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池中央一对璧人,衬得周身黯淡。头顶水晶灯影明明晃晃,艳光四动,光束正好点着她耳坠下一颗钻,亮闪闪的,像圆月旁一粒星子。
穆枫淡笑,搂着她的小蛮腰,只管看不够的温柔。他和褚莲自幼一同长大,情愫暗生时,身边也只有这一个女人,一直到结婚,十数年光阴一晃而过,一起做过很多事情,陪着她笑陪着她闹,像今天这样在宾主尽欢的宴席上抱着跳舞,却还是头一回。他们当初结婚时,中式西礼一应俱全,原本也有新人和众位年轻宾客同欢,一起跳舞的环节,但他那时正重伤养病,举办婚礼已经极为勉强,该免的环节流程全都免了,这份遗憾,及至今日才算补上。
他眼底全是褚莲的影子,眉目淡淡,却藏不住坏笑的意思。褚莲被看的不好意思了,才推他:“看什么呢?”
“看我太太你也管?”他笑,把她搂的更紧。
褚莲磕着他腰间配枪,蹙眉:“跳舞你还带那个东西?”
穆枫自然顺她的意思,伸手就要去摘枪,却被褚莲拦下,他挑眉微笑:“你想干嘛?”
“不干嘛,穆先生现在去‘碰’枪,那帮‘瘟神’警觉性相当好,掏武器一个比一个利索,——他们还以为你碰到了什么危险。”她回身看了看大厅里各个角落几步一哨的警戒,懒懒打了个哈欠。
“困了?”
褚莲点头。
“我抱你回去睡觉?”
仍是坏笑,大抵穆先生不正经的时候全被她赶上了。
“不许不正经。”她轻轻嘟哝。
“太太说什么?我——听不清——”他微微弯腰,温热的气息碰到她的鬓发,蹭起一股酥酥柔柔的痒意。
“耳朵坏了要修——”褚莲恨不得踩他一脚。
“哈哈哈……。”
穆先生笑声不响,在流转的舞曲声里,几乎辨识不出,却还是引来身边一众人若有似无的“目光”围堵。
好似这边的动静,谁都有兴趣关注。
她滑了一跤,鞋跟扭坏了,害她差点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好在周围人都在跳舞,并不是刻意关注她,因此大可自我安慰没人看见。这突发意外让她重心没稳住,整个身子靠前倾,她拽着穆枫的衣角才算稳了下来。
穆枫很紧张她,眉头微皱:“阿季?”他接住她,稳稳地把她迎在怀里。
她头上还余发香,窜进鼻翼时,却让穆枫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大抵是太信任,让他不忍猜度,他防天下人,却唯独对她不设防。
偏偏伤他的人,是唯一的她。
褚莲腰身柔软,一闪,早已从他腰间抢下枪,几乎贴着他的衣服,动作幅度相当小,躲过那么多双眼睛。
很冰冷的金属质感。没有贴着他的皮肤,隔着几层衣物,他偏偏感到了透心的凉意。
“阿季,你不会——你不会。”他在笑,声音却憔悴不堪。千算万算,没有想到,他的阿季竟会算计他。
“不是不会,我已经做了,穆先生。”她的声音就像斯拉夫带刺的白玫瑰,真是有种的女刺客。
她的眼睛让穆枫想起水牢里那位漂亮的东欧女人,女人狠起心来,真是什么都做的出。
“我——好疼,阿季。”他声音很哑。
褚莲一怔,差点抖掉枪。
“我知道,他走不了了,穆先生要收拾的人,从来活不过阎王爷叫更的时候。可是,穆枫——”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不能让他有事……真的不能——哪怕我死。”
“你用命保他?”他显然很受伤:“为什么,阿季?”
“因为他姓张。”很简单的答复,却是褚莲毕生的信仰。
穆枫从容地笑:“我知道你是有名的快枪,但是阿季,你让我不高兴——不要用张风载教你的枪法,威胁我。”他手腕翻下,轻轻一抵,已经捉住褚莲的手,褚莲也并无伤他的意思,完全没做抵抗,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她比谁都清楚,穆枫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性。
“很好。”他搂着穆太太的柳枝细腰,两人一同在舞池旋转。
那么近的距离,周边却没有一人发现近在眉睫的危机,穆枫淡笑间已经反客为主,这边厢,是一派恩爱的派对风光。
“放过那个孩子。”
“你挟侄儿’?”他笑。
舞步旋转,从容地走在刀尖上。
她的手抚过穆枫的脊背,动作轻柔,声音更柔:“当年……那件事发生时,他还只是个孩子。”
眼角罅隙像波澜万转的老旧电影,晃过帧帧幕幕蒙尘的镜头,那么多人走了又回,在她的生活中不远不近。在宴会大厅的一隅,她看见风度翩翩的张阅微一个人闷声喝茶,周边犬鹰警惕,许谦益的人走过去跟他说了些什么,张阅微望过去时,许谦益也点头示意;白家的座席唯不见白斯年,白倩一干女眷和穆榕穆林打成一片;所有人都闻不见周身弥漫的火药味,跳进早已既定的成局,一众狂欢;嵌契着多年来一贯的默契,当然也有人跳走了结局,迫不及待地想要谋求上位——夏芊衍不知何时已经上了席,尽管在并不显眼的角落坐下,还是让褚莲觉得眼底横了一根钉子,乍看还疼。
手头的着力重了些,很不自觉的,让穆枫受力警觉:“太太,你要干嘛?我背上有伤……当然,”他扬眉微笑的样子带着几分轻佻,“如果你今晚陪我一夜,我可以……让你把背抓破抓烂,不吭一声。”
她没有心思开玩笑,只说:“你到底放不放他走?我,我只要他平平安安的——穆枫,他……他叫你九叔的……。”
“第二次,”穆枫语气中的温度突然降了下来,“这是你今天第二次,连名带姓叫我。”
“小枫哥,”她改口很快,知道穆枫并不喜欢,“我求你。”
穆枫脸色有些难看:“为了一个外姓,你卑躬屈膝地求我?阿季,你最困难我最伤心的时候,你都不肯说一句软话,现在……你求我?”
“小阅微也许是张家唯一活着的男丁,穆先生,”她努了努嘴,“你要赶尽杀绝吗?”面色楚楚可怜,那眼泪,滚在睫毛间,几乎就要落下来。
“不许哭。”他最不耐褚莲落泪。
她吸了吸鼻子,抬手抹泪,不说话。
“用什么来交换?”穆枫声音微哑,在掌度尺寸之间,还是决定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今晚你陪我,然后……三天三夜?”他抵着褚莲的颈窝,声线温柔,热气嘶嘶蹭着她的鬓发,此时他们已然不是在跳舞,尽管舞曲仍在回旋,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拥抱,生怕三藩教父的枕边温柔不及人言,偏要做给本土媒体看。
“好。”只简单的一个字,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很爽快。”穆枫微顿,很快笑了起来,大手托着她的小蛮腰,身体贴的严丝合缝,就像拥藏举世无双的珍奇。
褚莲脸色微变:“就当……当年在娼寮,你预付的嫖资好了。”
她的手滑下,把穆枫的手从腰间拽脱,很敏感地碰到他缠着金线纱布的断指时,突兀地顿了下。
傻子都知道褚莲意指什么,她就是这样残忍。
穆枫一丝冷笑扣在嘴角,他连说话都懒得,怒容龇的人骇然,手头力道一松,他看着阿季,流转的光阴在眉角愈淡,霜凝在眼底,呵一口气都是冷。
他松手,大庭广众之下,把他的太太一人留在人潮中,冷冰冰地只留一个背影。一回身,拐进了隔间。
见他进了安全区,警戒才稍稍松懈,内围布防的警哨有秩序地撤退——联邦政府派来的人,不会管太多闲事,只保穆枫一人安全足有余。三藩市大名鼎鼎的“教父”,留着还有用,最好的友谊使者,在华人世界的号召力足够联邦政府揩油水。
她站在那里,光影交叠,舞曲回旋,很美好的时辰,际会,却独余她一人空空立在那里。抱在一起跳舞的情侣夫妻档转过她身边时,一瞬脚点地,停留看她三秒,目光中有细细的打量,她早就没有精力去觉察尴尬,失魂落魄就像丢掉水晶鞋的仙度瑞拉,堪堪站在众目睽睽之下,忍受那么多人各怀心思的打量与揣度。
少有几次闪光灯打过,美国本土周报那位卖力的美女记者突破重围,抢先按下快门。虽然很快就被围上来的保镖制止这一突兀无礼的举动,并且要求删掉照片,美女名记打着哈哈拂面而过,在记者的职业道德中,绝对不包括向新闻“妥协”,有新闻有料的地方,才是她们趋之若鹜的动力与终结地。
大概明天加州小报会出现一条不大不小的新闻,但它的价值以及攫睛度远大于墨西哥黑帮与西西里佬的冲突、火拼,三藩穆先生从中斡旋也只不过是一行新闻标题的事,和平年代,没有什么比大佬们的花边小料更吸睛。
大概三藩市的沃土是滋长毒品、军火交易的温床,黑社会火拼早已不是鲜料,闲来就像三藩市民一杯下午茶那样从容。
再大的冲突很快就会被人们淡忘。人们忘记一盏下午茶的内容,还不容易吗?
而真正为人所铭记的,是她今日众目睽睽之下所受的侮辱。
她站在万绿丛中,歌舞升平时,被那么多双八卦好奇的眼睛凌迟。穆枫第一次对她那样狠心。
可是穆枫不知道,夏芊衍从她眼角晃过,她无奈地想起那天晚上撞见的尴尬,所有的温存柔善全都化为争锋相对的心思。
她故意,要用言语激他。
而这一次,穆先生照单全收了。
白家那边的座席有些松散;各户小族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切,心知肚明,面上却不露声色,偏白家的小女儿白娇不懂事,说一句:“那个女人真能作,又惹九哥生气了,这两年就没消停过!”
被白倩一眼瞪过去:“娇娇,不会说话你能闭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