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大好。穆家后院的练靶场早早迎来了第一批“客人”,放养的鸽子扑棱着翅膀划过天空一隅,枪声响起时,白羽四散,肥肥的鸽子落地,掉在脚边。
那帮公子哥常玩的游戏,巴隆围猎场戏逐猎物的前奏章,在这里,这种特殊的热身运动拉开了新一天的序幕。
白斯年撑着枪杆,戴着墨镜,那架势,简直就像闲暇时间在高尔夫球场的放松休假,让人完全忽略他们在玩的是围猎前的血腥游戏。
“梓棠,不来一发?你看我枪法有没有长进?”
“还行,”穆枫笑笑,“比我太太差点。”
白斯年脸色青白,尴尬地向一旁地许谦益耸耸肩:“穆先生永远这么‘诚实’?”
“不见得,”许谦益还没接话,穆枫笑着回答,“哄女人的时候,我不太诚实。”
他昨晚过的并不好,自己一个人悻悻回自己房间,等了半天,褚莲都没有来找他——显然女人心小,太太还在生气。夏芊衍那事余威太足,本就乱糟糟像堆杂草,他最近忙,更是解释不清。也难怪褚莲要不理他。
晚上睡不好,老大清早就醒了,跑来练靶场喝早茶。那几位大佬都是功夫在身的,习惯晨练,也睡不得懒觉。凑了桌麻将,大早上的一窝蜂全赶这边来了。
穆枫奉陪,练枪他是好手。
早上阳光柔和,晨风拂面更是风味别样,他穿着闲适的牛仔裤、休闲衫,这才褪去了一身老陈的味道,有了些年轻人的样子。二十七岁,普通人家的男孩子是怎样的?美式青年太年轻时不会顾家,将将踏出大学校园涉足社会不几年,赚一点小钱,只够养活自己,和一帮朋友呼来应去,出入各种聚会夜店,疯狂地挥霍青春,有一个长腿辣妹做女朋友,但是结婚这事远不在日程。也许也会碰枪——在美利坚这种枪支自由的国家,不碰枪太不可能。
有这年纪的冲动与青春。但毕竟与穆枫太不一样。
他二十七岁,已经是一个两岁孩子的父亲。尽管从来紧绷着一张脸,但天知道,他有多爱那个孩子。也许仅仅是因为他爱那孩子的母亲。但他不愿深究,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穆先生日理万机,有太多需要烦心的事,绝不会花超出预算的时间去计较自己的感情来源。
二十七岁,他太年轻,但在这个年纪,他似乎从来没有资格享受“年轻”的特权。他已经掌位八年,从十九岁开始,一路披荆斩棘,筚路蓝缕。
他有一位深藏心事的太太;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调查当年张家的真相,复仇当年穆氏的遭际;华人世界,生意是做不完的,但他必须去做,成日奔波于蝇营狗苟;合纵连横,黑手党、墨西哥黑帮、高加索山脉的神秘组织……他得权度各方势力。
太累。其实他只是想和那些西部年轻人一样,在合适张狂的年纪,带着自己的太太捧着满怀爆米花随便进出加利福尼亚州的任何一个影院,去看一部热追电影的首映。
就像今天这样,穿着牛仔裤,随便套了件休闲衫。
就像今天这样的阳光。
他伸手,五指张开,有阳光漏进来,像沙漏流过的错觉。他闭着眼睛,长腿挂在对面的玻璃小桌上,充分享受清早微暖的日光浴。家族在美利坚迁衍数代,他自幼长在加州的日光下,却还是没法像那些纯种白人那样,对暴烈的阳光有着几近痴狂的追求。他恰好喜爱今天这样适度的光线,很清凉,微有暖意,即使在这样绿草如毡的地方躺着看一本书,也不会眼睛刺痛。
脚下绿草茸茸,在清风里肆意生长。
白鸽扑棱着翅膀,又落了一只,雪白的羽毛,衬着碧绿的“毡子”,尤为刺眼。躺下的时候,仍在挣扎,随便扑腾两下,断气了。
在加州围猎场,从来没有对生命的悲悯,只有强与弱竞逐的法规。就像他们的圈子,他们的生活。“悲悯”是慢性自杀,拥有“悲悯”之心的猎手,会饿死自己。
许谦益笑了笑:“梓棠,真不去练两把?”
他随手抓起一册画报,盖住半张脸,闲适地躺在竹椅上:“不去,我累。”
方才还在猎鸽的白斯年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脸讪笑:“梓棠,昨晚是不是……太劳累了?”
不愧是白斯年,许谦益这种正人君子说不出口的带颜色笑话,他嚼起来脸不红心不跳,说完还堂而皇之地立在穆枫眼皮子底下晃荡,穆枫懒懒瞥他一眼:“老白,你能不能滚远点?碍老子眼。”
“咦?那个不是阿季么?”白斯年叼一支烟,意味深长地笑。他拖着松垮的牛仔裤,打赤脚,踩在松软的青草地上,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真像这片自由土地上的西部牛仔。大概唯一能把正常人和白斯年区分开的,就是这位仁兄腰间别着的手枪和一把瑞士军刀。
穆枫知道老白尽不干好事,爱看他笑话,便索性不理,头也没抬,懒洋洋地躺在竹椅上晒太阳。这个时候,阿季应该还没起床,更不会跑来练靶场找他们。
白斯年说起谎来眼都不眨。
许谦益站了起来,笑道:“阿季。”
许谦益和白斯年不一样,许大佬不爱说谎。穆枫有些着慌,心跳的厉害,和这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永远都像初恋。——况然阿季的确是他的初恋。
画册从他脸上滑下。他睁开眼,果然褚莲就站在他不远处。
再看白斯年,一副幸灾乐祸的欠揍模样。
许谦益知道身为“穆先生”的尴尬,永远也摆不平这个女人,便不等他们夫妻打招呼,主动为穆枫解围:“阿季,怎么突然有兴趣来练枪?”
“大哥,”她软软叫一声,与许谦益一向亲厚,见他在,心情也自然好些,她便说了原因,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不情不愿,“母亲说你们都在练靶场,让我早上闲着没事,也过来陪你们练枪……“
母亲说,总归是“母亲说”。
这个“别人”当然不是旁人。穆枫抬头:“这么不乐意?不乐意你可以不来。”
一句话又引了火药桶,忙被许谦益拦住:“梓棠,大早上的,就这么火起?阿季陪你练枪,这还不好?”
他不再说话。
白斯年把枪递过去:“阿季,知道你枪法好,常听梓棠说,要不要让我们见识一下?”
“你说呢老白,还想考阿季?张大哥教出来的徒弟,会差吗?十多年前,在三藩地下赌场,她可是着实为‘小野狼’出了气,一枪就崩了那个寻衅的西西里佬!”许谦益说起旧事时,眉目笑的开。他是世家有声望的兄长,说话自然不必看人脸色,别人不敢提的,他随意提及,即便是穆枫,也不敢有微词。
“张大哥”,张风载,许谦益明目张胆地敬称他,刻意要在加州小野狼面前,淡化这个“忌讳”。
褚莲的枪法,全拜张风载。他涵养极好,心又细,当年那么宠爱的世家小妹妹,褚莲要什么都给,教她枪法,教她自保的简单拳脚,褚莲童年时候最快乐的记忆几乎都与他有关。
这也是穆枫的隐痛。有一个枪法傲然的太太,并不能让他骄傲。
褚莲接过枪,笑着道谢。
架势有模有样,她举着枪托,上好膛,瞄准,立在暖风徐徐的青草地上,阳光微醺,不刺眼,淡淡然地描摹轮廓,翘起的睫毛上落满细碎的金色。
穆枫站在背光处,看着他的太太,沉静,淡然,眼睛眯成一线。
她就像漫天细碎金光下的女神像。
养在深闺的太太,却有男人都拍马赶不及的枪法,精准,克制,缄行不言的品格与他如出一辙。她的勇气与忍耐从来没有被穆枫的富养消耗,反而淬炼如金,在关键时刻能够爆发出无穷的力量。
那样才配做穆梓棠的太太。
枪声响起时,天边一群白鸽扑棱着翅膀飞过。她连发数枪,几乎没有停顿,最后收枪时,依然淡淡然地站着,动作却漂亮干脆。她仍是沉静的,就像刚和一群小姐妹喝过下午茶的富太太,面上从容再不过。
数枪连中靶心。那么远的距离,一连贯穿,立靶抖了几下,在早清熏暖的阳光下抖落一身尘灰。
白斯年看呆了,好久才愣愣地接过褚莲还回的手枪:“原来梓棠才是真正的‘金屋藏娇’,以后白斯年再也不敢卖弄,省的让人说连个女人都赢不了!”
褚莲笑笑:“白斯年永远不会让人笑话。你看地下赌场天天打翻枪,那么大的场子镇下去,不比穆先生轻松!敢笑白先生的人,早就死绝了!”
她说话时,仍是软软糯糯的语调,却是催命的内容,这个女人,外柔内刚,太厉害,像本砖头厚的书,翻的完,却看不透。
她转身要走,被穆枫叫住:“穆梓棠站在这儿,你看都不看一眼?”
“是母亲要我来陪你们练枪的,我练完了。”她淡淡一言拂过,根本没有要留下的意思。
“看我一眼。”穆枫走到她跟前,扳过她的身子:“再这样冷硬,姓张的那个小兔崽子我放他不过!你要不要试试?”
她终于抱他。
穆枫狠狠搂紧她,却听见那个女人低叹了一口气:“我今天愿意拥抱你,因为你像他——你今天像张风载呀!”
他穿着牛仔裤,贴着长腿极修身,上面套着一件浅色休闲衫,穆先生平日严肃,这样的打扮很少见。偏偏这简简单单的打扮,颇显几分张风载的味道。
昔日张家的长公子,就是这样的接地气,一身的本事,满门的责任与荣耀,明明是混黑的出身,打扮却像常春藤走出来的高材生。书卷气浓,杀起人来却一点不手软。
“你闭嘴会更可爱——”
从来没有人告诉她穆枫吃起醋来是怎么个样子。小野狼在她面前却像个顶着醋缸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