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天色顿时晕沉起来。
这里因是内庭,穆家祠堂所在,联邦政府警戒只圈在外围,这处一应守备皆是穆家人,因而对穆氏相关人员相当熟稔,远远地见了穆枫一行人走来,这里守备都束了枪,立正:“穆先生!”
他点点头,脚步行的快。
外头的动静里面自然听的一清二楚,穆枫还没走进内室,老夫人已然愠怒:“谁把穆先生招来的?”
没有一个人敢应声。
褚莲跪在地上,脸上没有一丝惧怕。
“阿季,你知不知道错?”老夫人坐了下来,叹气,语气终于有些缓和。
她仍是不说话。
“那么,”一家主母锐利的眼神扫了四下,“我要请家法,你服不服?”
她微怔,脸上神色清淡,却突然伸手轻轻捏着衣裙下摆,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跪的时间太久,膝盖酸疼,又因情绪压抑,突然站起反倒头脑充血,晕的厉害。
“穆家有穆家的规矩,不可能……为褚莲一人网开情面,”她面色苍白,说话声音很轻很轻,却把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只要褚莲一天是穆家人,就要恪守一天的家法。这本是没有异议的。但,”她扬起头,眼睛里虽蓄着一汪清泪,泪光闪烁之下,却分明有一股叫人畏惧的坚忍与从容,“但,褚莲如果不再是穆太太,便无需遵从家法……。”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很平静的话,内里却含着波涛万顷,连老夫人都吓了一跳。
“母亲,褚莲要离婚,”她顿了顿,眼睛里的坚忍却没有闪退分毫,“从今天起,和穆先生殊途不同路,”她咽了一声,却突然看向立在老夫人身边的夏芊衍,“另祝夏小姐和穆先生,百年好合。”
她的声音很弱,掐近尾音时,几乎寻不见声调。然而就在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全场屏息。
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多,这里只有穆榕穆林两个,这两位小姐平时爱撒娇,在家族里很受宠,临到这样的场面时,一时却惊住了,也不敢乱说话,只顾偷偷抹眼泪。
“嗳,”老夫人坐在高座上,疲累地摆摆手,“这是何苦,从前你们闹过多少次别扭,再闹腾也知道个分寸,从来不提‘离婚’两个字……阿季,这事你也别怪芊衍,她从你房里搜出那些腌臜的东西……嗳,嗳!”老夫人住了口,不忍再说下去。
她目色一闪,却不依不饶:“母亲,这些不是腌臜的东西,这些……。”
“好了好了,”老夫人显然很不耐烦,“穆家忌讳什么你知道吗?你叫人抓了把柄,我不严惩怎么服众?!”
她一贯气场盛,被人临讯也没有半分示弱,此时听了自家婆母这一句话,眼中泛泪光,再想分辨时,嘴巴都没张开,那眼泪已经扑簌簌地落下来。
“阿季为自己做的事负责,但在此事上,阿季并无错,也不会领罚。我提出离婚,母亲,在这个家里,连一个外人都可以私闯我的房间,我想这并没有保护作为太太的隐私权。今天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里了,不妨清清楚楚地在穆家祠堂里表明阿季的态度,我愿意离婚,抱着张氏的牌位过一生。但若要把张家从褚莲的眼里剜去,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有没有问过穆先生?”他的声音从屏风外转了进来,很磁很重,连呼吸都带着不容置辩的威严感:“阿季说要离婚就离婚?你把穆先生当成什么啦?”
她还呕着气,见穆枫进来了,只淡淡扫一眼,便转过脸去。
“不说气话,”他负手,脚步沉重,“褚莲,我警告过你多少回了,跟我怄气可以,再没轻没重说些伤人心的话,别怪我……。”
“不怪穆先生,”她莞尔,“穆先生做什么都不怪。所以,褚莲退出,褚莲让位,先前已经贺过穆先生了:早得贵子……。”
他反身,暴躁地踢翻了脚凳。
整座祠堂,鸦雀无声。
“请家法吧,”老夫人挥手,那威严,不容抗拒,“少奶奶做错了事,理应受惩罚……阿季,母亲想帮你,你自己别犯傻劲,忍过了这个坎,往后大好的前程,梓棠对你又是这样好,只要金孙一落地,你的地位自然是无人可撼动。”她叹了口气:“说离婚,哪有这么简单?这一桩婚事,可牵着四个家族的心脉,你的位子,多少人觊觎着……母亲只认你这一个儿媳,自从当年,我求着你嫁给梓棠,就捧了满手的富贵荣华给你。你那样懂事,二话不说就应下了,在穆家家运最坏的年头,在梓棠性命朝不保夕的关口,你二话不说就答应照顾我的儿子一生一世,这份恩情,我记一辈子。”
年岁大了,越易多愁善感。老夫人说着说着,已经红了眼圈。言多必失,从前瞒之又瞒的内情,三言两语就抖了出来,偏偏褚莲还要寻机会刺激他:
“穆先生,你听见了吗?母亲说,当年是她求着我嫁进穆家的,并不是褚莲自愿,褚莲心里……。”
他的眼神瞬息黯淡,把褚莲说到一半的话接了下去:“心里只有张风载是吗?这么多年,都是穆梓棠自作多情是吗?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当年你是不愿意的……。”穆枫声音沙哑,让人闻之不忍:“母亲,您算计我!您就这样算计儿子!”
老夫人早已泪水涟涟,拿绢子拭了又拭,才哽咽着说道:“谁能体谅为娘的心?当初,穆家遭了那么大的难……风字辈死了多少?我的梓棠,我的儿子,差点也就这样过去了!你让妈妈怎么办?明知道只要阿季对你笑一笑,我的孩子就会多开心一天,你……让妈妈怎么办?!”
屋外突然起了一阵鬼风,树叶沙沙作响,皎皎月华水一样铺满院落,加州的夜晚,和当初举家迁离的故土,共有一轮明月。
夜很冷很冷,她突然想起为数不多的,躲在穆枫怀里度过的夜晚,他的胸膛很厚实,很有安全感,褚莲总把他当枕头枕,兴致起来了,就絮絮叨叨地跟他讲话,穆先生是很好的倾听者,他的臂弯很温柔地屈成褚莲适应的弧度,环着她。他的体温伴随着心跳传递,只要褚莲微微一动,他便很紧张地搂紧,气息温热的吻从她的额头落下,夹着丝丝入扣的烟草味道。很清凉,好似薄荷的气息。
“是,穆先生说的是,自从风载哥哥遭难之后,褚莲就再也不会快活。”她在他面前淡笑,很生疏很客气地笑:“穆先生还记得两年前褚莲为什么搬去风榭轩吗?”她像是在自言自语:“穆先生应该有印象的,你——”她长叹了一口气,终于说道:“你是刽子手,残忍的真像高加索深山里的孤狼,没有人情味,杀人不眨眼……你就算对褚莲再好,也比不上风载哥哥半分半毫。”
对于那个讳莫如深的忌讳……在场闲人太多,她并没有说出来。但是,只要稍许知道内情的人,闻听她的话,个个吓的脸色惨白,连老夫人也出言喝止:
“阿季,你不要命了吗?!越说越不像话!”
“让她说!”穆枫的眼睛沉的能吃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都说出来!反正我在你心里,就是刽子手!在这个世上,穆梓棠做事从来不管世人冷眼,偏偏只在乎你一个,你拿捏我?”他哑然,很盛意的声音突然熄了下去:“你知道我吃痛什么,你偏偏要来剜我的心!阿季,你很残忍……。”
她居然落泪了:“我不要伤害穆先生,可是,谁伤害了我的风载哥哥?你们都在盛享荣华,张家的冤魂却夜夜哭泣,你们……谁听的到?”
穆先生,风载哥哥,终究……生疏有别。
“阿季!你今天说的够多了!”老夫人当场叫停。这么多年来四大家族的忌讳,全被她一夜抖尽。
穆枫突然向前,用手托着她的腰肢往前一推,她整个人顺势前倾,差点落进他的怀里。
他那双戾气深重的眼睛,分明透着野狼的气息,他抬手,扣着褚莲的下巴:“你再敢提姓张的一个字,你试试?”
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提出一只扎口的布袋子,和老夫人眼神交汇之后,嬷嬷壮了胆,呼啦啦把那布袋子里的东西全都倒在地上,那些木质红漆的玩意儿滚了一地。褚莲失魂落魄地跑过去想要捡,却被嬷嬷拦了下来。
“儿子,你看看,这些就是芊衍从你太太房里搜出来的,这些都是个什么东西!”老夫人撑着头,气的很:“阿季,你也太糊涂了!”
张家数口的牌位,她一一供奉。四族五室闭口不敢提的忌讳,她让它们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穆家。
难怪老夫人那样生气。
那桩事,本身随着知情人的不断离世,知道的人越来越少,穆氏没有一个人敢提及当年事件的只言片语,褚莲却冒天下大不韪,在出入厅堂之间,供奉着张氏的牌位!
是夏芊衍搜出来的,人“赃”俱获。褚莲也并没有否认。
“儿子,你应该知道,掌事人要立威,这事若不严惩,以后‘穆先生’还怎么开基拓业?”老夫人头痛地揉了揉额头,吩咐下去:“拿家法!少奶奶做错了事,就该受罚!以后不管堂族外戚,只要再敢犯忌讳,一并罚!”
举座无声。
添了一盏茶,老夫人缓了缓语气,说道:
“罚过后,少奶奶依然是少奶奶,今天的事,谁也不要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