家之一的薛家大公子薛庆都拜倒在我家小姐石榴裙下,为了我家小姐,他甚至不惜……哎哟!”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没看清楚。”
“眼睛怎么长的,你……”雅蓉趾高气扬,一看眼前的人是宁若,气焰立马低了一半,“原来是宁若姑娘啊。”
“嗯,不好意思,我急着给公子送东西,没弄脏你的衣服吧。咦,这衣服真漂亮。”
雅蓉马上恢复了得意洋洋的表情:“这是我家小姐新做的衣服,明天小姐要去凌宵园呢。哎呀我不跟你多说了,小姐正在给永王抚琴,我得去伺候了。”
又是永王?
晚歌说过,即便是无法确定水绿的身份,认个干孙女什么的对永王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看来水绿飞上枝头,日子不远了。
等到雅蓉拿着衣服得意洋洋远去,宁若狡黠一笑,抬手轻轻嗅了下指尖。如葛天行所言,没有任何味道。
“伊人如故”是产自蜀中的香粉,兑上三分芸禾散,无色无味无嗅;兑上四分,则会散发清香,吸引成群的蜜蜂。刚才她假装撞到雅蓉,暗中却将一早藏在袖中的香粉洒到了水绿的衣服上。“伊人如故”加三分芸禾散……宁若浅笑,剩下的一分就等明天了。
宁若去听晚园的时候晚歌还在乖乖罚抄书。那天晚上冲撞简宁枫的代价是,她被沈霆罚面壁一个月,抄书一千遍。宁若因为有沈昱护着,沈霆没说什么,只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看见宁若,晚歌搁下笔,兴冲冲从桌子前站起身来,“宁若你可算是来啦,快陪我说会儿话,可把我给累坏了。”
宁若放下手上的东西,笑道:“我的好小姐,昨晚没闲着吧,我可是亲眼见着你出去了。”
“嘘——”晚歌一把捂住宁若的嘴巴,把她拖到一边,“你看见了?就你一个人,还有谁看见了?”
“放心,当时旁边没别人。昨晚我从公子的书房出来,路过花园的时候看见你匆匆忙忙往侧门的方向走。”
“别提了,我刚想出去呢,半路上碰见我娘……我看我这个月是甭想出去了。”
“就当是修身养性吧。”宁若叹了一口气,“你呀,太不冷静了。好端端的去招惹简宁枫干什么,你还能真杀了他不成?到头来还不是自讨苦吃。”
晚歌撇撇嘴。她当然不会真杀了简宁枫,就算有这个本事,她也没这个胆子。只是父母都铁了心要把她嫁给简宁枫,她满腔怒气没处发泄,一冲动就全发到简宁枫头上了。
她冲宁若挤挤眼:“怎么,我挑衅他,你心疼啦?”
“瞎说!”宁若脸颊微微发烫,“我还不是担心你。要不是公子帮你圆场子,看你怎么收拾!小姐,恕我多嘴,你这么排斥嫁给简宁枫,是不是……是不是另有喜欢的人了?”
晚歌满脸通红。
毕竟都是女孩,那点小心思又岂能真的一直瞒下去?
这一阵子的晚歌实在太不寻常了,经常偷偷外出,经常一个人对着窗户发呆,经常莫名其妙傻笑……宁若早就猜到,晚歌其实是有了喜欢的人。晚歌的心情就跟她现在一样,她看到简宁枫也会悸动,也会莫名其妙地因为他而开心或难过。
这种感觉就是喜欢了吧?
“那个人,是谁?”应该不会是简宁枫吧?
晚歌声音很细:“你答应我,不要告诉任何人。”
“好。”宁若莫名的开始紧张,生怕晚歌说出的答案会出乎她的意料。
晚歌慢慢凑近她的耳朵,说出了答案。
不是简宁枫,可是,这个名字带给她的震撼却一点都不亚于简宁枫。她浑身倏然一冷,眼中透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也希望自己听错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他?
宁若忽然想起什么,眼神一闪烁,忙问:“你受伤的那晚,也是为了出去见他?”
“嗯。宁若你答应我,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我爹一定会杀了我,他一定会的!”
的确,沈霆若是知道晚歌喜欢的是那个人,绝对有可能一气之下杀了她!宁若开始恍惚,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聆夕园的,直到沈昱叫她的名字,她才从神游中抽身。
“你在想什么?”
“哦,刚才看见水绿小姐在为永王抚琴。”宁若巧妙地将话题引到别处,“听晚歌小姐说,永王很喜欢水绿小姐,还想收她当干孙女呢。公子,水绿她……真的是端宜郡主吗?”
沈昱的心犹如一把琴,其中一根弦被轻轻地拨了一下,带出嗡的尾音。由于他低着头,宁若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等他抬头,宁若却没等到自己好奇已久的答案。
“把东西放第四层,你回去吧。”他指了指书架。
宁若照做,她脑子里一边想着晚歌的事一边想着水绿的事,心不在焉,一不小心就把一叠书碰到了地上。她赶紧蹲下身去捡,伸手触到的却是一片温热。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手正放在沈昱的手上面,抽了一口气,慌忙收回。气氛在那一刻变得很奇怪很奇怪,如凝固了一般。她的心扑通扑通,不敢抬头看沈昱的反应,也不敢开口说话。
好在沈昱打破了沉默,笑意如春风从他脸上拂过:“怎么心不在焉的?”
心还是一时半会儿静不下来。宁若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咬咬嘴唇,视线从鞋尖转移到书架,再转移到桌子,砚台,笔架……然后停留在那副还未画完的桃花图上。她的心里起了一丝风,沈昱这人还真是奇怪,他似乎经常画桃花,可问他的时候他却说自己不喜欢桃花。纸上,几朵粉红绽放在枝头,美得仿佛能闻到她们散发出来的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