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纯均奇怪为何王玄一此刻会问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回答道:“均儿自幼父母双亡,是舅舅将我抚养长大,对我恩重如山,均儿自当奉养舅舅终老为报。”
“那好!”王玄一咬牙道,“今日就算你报答我了罢!”说完举手插落,噗的一声,五指全部陷入了许纯均胸口。许纯均想不到一向敬爱的舅舅会对自己下毒手,登时惊呆了。王玄一随即将手拔出,五指已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张恩涪大叫道:“妖道!真是丧心病狂,对自己的亲外甥也下此毒手!”飞身上前,扶住了许纯均。王玄一这一抓已经将火毒全部转入许纯均体内,而且位置正在心脏处,料得火毒攻心,再也救不活了。王玄一冷笑道:“我养了他十八年,就算他用这条命还给我,两不相欠。”
许纯均胸口鲜血淋漓,皮肤尽成赤红之色,口中也狂呕血不止,已说不出话来,但双眼始终盯住王玄一,眼神中充满了悲伤,仿佛不相信会有这样的结果。
袁度取出一根银针,快速封了许纯均心脏周围的穴道,然后将手中的酒瓶一饮而尽,放在一边,从脖子上掏出一根黑色的绳索,末端是一个蓝花布的小袋子,他从袋子中掏出一颗银白色的珠子。王玄一见,双眼登时一亮,大声叫道:“宝……宝蟾丸?你居然有它!”袁度双掌一合,已将丸药碾成粉,轻轻涂在许纯均胸口赤色的皮肤之上,一面叹息道:“唉,可惜我那缸美酒了。”原来那宝蟾丸是当年袁度深入苗疆带回来的,本是诸般毒蛊的克星。之前赵老板那缸毒酒被袁度偷偷搬回小屋品尝,由于有宝蟾丸护身,喝下去的毒酒统统变成美酒,令他大大地过了一把酒瘾。如今见它化成了齑粉,袁度虽有些心疼,但救人要紧,也说不得了。他回头向张氏父子道,“天师还不快将这妖道拿下?”
就算是袁度不说,张元旭也决不会放跑王玄一。张恩涪两次和许纯均一起降妖,算得上是出生入死,见他如此下场,心下也十分难过,七星剑都对准了王玄一,电光吞吐,青芒迸现。
王玄一将火毒逼出后,功力已经恢复了八九成,面对张氏父子的围逼,脸上毫无惧色。心中唯一所惧的便是那火龙蛛,虽然此刻不知飞去了哪里,但生怕在自己和张天师斗法之时突然冒出来咬一口,那便真的要魂归道山了,暂且先运太极清玄气护住周身,防止被偷袭。
袁度给许纯均上完药以后,见许纯均已昏死过去,但胸口皮肤上赤红之色渐渐变浅,知道火毒已被宝蟾丸化去,这才放下大半心,着手处理外伤。将随身带有的金疮药尽数涂在伤口上,又撕下长袍下摆的布条,将许纯均胸口紧紧地包扎好,见不再有血渗出,方长出了一口气,擦去额头的汗水,将许纯均轻轻放倒,然后站起身来,将酒瓶拾起,苦笑了一下,远远地扔了出去。
王玄一寒着脸,望着昏迷不醒的许纯均,冷冷说道:“就算救回来,也是个废人了!”又转头问袁度道:“没想到袁先生才是真正的黄雀,老道的谋划却都瞒不过你,反倒着了你的道。”
袁度脸色平静如常,看着王玄一:“王道长不该留五通妖性命的,那罗委员顶上的妖气,你却视而不见,还告诉他菊花之事,不像是道长平日所为啊。”
“那五通小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本来不屑动手,没想到却留下了破绽,倒一时疏忽了。”王玄一愤愤地说道。
张元旭忖道:“此妖道想必会分形之术,元神幻化,需得先用术镇住,方能斩之。”当下便喝道:“袁先生且让开,看我龙虎山诛邪的本事!”左手捏诀,右手张开,现出天师印来。原来龙虎山自古相传玉印一枚,为天师镇妖之用。后来至某代天师,玉印不慎被群鬼盗去,结果那位天师反倒被鬼戏耍了一番,后世遂有“鬼迷张天师”之说。因有此变故,后代天师便将玉印铭文练于右掌之中,只要左手捏诀,右手现印,印诀相合,上可以警不法神仙,中可以制灵变妖怪,下可灭凶魂厉鬼,比紫电青雷更加厉害十分。如今见王玄一法力高强,又有古怪的替身之术,便使出了镇山之宝。只见天师印上五彩毫光闪现,射入了王玄一眉心,直透后脑泥丸宫。张元旭见天师印已经镇住了王玄一,对张恩涪道:“妖道已被我镇住,还不快动手?”
张恩涪忙将七星剑朝王玄一胸口刺去,只听噗的一声,如中破革,王玄一身子已经软绵绵倒下,像是用纸扎一般,他心道不妙,再看时,地上果然躺着的是一个纸人。
“这是和合门的纸人替身法。”袁度向四周观望道,“他的本尊应该就在附近,大家要小心。”众人四处搜检了一回,并无发现。张元旭直跺脚道:“早知如此,我将龙虎山的照妖镜拿来,必不会让这妖道隐藏!”袁度想了一下,说道:“天师少安勿躁。王道长用的是隐影之术,将身体隐在了自己的影子中,而把影子置于其他物件的影子中,不易被发觉。且试试我的法子,看能不能将他找出来。”说完抽出玉笙,轻轻吹奏起来,曲调与之前旖旎缠绵之象不同,乃是一首古曲《梅花落》,李白诗曾有云:“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此曲极为幽远,笛声本已是透出丝丝寒意,改成玉笙之后,小寒变成了大寒。此时正值十月小阳春,但众人只觉得遍体凛然生冷。周围的水面也渐渐凝结成冰,分水墩上竟成了三九严寒的天气。接着,石板上开始结霜,漫延到整个文昌阁,廊柱护栏片刻间都变成了玉雕一般。袁度停止了吹奏,拿出一件奇怪的事物。那东西八寸长短,阔大约三寸,上圆下方,就像是以前官员上朝所用的笏版一般,在上半部有一个小孔,看质地像是黄玉做的,色若蒸栗,潭如凝脂。袁度四处扫射了一圈,目光忽然停留在左边第三根石柱后面。张恩涪顺着那个方位看去,只见雪白一片,但在石柱后方却有一小块地方不见半点白霜,登时明白,王玄一必定隐身躲在那边。袁度将手中的玉版对着着石柱后面,口中念动真言。玉版猛地一颤,离开了袁度的手掌,在空中旋转起来,放出万道白光,将那石柱后无霜的地方团团笼罩住,在光晕中渐渐现出一个人形来,正是王玄一。
王玄一见隐影术已被袁度所破,忙盘腿坐下,运起太极清玄气,使了个金刚不坏之法。张天师使出紫电青雷打在他身上,只当作挠痒痒一般。袁度也是很无奈地说道:“这太极清玄气金刚不坏,最为难破,水火不侵,风雷不坏,实乃天下第一防护之术,估计我的‘雨师箭’也射不进去,就算你搬来整座泰山都压不倒他。除非……”
张元旭自然知道这太极清玄气的厉害,接口道:“除非是苗疆的三苗巫蛊术,能专门克制这些佛道真气,可惜苗疆远在千里之外,远水救不得近火。”
袁度却笑道:“不一定要去苗疆,我们也有三苗巫术啊!”说完撕下两块布料,塞住了许纯均的双耳,叫张恩涪将他背到了石埠那边,怕他重伤下不能抵御人面菊的魅音。然后刺破自己的中指,将血滴在人面菊上,轻轻吹起玉笙。
在笙声中,人面菊又一次开放了,妖异的歌声又一次在分水墩上空响起,声韵凄婉,销魂醉魄。张元旭向张恩涪说道:“我在北京曾经听陈鹤寿先生说过,传说西方海上有女妖名叫塞壬,善作魅惑之声,水手无知,受其诱惑,往往触礁而死,我当时尚且不信有此异事,今日见此菊竟也能作魅音,方知大千世界真无奇不有啊!”
王玄一眼观鼻,鼻观心,运功抵抗魅曲。袁度见魅音无效,曲调一转,变得清亮高洁,人面菊也跟着转了歌喉。金振玉声,如同天籁一般。张恩涪只觉得通体舒畅,飘飘欲仙。
只听得歌声盘旋回转,有说不出来的妙境,忽如桃花无数,灿若云霞;忽如翠竹万竿,青翠欲滴。又仿佛缥缈间,仙山云阁现于海上,直令人心向往之。众人耳听此曲,仿佛神游九天之上,遍历神仙之所。歌声变化之多,如同种种美景令人目不暇接,就连王玄一也为之侧耳,深深地被吸引住了。人面菊那歌声唱到极高处,陡然一落,庐山瀑布般飞流直下,气势轰然,接着越转越低,越转越细,众人都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生怕漏掉一个音节,错过了如此美妙的仙音。
袁度见王玄一已完全被人面菊所吸引,玉笙打横,用力一吹,嗖的一声,从第三支玉管中射出一支小箭,这便是他的防身至宝“雨师箭”。此箭的箭杆是神木娑罗树所制,箭羽是重明鸟的羽毛。相传五代梁朝开平年间,吴越王钱缪修筑海塘,因潮水日夜冲击而难于修成。钱缪便持此异宝于六和塔前射潮,竟将潮水射退了数十里,曲折西走,形如“之”字,自此钱塘江又多了一个“之江”的称号。
那雨师箭射出后,顿时化作满天飞箭,如暴雨倾盆一般,直射向王玄一。王玄一心知厉害,忙运功抵挡,因他刚才分心听曲,太极清玄气威力减弱了不少,那雨师箭雨顿时刺破了气网,根根入肉三分,扎得王玄一如同刺猬一般,满身是箭,体无完肤。
王玄一虽身中万箭,却不见一丝血流出,也没有任何受伤的迹象,只仰天笑道:“我有千万纸人可以替代,你们能奈我何?”将身一抖,一个纸人掉落地上,上面扎满了孔眼,自然是刚才代替他中了雨师箭。他本可用纸人替代后即可逃走,因现被玄天黄符所困,无法变化,但仍可以施展替代术法,转移对自己的伤害。众人一时竟无计可施。
正在这时,张恩涪忽指着岸上叫道:“那是什么东西在发光?”只见岸边被一道白光笼罩,左右摇动,众人再仔细一看,原来那光自树木枝干上发出,明如白昼,纤毫毕现。
“这是草木受到金气感应而发光,”袁度道,“太白珠就在岸上!各位快准备,我们要二擒火龙蛛了!”
张恩涪指着王玄一问道:“那此人怎么处置?不要让他乘机跑了。”
“张公子请放心,他被我的玄天黄符困住,就算是大罗金仙也跑不脱,还是先对付火龙蛛才是。”袁度说完,举起玉笙,便是要三催奇葩。但见那白光也渐渐扩大,直朝分水墩这边罩了过来。
此番却与之前大不相同,火龙蛛知道人面菊的厉害,不敢上分水墩,只在岸边逡巡,又隐去火性,将太白珠的金气尽情释放。岸边的草木残枝在金气影响下,将吸收的日月精华都化作了白光散发出来,而当精华散尽后自然就枯萎而死。岸边又有许多松柏之类的大树,已历经百年以上,精华又纯又多,一时半刻散不尽,竟凝成一柄白色巨剑形状,朝分水墩上斩去。
张氏父子双剑齐出,待要招架,只道紫电青雷是金气所结,金克木,必能挡住。只听袁度急叫:“天师快让开,木强凌金弱,反受其害!”张元旭自恃法力高强,又有天师印在手,自然不理会袁度的告诫,反而运起十成功力,紫电青雷如同一条巨蟒,朝着木气所化的巨剑上直缠上去。张恩涪见父亲不收手,自然也奋力向前激出电光。只见电光如同两条青蟒般昂首吐信,顶住了下劈的气剑。金木相激,卷起漫天气流汹涌,冲得文昌阁微微晃动,幸好未曾倒塌。
张元旭手不停地颤抖,只觉强烈的木气源源不断从气剑那端直涌过来,只得用紫电青雷不断地化去,相持了片刻,便觉得气血翻腾,自知真元耗损,而对方木气依然无穷无尽,深不可测,如同汪洋大海一般。要知道岸边大树不下数十株,均在百年之上,精华所聚,极为强劲,可比千年之功,张元旭法力再高,但也不过数十年修为,怎能抵挡?
张恩涪更是抵挡不住,早已倒在地上,昏死过去,脸上青气弥漫。张元旭暗暗叫苦,知道自己太低估了火龙蛛的实力,后悔不已。忽然觉得中指指尖一痛,一股木气刺破中冲穴,射入了手厥阴心包经。那手厥阴心包经与足厥阴肝经本为一条经络,归于肝脏,那木气也顺着经络进入了张元旭的肝部,停留在诸脉交会的期门穴上。张元旭满头大汗,只觉肝猛地一下剧痛,如同被一把钩子狠狠地钩出了体外,他大叫一声,跌倒于地,全身颤抖不已。
袁度没料到火龙蛛竟如此狡猾,因忌惮人面菊,不敢上岛,远远地隔岸用金母催动木气进攻,而一旁又有王玄一虎视眈眈,虽说用玄天黄符暂时镇住了他,但只要稍有疏忽,必定被他逃走。那气剑砍翻了张氏父子后,又向前逼近了几分,对准袁度,打横斫将过来。袁度只得往后疾退,但人面菊却无法移动,气剑正好从中间掠过。
只见菊上人面五官扭曲,发出鬼哭狼嚎之声,花瓣纷纷落下,接着植株拦腰折断,断面处流出汩汩的鲜血。人面菊的叶子在空中不停的扭动着,像是两只手似的,一张一合,如同一个人被腰斩了一般。
其实这人面菊并非完全是草木,而是由苗疆巫术所炼制的一种半人半草异物,而且培植过程极为惨烈。须得将用蛊虫喂养的婴儿活埋于菊塘中,数日后,便能长出人面菊的幼苗来,位置正在婴尸的脐眼中,如同冬虫夏草一般。等到植株长成,用鲜血浇灌,便能合着音律唱歌,歌艺精绝,勾魂摄魄。由于培植人面菊极伤阴德,因此为苗疆各寨巫师所禁止。当年袁度采到的人面菊幼苗实乃是一位怨气冲天的妖人偷偷所种,这点却不为人所知了。那半株人面菊在地上扭来扭去,片刻后惨叫渐渐低去,终不可闻,花叶也不再抖动,看来已经死了。
如今人面菊已失,火龙蛛更无所惧,将气剑朝着袁度轮番劈斩,逼得他不住地往后退,只见青石板上裂痕纵横交错。袁度见情势危急,忙闪身躲在石柱后面,以避其锋。气剑紧随其后,正中了石柱,顿时粉尘飞扬,迷得人睁不开眼来。袁度见那石柱也挡不住木气,怕它一断,整个文昌阁就要坍塌,忙趁稍有间隙,闪身蹿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