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话,却不知已经到三更了,渐渐地只见风扫云开,,一轮明月出现了,我俩非常高兴。靠着窗户对酌小饮。酒还没喝三杯,忽然,桥下传来一声轰响,好像有人落水了,而到窗边仔细一看,水面却平静如镜,没看见什么,只听见河滩上有一只鸭子急忙奔跑声。我知道,沧浪亭本来就有淹死鬼的怪异之说,担心芸会胆怯害怕,所以没有立即讲给她听。芸说:“噫,这声音是怎么来的呢?”不禁毛骨悚然。我们急忙关好窗户,拿着酒回到了房中。此刻,室内的一盏灯火像豆子一样小,罗帐低垂着,我们像是杯弓蛇影一般,被吓得神情不定。挑灯入账,芸已发高烧了,体温忽冷忽热,大病一场。我也跟着病倒了,这样昏沉迷糊,病了二十多天。真可谓是人们所说的乐极生悲,这也许是我们不能白头偕老的前兆吧。
中秋节那一天,我大病初愈。考虑到芸做了半年的新娘,没有去过一次隔壁的沧浪亭,我先让老仆约好守门人,不让闲人进去。傍晚的时候,带着芸和我的小妹,吩咐老妈子与一个丫鬟搀扶着,老仆走在前面引路去了沧浪亭。过了石桥进了门,向东顺着弯曲的小路而入。
里面叠石假山成林,林木葱郁茂盛。亭子就在土山的顶端,我们沿着台阶来到亭中央,眺望四周,可以看到数里远,远处的炊烟徐徐升起,晚霞无比的灿烂。隔岸有一个地方名叫“近山林”,是地方长官们宴饮聚集的地方,那时正谊书院还未成立。我们拿来一个毯子铺在亭中央,大家席地围坐一起,守门人煮好了茶,给我们端上来。不久,一轮皓月升上树梢,慢慢地只觉微风灌入袖子里,波心荡月,俗世中的一切思虑忧闷,都顿然消失了。芸说:
“今日之游,高兴极了,假如乘着小船,往来于亭下,岂不更怡然自得吗?”这时已经上灯,回忆起七月十五受到惊吓的事情,就扶着她离开亭子回去了。按照吴地的风俗,妇女在这天夜里不管大家小户都可出门结队游玩,这叫做“走月亮”。
沧浪亭这般清旷幽雅,反而没有一个人出来游玩。
我父亲稼夫公喜欢认养义子,因此我的异姓兄弟有二十六人。我母亲也有九个义女。在这九人中属王二姑和俞六姑与芸的关系最好。
王二姑憨直善于饮酒,俞六姑性情豪爽能说会道。她们每次聚在一起,总是将我赶出卧室到外面居住,而她们三个女子则同床入睡;这些都是俞六姑一人出的主意。我笑着说:
“等妹妹嫁人以后,我肯定会邀请妹夫来这里,一下就住上十天。”俞六姑回答说:“那个时候我也来这里住,和嫂嫂同床睡觉,不是更好吗?”芸和王二姑听了都微笑起来。
当时,因为我弟弟启堂要娶妻,我们夫妇只好迁居,来到饮马桥的仓米巷。房子虽然宽敞明亮,却没有沧浪亭的一番幽雅。我母亲生日的那天,在家里演戏祝寿,芸起初认为稀奇而感到好玩。我父亲向来都不忌讳什么,点演《惨别》等戏,老戏子演得惟妙惟肖,看戏的人都为之动情。我透过帘子偷偷看芸,发现芸忽然站起来离去,过了很久都没有回来,于是我进入房间探视她。俞六姑和王二姑也相继跟了进来。只见芸用手支着下巴,独自坐在梳妆台旁边。我问:
“怎么这么不高兴呢?”芸回答说:“看戏原本是为了陶冶情趣,今天看的戏真是令人肝肠寸断啊。”俞六姑和王二姑都笑她。我说:“这才是懂得真挚感情的人啊!”俞六姑问:“难道嫂嫂想整天独自在这里坐着吗?”
芸回答说:
“等有可以看的戏再去吧。”王二姑听完这话就先出去了,请求我母亲点演《刺梁》、《后索》等戏,劝芸出来看戏,芸这才露出高兴的表情。
我的堂伯父素存公很早就过世了,无后代,父亲就把我过继给堂伯父。他的坟墓葬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的旁边,每年的春天,我都要带着芸去那里祭拜扫墓。王二姑听说那里有个胜景,名叫“戈园”,因此请求同去。芸发现地下的小乱石上有些有苔状的纹理,斑驳好看,就指给我看,说:
“用这些好看的石头来堆成盆景,与宣州的白石比起来,更加古雅别致。”我说:
“像这样的石头恐怕很难多得。”王二姑便说:“嫂嫂要是真的喜欢这些石头,我替你捡点吧!”说着就向守坟人要了一个麻袋,像鹤一样勾着身子捡拾。每捡一块,我说“可以”,就收起来;我说“不好”,就丢掉了。不久,王二姑累得粉汗盈盈,拽着麻袋回来说:
“要是再捡我可就没力气了。”芸一边捡一边说:
“我听说山上的果子收获时,一定要借助猴子的力气,原来真的是这样。”
王二姑气愤地撮着十指,作挠痒胳肢的动作,我赶紧横在中间阻拦她,责备芸说:
“人家如此劳累你却落得清闲自在,竟说这样令人气愤的话,难怪妹妹要对你发怒呢。”我们在返回的途中游赏了“戈园”,园内翠绿娇红,百花争奇斗艳。王二姑向来憨直,看见花就要采摘,芸呵斥她说:
“既没有花瓶来栽养它,又不把它戴在头上,干什么摘那么多啊?”王二姑回答说:“花儿又不知道痛痒,多摘有什么关系呢?”
我笑着说:
“将来惩罚你,让你嫁给一个麻子脸又胡子多的郎君,好为花儿泄愤出气。”王二姑对我怒目而视,将花抛在地上,用金莲小脚踢入池中,说:“为什么要如此狠心地欺负我?”芸连忙笑着帮忙解围才平息下来。
芸开始比较缄默,光喜欢听我发议论。我调教她说话,正如用纤草调教蟋蟀一样,慢慢地她也能发表议论了。她每天吃饭总是用茶水泡。喜欢用茶泡吃芥末卤制的豆乳腐,吴地俗称“臭腐乳”;又喜欢吃虾卤瓜。这两种东西是我生平最厌恶的,因此我对她开玩笑说:
“狗是由于没有胃才吃大粪,因为它不知道臭味;蜣螂滚粪球堆成小团,化成了蝉,是由于它期盼高飞。那么你是狗?还是蝉呢?”芸说:“因为臭腐乳廉价,而且喝粥吃饭都可以做菜,我小时候吃习惯了,如今嫁到夫君家里,已经像蜣螂化成了蝉,现在也喜欢吃这东西,是因为我不忘本。至于卤瓜的味道,还是到了你家里才开始尝到的呢。”我说:“既然如此,那么我家也算是个狗洞咯!”芸害羞而强辩解说:“这粪便,每户人家都有,主要区别在于吃与不吃。然而夫君你喜欢吃蒜,我不是也强咽下去了吗?不敢勉强你吃臭腐乳,但卤瓜可以掐着鼻子稍微吃一点,吃了以后才知道它的美味呢,这就好比‘无盐女’相貌丑陋而品德高尚啊(典故:无盐女是战国时期无盐地区的女子钟离春,她相貌丑陋,四十岁还没出嫁,自从奏谒齐宣王奢靡腐败后,齐宣王备受感动,立她为皇后)。”我笑着说:“你这是故意陷害我做狗吗?”
芸说:
“我做狗已经很久了,就委屈夫君也试着尝点吧!”说着,便用筷子夹起卤瓜强塞到我的嘴里。我捏着鼻子咀嚼它,似乎觉得脆嫩鲜美,就松开了鼻子再次嚼了起来,感觉味道确实很美妙呢,从这儿以后我也喜欢吃它了。芸在麻油里加少许白糖拌臭腐乳,也很可口鲜美。
将卤瓜捣烂拌臭腐乳,起名为“双鲜酱”,有种独特鲜美的味道。我说:
“刚开始还很讨厌而最后却非常喜欢,真是不可理喻。”芸说:
“有感情而有所钟爱,即使丑也不嫌弃,就是这个道理!”
我弟弟启堂的媳妇,她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结婚赠送梳妆用品时,却忽然发现少了珠宝花饰。芸拿来自己订婚时收到的珠宝首饰呈给母亲,丫鬟保姆们在旁边看着都感到惋惜。芸说:
“凡是妇人,已经成了纯阴之物了,珠玉更是纯阴的精华,用来作首饰,阳气都被克尽了,还有什么珍贵的呢?”然而芸却对破书残画极为珍惜。她对书籍残缺不全的,总是会搜集起来分成类别,汇集装订成套,统统称之为“断简残编”;对字画的破损,她也肯定会找些旧纸粘补成完整的画幅,有破缺的地方,便叫我补好并卷起来,这叫做“弃余集赏”。在专于女红、主理饮食的闲暇时间,终日忙些琐琐碎碎地收集粘补之事,不怕麻烦疲倦。芸在破箱烂卷中,还能偶尔找到值得观赏的一纸片言,就好像得到了宝贝。邻居家的冯奶奶经常回收一些破烂的卷册,卖给芸。芸的癖好与我一样,又能察言观色明白我眼中之意,懂得我眉间之语,一举一动示之以眼色,芸总是能领会得头头是道。
我曾经说:
“可惜你只是一介女流,只能待在家里,假如能化为男儿之身,与我一起踏访名山胜景,遨游天下,不是很快乐吗?”芸说:
“这有什么难,等到我鬓发斑白的时候,就算不可以远游五岳,可近处的虎丘、灵岩,南至杭州的西湖,北到扬州的平山堂,都能够和你一起游玩欣赏美景啊。”我说:“就怕到你鬓发斑白的时候,走步都变得艰难了。”芸说:“即使今生不能如愿以偿,还可以期待来世啊!”
我说:“到了来世就由你当作一名男子,我成为女子与你相伴相从。”
芸说:
“来世一定不要忘了今生,那才觉得有情趣。”我笑着说:
“小的时候就连“一碗粥”的事都说不完,若是下辈子不忘今生,那么在洞房花烛之夜,细细地漫谈前世,就更没有合眼睡觉的时候了。”芸说:
“世上传说月老专管人间的婚姻大事,今生我们夫妇已承蒙他牵线撮合,下辈子的姻缘也需要仰仗他的帮忙,为什么不绘制一幅月下老人的神像图来祭拜他呢?”
当时苕溪有个戚柳堤,名遵,擅长画人物。就请他画一幅月老的神像:一手挽着红丝,一手拄着仙杖,杖上悬挂着一册姻缘簿,鹤发童颜,在飘渺烟雾中奔腾。这真是戚先生的得意之笔啊。好朋友石韫玉在画首题了赞语,悬挂在房间的内室,每逢初一、十五,我们夫妇二人总是对月老焚香祭拜、祈祷。后来由于家庭多遭变故,这幅画居然在家中丢失了,不知落在谁家。“他生未卜此生休”,我们夫妻相亲相爱,一番痴情,真的可以得到神仙的明鉴吗?
迁到仓米巷以后,我为卧楼题匾,叫做“宾香楼”,依据芸的名字取“相敬如宾”之意。仓米巷庭院比较狭窄,院墙高耸,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后面有厢楼,通过这里可以看到藏书之处,打开窗户,正对着陆氏废园,看到的只是荒凉的景象。
沧浪亭的风景,时刻令芸怀念。金母桥的东边住着一位老妇人,埂巷的北边,房子的四周都是菜园围成的,用树枝编成篱笆做门。门的外面有个池塘,大约一亩左右,花光树影,交错在篱笆旁边。这个地方就是元朝末年张士诚的王府废基。屋西边数步,是瓦砾堆成的土山,登上山的最高峰可以远眺,只见野地空旷,人烟稀少,颇有一番野趣。老妇人偶尔说起这些事,芸便神往不能忘怀,对我说:
“自从离开了沧浪亭,连睡觉都时刻梦到它,今不得已而求其次,不就是老妇人居住的地方吗?”我说:“连日来秋暑炎热灼人,正想得到一块清凉的地方来消暑乘凉度日。你要是愿意前往,让我先去看看他家是否可以居住,随后再拿被褥去那里,在那里住上一个月怎么样?”芸说:
“只怕父母不同意啊。”我说:
“我自然会去请求他们。”
第二天到了那地方,屋子只有两间,前后隔开成为四个小房间,纸窗竹床,颇有一番清幽的趣味。老妇人知道我们的意思,很高兴地腾出他们的卧室来租赁,墙的四壁糊上白纸,顿时觉得大为改观。于是我告诉了母亲,带着芸在这里住下了。
邻居只有老夫妇两人,他们以浇园种菜为生,知道我们夫妇二人是来这里避暑的,先来通报问候,并且在池中钓了一些鱼、在园子中摘了一些蔬菜送给我们。把钱给他们,执意不肯收,芸拿出缝制的鞋子作为回报,他们这才连声谢谢地接受了。
那时正是七月份,绿树浓阴掩映,水面上吹来一阵阵清风。秋蝉不停地鸣叫,嘈杂刺耳。邻居老夫妇又给我们制作了鱼竿,我和芸一起在柳荫深处钓鱼。日落时分,我们登上土山欣赏晚霞夕照,随心所欲吟诗联句,有诸如“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这样的诗句。一会儿,明月的影子映在池中。四面传来虫的叫声,我们在篱笆下面摆设竹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