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恩涪忙躲进左侧的门洞后,只见委员出了轩辕殿,随人抬着蓝菊去。张元旭在殿内忽喝道:“梅生,不要躲躲藏藏的,出来吧。”张恩涪笑着走到父亲面前,拱手道:“爹爹好生厉害,孩儿什么事都瞒不过。”
“呵呵,你若是真要瞒我,我自然无从知晓了。”张元旭捋着胡子笑道,“你且说在此偷听了半日,都知道了些什么?”
“孩儿见到那罗委员顶有妖气,怕不是常人。”张恩涪答道,“而且听他语气,每年又购买异菊,似乎也要对付分水墩上的妖物。我们可要早点动手才是,我已经设法让许纯均去说袁度出手,相信必能成功。”
张元旭连连点头,目光中大有嘉许之意,说道:“不错,难怪不见了许纯均。你参与其中,我便放心了许多。只要安排妥当,这太白珠自然是我们的了。至于那委员,区区小妖,何足挂齿,等到拿了太白珠再回头对付他也不晚。”
“对了,孩儿有一事要寻爹爹。那袁度连见许纯均都不愿,该如何办?”张恩涪将适才桑林中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了父亲。
张元旭听罢起身道:“既然这样,我们且过去看看。希望那姓许的小子能说动袁度出山。”
张恩涪跟着父亲出观而来,见广场上居民们正在给彩棚挂上纱幔,因花展要持续三天,必须防止大风将花瓣吹落;又见到几个镇上的混混神色匆匆地跑着,后面跟着大夫,便知道自己适才给李二封的灵台穴已经开始发作了,那灵台穴乃督脉要穴,气血要在此化为天之上部的阳热之气,与肺金之气同性,如今被自己闭了,自然是呼吸困难,气喘不止,肺部渐渐衰竭,痛苦数日而死。他十分恨李二出口伤人,侮辱了招娣,因此下手十分重,存心要将李二折磨而死。说也奇怪,他此刻想象李二临死痛苦的模样,忽然感到了一阵快意,仿佛一种压抑许久的心情得以畅快地宣泄一般。两人也不停留,直朝桑林方向而去。
老远张恩涪看见许纯均跪着的身影,看来他已经足足跪了四五个钟头了,眼看已是日央,只怕再跪下去关节受损,会折出病来。张元旭也不走近,站在数丈之外,一言不发,望着草棚。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就听见“吱呀”一声,木门开启,袁度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手中还是拿着那个酒瓶,他眯着眼睛,从头到脚将许纯均打量了一番,然后坐在一旁的桑树根上,靠着树干,一面喝着酒,一面望着桑林尽头,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袁度将头转了过来,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唉,你这又是何苦来哉。”许纯均听到袁度如此说,想要说些什么,可鼻子中只轻轻发出了哼的一声,身子竟慢慢倒了下去。
张恩涪大惊,忙上前扶住了他,摸了摸脉息,尚且平缓,知道无甚大碍,只是疲劳过度,暂时虚脱而已,忙在他太阳穴上轻轻揉着。
袁度又喝了一口酒,也不看许纯均,只望着地面说道:“连王道长这样的身手尚且不敌,我岂是那妖物的对手?”
张恩涪揉了几下,许纯均便醒了过来,听见袁度如此说,不禁大哭道:“求前辈出手,剿灭那分水墩上的妖怪,为家舅报仇!”
袁度不说话,只一口一口地喝着酒,不住地摇着头。
许纯均挣扎着又跪倒在地,泣道:“晚辈听说前辈有一盆人面菊能降妖除魔。晚辈自小父母双亡,是舅舅抚养长大,舅舅对晚辈恩重如山。况且那妖怪屡兴洪水,危害极大,求前辈看在这江浙百姓的身家性命上,除了此妖,晚辈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定当报答前辈的恩德!”说完便连连磕头。
袁度闭上眼睛,仰天长叹了一口气,叹道:“该来的总是会来的,那我就去试一试吧。”然后走过来,将许纯均扶了起来,缓缓道:“我们袁许二家本是世交,我只不过比你痴长了数岁,只能当你兄长,叫我大哥便是了,可别叫我前辈。他才是真正的前辈。”一面说,一面指着张元旭。张元旭微微一笑,缓步走了过来。
袁度细细打量了张恩涪一会,笑道:“张公子不愧为天师传人,器宇轩昂,真乃人中龙凤。只不过面带杀气,看来是出手太重了些,怕将来会有些果报。”
张恩涪脸色一变,心道:“难道我点李二的事他也知道,果真当得个神机妙算,只不过他说的果报会应在哪里?能不能躲过去。”
袁度像是知道张恩涪在想什么,笑着说道:“张公子切莫逆天行事。我有两句话可以赠给张公子:‘解铃还须系铃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张恩涪闻言点了点头,也不言语。袁度然后对张元旭道:“天师父子来此小镇,自然也是为了这太白珠而来。不知天师可有何良策?”张元旭道:“那妖怪持有金母,非异种菊花不能收服,这就极难了。王道长苦心栽培的帅旗尚不能够,我又有何宝可用啊?犬子在机缘巧合之下,曾经见过你有一盆人面菊,难道子超你培植此花不是为了那妖物么?”
袁度点了点头,也不回答,却问道:“你们可知道这风水墩上楼阁的来历?”
许纯均恭敬地答道:“舅舅跟我说过,此阁建于明代。据说四百多年前元末明初之时,这里居民常常受洪泽之苦。某日有一位风水高人经过这里,本镇官员便求其望气,那高人指着镇北河中土墩说,此处地为两镇之尾闾,须设关拦以固风气,于是镇上便集资在分水墩上修建了文昌阁。镇志上对此也有记载。”
“不错,”袁度点头道,“那高人便是诚意伯刘伯温。他指点建造了文昌阁,但也推算出分水墩将来会被妖物盘踞,祸害一方,所以留下了一首诗指点后人,那诗也记载在了镇志上。”接着便随手折下一根桑枝在地上写道,“尘满珠黯月昏黄,火金降耀共神光。温氲残阁水澹澹,人面菊望待秋凉。”
众人看了几遍,均不甚解其意。过了半晌,张恩涪才尝试说道:“这第一句,仿佛是说分水墩将来会为妖物所占?”
许纯均也道:“这第二句或指那妖物乃禀火金而生,第三句说形容的是今日分水墩荒芜的情形。这第四句……”
袁度指着第四句道:“这句指明了降妖之策。乃秋凉之时,用菊花可镇之,王道长也是从镇志上看到此诗,因而苦心培育帅旗,他认为用水土之花便能克制那火金之妖,可惜却误解了‘人面’二字,以为只要是有人便可,这就入了歧途,命丧于妖物之手。也因他当年引发洪水之举,虽说无心之失,毕竟有干天和,当有此报。”
“舅舅一心为民除害,却形神俱灭,上天真太残忍了些!”许纯均怒道,“天地不仁,如此报应,善恶颠倒,真叫我们修道之人寒心……”说到最后,已是语声呜咽。
张恩涪见许纯均情绪激动,怕他又勾起伤心事来,忙转问袁度道:“那袁先生的意思是,人面菊才是那妖物的克星?”
袁度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也不能肯定,只是从字面上推测,或许人面菊对此妖有克制作用。此菊只产于苗疆一处仙洞中,苗人传说是帝喾高辛氏之女泪水所化,有神奇的致幻能力,摄人心神,故苗人视之为妖花。昔年我入苗疆之时曾有奇遇,得以进入那处,偷得一株幼苗。带回江南后培育了十年,本株倒是长得很大,可居然未曾开过一朵花。”
“此处气候与苗疆略有所不同,难道是水土不服的缘故?”许纯均问道,王玄一培菊之时,他曾侍立在侧,因而他对莳花之道也略知一二。
“那仙洞中气候不冷不热,四季如春,故奇花异草甚多。江南气候冬夏分明,又有梅雨,的确与苗疆不同。但若是水土不服之花,其症状应是植株细小,叶片黄弱;而人面菊却是植株挺拔,长势颇为茂盛,到了立秋过后也有若干花蕾长出,叫做胎菊,但一到开花时节,就纷纷落下,没有一个能留住。”袁度继续说道,“所以我推测在花季时,此花需要一种特别的养料方能长成。后来终于被我找到了方法。”
“那袁大哥你是如何使得人面菊开花的?”许纯均问。
袁度却不再回答,只摆了摆手,神秘兮兮地低声说:“今晚三更我在分水墩那边等你们,到那时人面菊是否真的有用就知道了……大家且回去准备吧。”
三人见袁度如此说,知道凭着他的个性,不能说的肯定问不出结果,也就心中揣着疑问各自散去。
这边厢袁度回到他简陋的草屋中。小屋就像十年的时间它初造时的样子,或许经过这十年的风霜雨雪,显得愈发颓败了。去年冬天是江南百年一遇的严寒,镇上的流浪汉和乞丐都去了白莲寺,福严寺的智南大师每年都会在那里开设避寒所,向所有流浪乞丐开放,提供热气腾腾的白粥和睡觉的通铺,虽然条件并不算好,但却是那些人在这冰天雪地中唯一能够栖身的地方。袁度却不想去那里,他宁愿缩在这小屋中,听着外间呼啸的寒风,裹着稻草入睡。雪簌簌地从顶棚的空隙中落下,屋里冷得连火都生不起来,就连酒也被冻在了杯中……他最终还是去了白莲寺,或许是因为智南大师几次让寺里的小和尚来请自己过去避寒,这份慈悲之心令他着实感动,又或许是因为他,不想死——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完成。
来年春天,从白莲寺回来,他见到小屋被积雪压塌了大半,竟颇为心疼,仿佛自己背叛了一个共同落难的兄弟一般。怀着愧疚之情,他忙了好几天,总算把小屋整修一新,还特意在顶棚上厚厚地新加了一层稻草——他就是这样一个重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