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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一场冬雪终于还是来了。

黄昏时分,原本就浓云密布的天空更加暗沉,黑云压城遮天蔽日,凛冽的朔风肆无忌惮地刮起来,呼啸着穿过密林与山谷,仿佛万千兽嚎。

天色黯淡了许久,半空中,第一片柳絮般的雪花终于从云层中落下,向大地摇摇晃晃地飘落而去,宣告着一冬的来临。

变天不过顷刻,俄而,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随之而来,白茫茫充斥了天地间,轻盈又沉重。

茅屋还是那间茅屋,里面却多了不少的摆设。赵扶摇还有点不清醒,一惊一乍过后,茫然地打量着自己平日里熟悉无比的房子,感觉自己好像到了另一个地方。

凌云天不知从那儿弄来了细炭和碳笼,把屋子弄得暖意如春。

角落里的药炉上也放着药罐,里面煎着的药嘟噜噜地响着,慢慢地散发出清苦的香味。

上好的床褥和棉被堆在床上,赵扶摇自己正缩在被褥间,头发乱蓬蓬地盯着眼前的药碗,和拿着药碗的手。

好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眼前的一切是什么的她倏地皱起眉,看了面前那碗刚煎出来还冒着腾腾热气的中药。

闻着就好苦……怎么办……一点都不想喝……

她犹豫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药碗推开,嘀咕道:“这药闻着就没什么用,不想喝……。”

凌云天闻言一挑眉,满脸笑眯眯,异常诚恳地说:“女侠,你该不会是怕苦吧。”

赵扶摇面色一变,她确实是怕苦……但坚决不能承认。

“胡说!本姑娘连死人都不怕,怎么可能怕苦?”

凌云天点点头,把手抬了抬,示意赵扶摇赶紧喝。

赵扶摇话已出口不好反悔,只能英勇赴死一样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然后扶着床沿狂咳嗽。

凌云天扔过一个包袱,差点砸在赵扶摇身上,她狐疑地看了凌云天一眼,那药简直比黄连还苦,倒把她因为病着而昏昏沉沉的头脑弄得清醒多了。

在对方的示意下,赵扶摇慢吞吞地打开包袱,里面是几套冬衣,料子一看就是上好的,摸上去又滑又软。

“喂!你……。”赵扶摇迟疑了一下,摸了半天,摸出刚刚小头目打赏的那几个铜板,放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数了又数,郁郁地说:“我只有这么点儿钱,肯定全给你都不够。”

依依不舍地看了看屋里新添置的东西,赵扶摇一咬牙,“这些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吧,我那个,连包子都没有了,没得给你吃。”

她一边说着,一边扯着暖意融融的被子,心里虽然无比舍不得,可也知道不能无缘无故要这么多东西。

久久没有听见回应,赵扶摇忍不住抬头想去看那个至今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的表情,这才发现屋里早已空无一人。

不会吧……消、消失了?

赵扶摇裹着棉被、拿着棉衣,听着碳笼里面哔哔剥剥的声响,舌尖还留有中药的苦味,那人却又不见了。

一向没心没肺的人竟然有一点惆怅的感觉,半坐在床上发了半天呆,只觉得全身沉重的感觉已经慢慢消散,那碗药虽然苦,效果却当真不错。

抹了一把脸,她走到门边,把门拉开一条缝。

外面的雪竟已经停了,已是夜深,一轮明月挂在中天,万千星辉与月色同时照耀着大地,覆满了皑皑白雪的大地,一眼望去茫茫一片。

林中枝枝叶叶全都被雪色覆盖,璀璨晶莹犹如琉璃制成,如果是文人墨客在此,必定会感叹少了几株红梅。

好在赵扶摇从来都不是什么文人墨客,也没有心思煮雪赏梅,她只是默默地看了屋外半天,然后回身走到床边,脱下身上那完全无法御寒的旧衣,把包袱里面崭新的冬衣拿一套出来穿上。

里面竟然还有时新的斗篷,一水儿的风毛出得极好,披在身上气势十足,赵扶摇屋里没有铜镜,却也觉得自己隐约有点戴月笑夺命的妖女气派了。

摸着身上的衣服,赵扶摇咬着嘴唇,难得地有点儿失落。

她其实何尝不知道自己所渴望的江湖不是在承天派后山整日挖坑就能接触到的,也许只能这样挖坑到老到死都介入不了那个真正叱咤风云的武林。

可是有时候,只能如此而已。

推开门,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然而新衣服穿在身上,竟不觉得冻人。

屋里头被碳笼子熏得闷不透风,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走到雪地里,反而觉得心里敞亮了。

雪后的月色极美,整个世界呈现一种银白的色泽,月光与雪光交相辉映,精致又脆弱。

月亮又大又干净,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不用灯烛一切都看得很清晰。

赵扶摇折下一枝带着积雪的树枝,在月光下慢慢地挥舞起来,非常拙劣可笑的招式,却是她唯一会的招式。

认认真真地扎马步,认认真真地把树枝挥出去,认认真真地横劈、斜刺、挑砍,一招一式都非常熟练,因为她已经练过无数遍。

这些招式曾经让她觉得,她所在的地方也是江湖。

从前她可以对自己说,只要练下去,总有一天可以成为绝顶的高手。可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让她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大概一生也就这样了吧。

“我说,女侠,剑不是那么拿的。”

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赵扶摇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却见她以为已经消失了的男人坐在屋顶上,月光与雪光洒了他满身,目光灼灼,面容柔和,手里拿着一个酒瓶,正对她喊话。

赵扶摇不知自己现在是惊还是喜,一扬脸,嗔道:“你干嘛大半夜跑到人家屋顶上!会吓死人的好不好!”

转念一想,如果这人一直就在她家屋顶上的话,那她刚才那些拙劣的招式岂不是全部被这个觑去了?

一想到这个赵扶摇只觉得无地自容,他一定觉得很可笑吧,那种粗浅功夫,还练得那么认真,真是讨厌。

而此时此刻屋顶上的凌云天只觉得赵扶摇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化精彩极了,惊讶欣喜懊恼害羞难以言尽。

小丫头穿了他挑的衣服,其实还满人模人样的,如果头发再梳梳顺,说不定挺能入眼。

他仰头喝完瓶中最后一口酒,跳下屋顶,笑道:“我要是走太早,岂非错过了如此精彩的表演?”

赵扶摇哼了一声,扭头不想再跟他说话,没一会儿却听见鞋子踩在雪上的沙沙声响,径直朝着她走过来。

一柄勉强看得出形状的木剑塞到她手里,明显是凌云天临时削出来充数用的,而他自己手里拿的反而是树枝。

她有些懊恼地说:“你干嘛?”挥了挥手里的木剑,有点别扭。

凌云天忽然把手伸过来,一言不发地握住了她拿着剑柄的手,赵扶摇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脸上又开始发烧,大概已经红得不成样子了,别扭地扭了一下。

“别动,你拿剑的手势不对,像这样——”凌云天若无其事地把她的手指分别挪到合适的位置,“这样出招才最有力,且不容易脱手。”

“诶?可是这样拿好像很不舒服。”说起指点武功,赵扶摇立刻把那点奇怪的感觉抛到了九霄云外,异常认真地感受着。

“习惯了就好。”凌云天手拿树枝,站到离赵扶摇稍远一点的地方,将树枝当胸一横,对赵扶摇说:“我教你几招剑招,照着练肯定比你刚才那个强。”

“这样行吗?”赵扶摇不太相信,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常识她还是有的,知道各门各派的功夫,并不能随便教给别人。

凌云天漫不经心地说:“无妨。”

然后忽然动了起来。

月光下雪地里,赵扶摇只觉得自己发了癔症,那个舞动的人影,带着凛冽与肃杀的寒气,如此行云流水。

原来会有这么漂亮的招式,明明只是一截树枝而已,到了那个男人手里,却好像有了生命一样,也许那就是所谓的剑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停了下来,赵扶摇眼前还到处都是乱晃的人影。

“一共三招,第一招叫长虹贯日,第二招叫月舞银光,第三招叫星熠大地……看懂了没有?”

赵扶摇点点头,凌云天正诧异她竟然一下子就看懂了?原来资质不错啊,心想莫非遇到了百年难遇的奇才,就见她又茫然地摇了摇头。

……果然,她刚才其实根本没听见他问了什么吧……虽然这才是正常的。

他无奈地说:“记得多少,你先试一试,我再教你。”

赵扶摇用力点点头,异常肃穆地握着木剑,脑海中回想着刚才那个男人的动作,比划出来,虽然已经非常想要学得像一点了,却依然笨拙得可笑。

尽管他没有说,但赵扶摇自己知道,她的动作简直就跟耍猴一样。

慢慢地放下那柄并不沉重的木剑,“其实我……。”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却还是想说。

凌云天笑笑,他看出赵扶摇很沮丧,其实这完全没必要,这三招剑招并非粗浅的入门功夫可比,不可能一下子学会。

如果一下子就会了,那才是不正常的。

哎,小女孩就是麻烦,打不得骂不得,不安慰也不得。

凌云天继续伸出手,温言道:“别泄气,练武不是一蹴而就是事情。你看这个姿势,应该气沉丹田、单手握剑,下盘要稳……。”

赵扶摇踌躇了一下,开口道:“你……。”

凌云天眯了眯眼,“什么?”

“没什么。”赵扶摇想了想,没有再说话。

雪地上,十七八岁的少女按照凌云天的指点,旁若无人执着地挥着自己手中的木剑,一下又一下。

脚下被踩出凌乱的脚印,有她的也有他的,夹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若是不看颜色,倒也像是狂乱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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