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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四十年前的尘封往事

我皱眉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

要说历史悠久,滨江公园比不过最初是私人园林,后来成为公众乐园,拥有一百多年历史的中山公园。要说大小,滨江公园也远远赶不上武昌磨山公园,它只是武汉大大小小几十个公园中的一个,只是因为临近江滩,被许多人熟知。

我爷爷也沉默了一会,他指着脚下的土地,缓缓说:“这里,就是这一连串事件开始的地方。”

那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那时的中国,处在巨大的矛盾之中。有人将其称为“十年浩劫”,也有人说那是绝无仅有的“赤红年代”。它的各种这样那样的运动,造成了许多令人痛惜的破坏,当时的一些年轻人,一生的命运波折,也因此而产生或改变。

我觉得狄更斯《双城记》的开头,是对它的最好注解: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就在这矛盾重重的年代中,不少大项目在此期间上马建设,直到现在,还在影响着我们的生活。

对于当时的年轻人而言,那是一个热火朝天的时代。我爷爷也不例外,那时,他才三十多岁,正值年轻力强。

那个年代,许多传统以从来没有的强悍姿态,纷纷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祝融官这个群体,在那时候也受到了相当大的冲击,北派祝融官就是在那时改头换面,甚至连公开的名称都几经改换,非常时刻变幻之快甚至让人难以记住,只好称之为“北方局”。

现在半独立状态的“东南局”,则是与当时还未回归的香港、澳门,以及东南亚友好国家关系紧密,通过灵活多变的策略保存下来。

南方的祝融官组织,也是受到不小的冲击。但南方离政治中心较远,祝融官采取化整为零的策略,加入了各种群体,就像将一个个螺丝钉,塞进了某个大机器的一部分,但彼此之间,仍保持着联系。

我爷爷当时也被塞进了某个建设局,工作证上的职务,是工程师。

那时,工人仍然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儿,在劳动人民“工农兵”的排序里,工人是第一位,又被形象地称作“工老大”。而工程师又比一般的工人,福利待遇乃至地位都又好一点,又不像知识分子那样遭到各种误解,实在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将我爷爷塞进建设局的那位长辈,在这件事上是想得很清楚,也花了许多功夫的。到后来,我爷爷家的老宅子不仅保留了下来,他的父母也就是我的老爷爷和老奶奶(武汉话里的奶奶念老tie,第四声,字形应该是“女”字旁加一个“太”字,输入法里找不到,老奶奶也就是老tie,即曾祖母)也得到了很好的照顾,而且时不时还可以弄到一些粮食、肉券与从西方国家小量进口的糖果,给他的儿女们解解馋。要知道,那时候的市场经济不发达,很多东西都是凭票券兑换和购买的。

那位思维缜密的长辈,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后来果然身居高位,成了一个能书写进共和国发展史的人物,因为种种原因,我只能选择将他的名字略去。

总之,我爷爷调动到了某建设局里,改头换面,成了一名年轻的工程师。

在那个年代,工程师算是个相对来说非常冷静的群体。他们对政治不敏感,为人处世也大多由实际出发,除了一些拼命想往上爬的官迷,大多还是很务实的,对很多东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换句话说,就是不影响建设的,很难引起他们的狂热。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若是有能让自己贡献光热的大项目,地球人都无法阻止他们。

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也是各种运动如火如荼的时代。就在我们今天脚下的汉口滨江公园,就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武斗,甚至引起了高层的干涉。这件事情与我们的故事没有太大关系,暂且按下不说,家里有武汉地区长辈又十分好奇的,可以去打听一下。

七十年代初,长江流域上马了一个大项目,由于牵涉众多,请原谅我无法直接说出它的名字,但有心人应该很容易查到。

这个项目调动了国家很多资源,可以说整个南方的资源,大部分都集中于此,连以前很少有项目合作的几个建设局的下属单位,也纷纷被调动过来。每个建设局都派出了自己的精英人马,暗中较劲。这是一种良性竞争,尤其是在那样的时代,年轻人的心中都燃烧着一团狂热的火焰,恨不得为国家的建设奉献全部,在这种竞争中,产生了许多工程奇迹。

现在看起来,那种激情中虽然也包含了一些其他的杂质,但年轻人对国家建设的热情,是无需怀疑的。

我爷爷那时候在某建设局武汉基地,当他收到这道命令,也是心潮澎湃,尤其是这个项目,还是在本省,怎能不叫一个壮怀激烈的年轻人摩拳擦掌?

命令是我爷爷的顶头上司点名发出的,此人姓方,是个典型的山东大汉,国字脸膛微红,肩宽体阔,声音洪亮,性格干脆果断又坚毅不折,当时在那个建设局担任二把手。

建国前,方副局在华北某部队担任机枪手,打日本鬼子时还是个娃娃兵,一只手被子弹打断过两根手指,只有三根手指。他人很勤奋,后来自学了许多水利工程方面的知识,从一个技术工一步步升上来,而且本人是个极端的务实派,所有工程师都很服他。

我爷爷也不例外,接到他的命令,更是惊喜万分,在现在我们坐的滨江公园来回奔跑了好几回,跑得气喘吁吁。

我爷爷说起这些事情时,眼睛里闪出我从未见过的炽热光芒,青春的闪光,在他的眉眼间中一再重现,随即又黯淡下去,被充满忧伤的感怀所取代。

后来他也因为这个项目,遇到了许多相交一生的朋友,以及交战终生的敌人。

我爷爷在河堤上没命地疯跑,一个坐在河堤上的年轻人对他扔来了一块小石头,打在他脚边的地上:“干嘛呢,这么兴奋?”

我爷爷停下来,一双闪亮有神的眼睛正看着他,眼神清澈,没有恶意。

我爷爷不介意与陌生人分享一下心中的欣喜,大声将这好消息告诉了对方。那眼睛的主人跟他差不多年岁,只是举手投足之间,多出了不少淡定。他从河堤上站起来,随意掸了掸裤子上的灰尘,对我爷爷伸出手来。

“我也才接到命令,正好一起去报到。”

我爷爷有些愕然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他相貌很普通,只是眼睛异常有神,有种年轻人特有的放纵不羁。惊愕很快转化为惊喜,我爷爷也没想到,他就在这里遇到了第一个同志,而且年龄和自己差不多。

那是我爷爷第一次遇到程克武的情景。

说到这里,我爷爷沉默了足有五分钟。

“克文的克,要武的武,程克武。”程克武就是这么介绍自己名字的。它当然是个改头换面的名字,在那个年代,这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如果翻阅那时候的户籍记录,就会发现,人们的名字空前相似,都打上了时代的鲜明烙印。

很快,我爷爷与程克武都登上了火车,甚至来不及也不需要收拾多少行李,只是带去了一些重要的资料。上面放下来话说了,一切东西都为他们准备好了,我爷爷到了那里才知道果然如此,而且给他们的条件比他想象的要好很多。

工程师宿舍二人一间,窗子前有一个可供两人使用的小写字台,两旁有可以放书的书柜。一个小厨房能让他们做点简单的饭菜,甚至有独立的卫生间可以用来冲澡。这种现在看起来不怎么样的条件,在当时的工地上足称得上是奢侈。

我爷爷是方副局钦点的年轻工程师,但他知道,其实在水利建设这一块上,自己并不是最专业的。方副局对他的器重,是因为他能解决,也解决过许多实际的问题,不管他用的是那个传说中的“祝融官”还是别的什么方法,总之他做到了。

务实的方副局,从来只在乎结果。

而这程克武,虽然不知是什么来头,但我爷爷打听到,他竟然也是方副局点名的,而且是动用了自己的资源,从兄弟单位那抢过来的,对他就更抱着一层好奇了。

我爷爷毫不意外地与程克武分到了一个寝室,后来他发现,那是他们两人默契地同时向上面申请的结果。

虽然工程人员众多,但因为工期重大,时间绝不会短。不出意外的话,在这段时间里,他与程克武将会朝夕相处,直到工程结束。

不过两个年轻人并未产生什么异议,他们年岁相近,志趣相投,无话不谈,谈到兴处,还拿出配额不多的二锅头来把酒言欢。程克武还拉得一手好手风琴,当他们拉起手风琴,唱起那些不让传唱却屡禁不止的外乡民谣时,又时悲时喜,沉浸其中。

虽然工作辛苦,但比起社会的动荡不定,长江上的大工地,反倒是一个世外桃源。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件,将两个年轻人都卷入了重重漩涡,直至我爷爷回忆起这一切,还会叹息良久,眼睛上好像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低沉的话语,又将我带回了四十四年前的夏天,那个横跨长江两岸的巨大工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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