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没听她在说什么。他的眼睛突然瞪得大大的，只在他的前面直直地注视着，脸上有一种混合性的表情！——既感到恐惧又充满了兴趣。
“妈妈，”他低唤了一声。 ‘
“啊’孩子，什么事情？”
“一只苍蝇钻入我的头里了。”
“孩子，别胡说。那是你在做梦。你再躺下来继续睡觉，你就会把这些事全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那是真的……我时时都感觉它在里面。妈妈，我想它跑不出来啦。”
他的脸部抽动着，嘴巴张得开开，他克制地、骄傲不屈地挣扎一会之后，他让自己投入她的臂弯里，开始哭起来了。她抚摸着他的头发，想安慰他，使他舒服些，跟平常一样他有着好性情、温和的脾气，他很快就把眼泪拭干，自动地又躺回被褥里睡觉了。他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把他的双手交放于颊下，没几分钟又睡着了。
汉姗继续在床边站着。这孩子说的话以及他奇怪的举止，引起了她新的恐惧。她不知道该怎样来为他想办法……从起居室照射过来的灯光映在他的枕头上，她站在床边望着他，心里有了一个新的决定，她确信他的耳朵有毛病，她不再迟疑延误了。今天晚上她就要跟伊曼纽谈一谈她的忧虑恐惧，她不会打消她这个念头的，直到把医生请来给她的孩子看病才罢。
将近十点钟的时候，汉姗已重新坐在灯旁的座椅上给孩子钩织袜子，这时伊曼纽回来了。
“神賜平安于此！”进门来时他说；这是为他所接受、采用的，农夫们见面时的一种古老的问候方式。他继续在近门处的暗影里站立了一会儿，一手持着一盏已熄灭了的灯，另一手拿一根橡木拐杖。他那浅淡的胡须经风吹拂后，垂于他那黑色的修道士用的斗篷上，篷上的兜帽像僧侣所戴的头巾般覆盖着他的头。
“尼尔思回家来没有？”
“还没，我没听到有谁进门來。”
“阿比侬也还没回来？”
“没有。”
“可怜的孩子！她会有麻烦了，要在那狂风中行走是很不容易的。那简直就像飓风一般，而且天昏地暗伸手不见五指。在山下那里我的灯被吹灭了。我简直就找不到路往前走——‘一切都安静憩息，家是至善至美。’”
他把灯搁在近门处的一条板凳上，并把斗篷和拐杖放到一边去。
“我有一大堆事情要告诉你！”他兴奋地继续说，一边走近她，一边吹气哈着他冻僵了的手指。他已走到很靠近她的地方，正想把手搁置于她的头上，像平常那样给她一吻，以示慰问致意，这时他才注意到她神色不对，一副心不在焉、心烦意乱的样子。
“亲爱的，有什么事情吗？我出门后，家里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喔，伊曼纽，又是雷谛的事啊。”
“雷谛！他有什么事情呢？他不会失踪了吧？今天整个下午我都没看到他。”
“没失踪，我弄清楚了事情是怎么回事……你出去后，我在顶楼的楼梯顶找到了他。他耳朵的毛病又发作了，我只好让他上床去睡觉，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他今天晚上显得很奇特，我从来没看过他这样。”
“你在说什么？让我来瞧瞧他！”
他伸手要拿起桌上的灯，但她把他的手拉回。
“你不用拿灯照。这会把他弄醒了，那边我已经点了长夜灯。”
她起身随着他进到寝室里。孩子在那里熟睡地躺着，双手收放于双颊下面，双膝拉拱了起来——他的枕头后面有一座杯灯——杯里盛着水、水上浮着一层油，小小的火焰就浮晃于其上，所发出的黯淡微光照着那小男孩。他脸上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此刻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只觉得他是在健康的、深沉安稳的睡眠状态之中。
“啊，他睡得快乐似神仙呀！”伊曼纽低语着，弯腰伏身于那张小铁床上，倾听他呼吸的情形。“他不可能会有什么事呀。汉姗，你自己太大惊小怪了！”
“我弄不明白，他刚刚还在胡思乱想说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并且发出可怕的尖叫声。他不时地发出一阵阵的尖叫。”
“那么一定是春天气候的关系！常使小孩子夜里睡不好觉。到明天早上你就会看到，愿上帝帮助他又是一个活活泼泼的孩子。”
“我还是认为，应该请医生来看看他。”
“他看起来多美多棒啊！”伊曼纽继续说，像大多伟大的演说者那样，他很少听到别人在说什么。他以手臂拥围着汉姗的腰，带着快乐的微笑注视着床上的孩子们。”三个都是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枕睡在洁白的枕头上面。“正像我们天父怀里的小天使。这不是一幅美丽动人的景象吗？有子女的人竟然会不信上帝，你能明白这种事吗，汉姗？我觉得，孩子身上总反射着一种发自遥远之处的光——个安眠中的孩子脸上有着一种这么美丽平和的启示……这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某一次有人问我们那位亲爱的高中老学监说，永恒的快乐幸福会是什么样了；‘像这个’，他回答说，指着旁边一个在母亲怀里熟睡酣眠的孩子。我认为他解答得很美——啊！”他让自己的话停顿一下，放开了汉姗，“另外这两个小仙子怎样呢？我想她们都没什么事的。你听雷谛鼾声呼呼不是睡得好好的吗？我一直在记挂着这几个可爱的小东西。今天我差不多没看到他们。”
他说话时踮着脚尖，轻巧地绕着床来回走动，弯腰伏身端详着那三个小东西——他常称之为他的“三个金宝贝”——走到每一边床侧，他就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个葛缕子饼，把它半塞在枕头下面，让孩子们睡觉一醒来就可以看到它们。
“我顺便到面包店里下，我不想回家时两手空空的。好了，现在我们最好别打扰他们了。我有一大堆有关今天晚上的事要跟你说呢。走吧。”
他们回到了那间起居室，他开始在那个大房间里来回走动着，以便把今天在会堂里发生的种种事件详详细细地告诉她。汉姗并没有去注意听他讲什么。她并没有放弃她的打算，她下了决心，只要有机会就把话题转回到雷谛身上。
“但是你知道整个大会里最成功的一件事是什么吗？”他大声嚷叫地问，停步于房间的当中，双手垂放于他身体的二侧，往前倾俯着。“汉姗，你试着猜猜看。”
“喔，我猜不出来啦……还是你告诉我吧。”
“是你父亲！”
她停止手中的钩织，抬起头来。
“父亲？”
“正是你那位眼睛失明的亲爱的老爸爸！”
“父亲在会中讲话了？”
“正是啊！他的出现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不止如此，大家都快乐无比地欢呼鼓掌，那实在是最动人最感人的一幕啊。我真希望我所说的能使你对当时的情景有一点点概念。”“但是父亲能讲话吗？”汉姗问，她越来越感到惊奇了。
“他说的话并不很多，主要是他的样子和他那极度的激动。事情是这样子的，主席的话讲得稍为冗长了些，讲毕正准备要宣读决议事项，这时你父亲——他就坐在讲台下面——由于听不清楚的关系而站起身来。他的举止动作让会堂里的人误会了，他们以为他是要上台讲话，于是他们自四面八方开始纷纷地叫喊着——‘上台去讲！上台去讲！’——总结一句，你父亲还来不及反对，他已被两个人簇拥着到讲坛上去了。他并没有怎样大力地反抗、拒绝……你知道他是羞怯口讷的，所以你可以想象到他对于此会抱什么态度、作何观感。这一幕我永远也不会忘掉啊。”
“但是——但是，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喔，我刚刚已经说过，他说的话不多、也没什么——重要的是大家看到了这位老盲人，满头雪白的头发，出现在那儿，在那农民受奴役压迫的时日——他差不多亲身历经了那种奴役压迫——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证。那就像是自坟墓里传来的一种声音——他举起他震颤的手，以他那老年人的声音呼叫道：‘我们又要重坐老虎凳吗？是不是这个意思呢？我们农人又要再度做贵族们的牛马吗？’——他没再多说什么，但是一片如笛的掌声轰然响起，只可惜你没有亲耳听到。”
“‘不，不’我们绝不要！’会堂里响起了一片呼应声。我但愿那些自由的敌人当时能够出席在场，让他们听听那呼喊声里所流露的钢铁意志；耳闻目睹之下，他们心头就会明白，他们的反对自由、压制民主，是多么无望，多么徒然啊……”
“噢，我是一个何等幸运的人啊！”他突然大声地说，继续往前走到汉姗那里，将他的手搁在她头上。“在罪恶城所多玛里，生命每天要和死亡相搏闹，而上帝引领我脱离那个城，我永远感谢不尽她的恩典。在这里事事物物是多么不一样啊，一切都是它们原来的面貌——切都是春天，都是破晓时候的清新美丽，还有云雀的歌唱！人们被准许尽一己的浅薄才能，去帮忙建立主所许诺的真理与正义的王国，多么美好的事啊！当我想起自己往日的情形，我如今似乎成了一个新人，似乎已将一个极糟的陈旧躯壳蜕遗抛掷了。我最亲爱的人儿呀，这一切幸福快乐的到来，我要感谢的，首先是上帝，其次便是你了！噢，你低头脸红，不好意思，但事情仍然真的是这样的，你是公主，没有你我绝不能赢得我的王国的一半呢！”
第二天早上，汉姗即鼓足了勇气，十分坚持地竭力陈述她的愿望——应该去把医生请来给孩子看病。
起先伊曼纽差一点就勃然大怒了，他谴责她，说她只一味没完没了地焦虑，说她对上帝的信心薄弱，说她不该有这样的倾向——宁信人为的办法，而不对事物充满信赖地交给上帝仁慈之手，听任安排。
他说这些话时，信念十足，很能让人信服，而且又是以那么悲哀的声音说出，这使得汉姗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禁痛哭了起来。
但是他一看到她流泪哭泣，他马上软化下来，并且走过去吻她。但是他这个举动使事情变得更糟，她避开，绝望地啜泣着。
他很吃惊。他很少看到她感情用事，闹情绪。自从他扪订婚那一天晚上开始，他几乎没看到她哭过；那晚她曾情不自禁地哭泣，她那无法抑制、无比情深的泪眼哭泣，显示了她对他的爱情——想起了那个快乐的时刻，他心软了，充满了柔情地俯身向她，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脸颊。
“但是，我的宝贝呀，我的宝贝呀，要是我知道我的话使你这么伤心，我就绝不会说出我刚刚说的那些话了。我不是故意要让你伤心。而且你知道的——难道你不请哈辛大夫来，听听他怎么说，要是这样做真的会让你心里好过些的话，我是绝对不会想到要反对你的呀。我叫尼尔思立刻准备好马车。今天早上就把大夫请来。”
十五分钟后汉姗听到了马车通过拱门开出去的声音，于是她和阿比侬便开始动手整理房间，以便接待那位大夫的驾临。这是她第一次盼望一个陌生人的来访。这个陌生人可能带着不友善的目光瞧着她的家，对她家里的事事物物可能持着反对的态度。这种事她是知道的。那个大房间的地面上她们给洒了水，把它清扫了一番，那些板凳上面的灰尘她们把它拂拭干净——除此而外就没再怎样整理布置了。但是那寝室里每一张床都铺上了干净的亚麻布床单，且把在院子里玩的希果丽和小戴格妮带到房间里修饰了一番，把她们弄漂亮一点。她甚至想给她们穿上礼拜日穿着的服装，但是她想这么做伊曼纽会不高兴，所以把他们的脸孔手脚擦擦洗洗了一番、给他们穿好了围兜兜，她也就觉得满意了。至于雷谛，她只好任由他保持现在那个样子了。昨晚后半夜他相当的安静，而此刻他睡得是那么安稳深沉，她可不想把他吵醒。
她也想到了伊曼纽也该修饰修饰，不过她看到他走过院子时，身上已穿上了他通常工作时穿的罩衫，和那大而笨重的田事用长靴。只为了顾虑到医生要来给孩子看病，而想要叫他把衣着服装稍为更换一下，她知道这是白费力气，他不会听从的；所以她只好这么想来安慰自己了：今天才星期一，工作时穿用的罩衫和长靴都还蛮干净的。
伊曼纽明白地表示不愿意在他的屋子里接待此地的那位医生，有其三重理由。第一，他对整个医生这种行业具有一种很大的厌恶感，因为他觉得现代社会过分地重视它，使它变得太过重要了；在现今，有教养阶层的人士已逐渐为放荡的生活所毁损了，而他觉得放荡生活与人们过分的娘娘腔即肇因于这个行业。人们动辄问津于医生，求教于化学家药剂师，他相信这种盲目崇拜式的信赖，对他们健全道德的发展是极为有害、极为危险的。许许多多的人有这样的观念，他们精神上和肉体上的过度消耗，可以借着药丸、药剂以及电力而加以弥补、解决；所以他们就可以不肩一顾于惟一真正永久有效的治疗方法——自制、节俭以及身体的运动。除此而外，他有一个特别的理由使他想避开哈辛大夫。他是惟一在“朋友”圈子之外他要与之接触的人；在那些有病的人、垂死的人的场合，他们不时地要碰碰面。他曾轻蔑并逃避那社会上种种形式的拘泥，而这位大夫的举止态度和细心保养的身体，他那整齐适度的走路步态，还有那已成习套的言语，凡此都在在地迫使他重新和他所厌恶的那一类拘泥的形式发生接触，而使他深感不快。
这种情形下，他不得不记起了以前他认识的一些人。然而长久以来他已把昔日所有痛苦的记忆都葬埋于那阴深的墓室里了，他可不想去惊扰它们的安息长眠，而使昔日的痛苦、不快重回到心中。
最后一点地方上的人士对哈辛大夫的一般看法是，他是一个极为平庸的开业医师；他的主要兴趣乃在于收集艺术作品，让自己置身于五光十色、耀眼夺目的艺术品之间，在于重建他的别墅、学行餐宴舞会，还有一年一度的国外旅行——总之，借着为数可观的私人财产资助，他尽可能地让自己过得愉快惬意。
既有着三重理由，所以，伊曼纽ft同意汉姗去请这个医生来给他的宝贝雷谛看病，他对她可不是只做了小小的牺牲让步而已啊。他深信雷谙的体格至为健全，要是对此加以怀疑的话，他觉得那简直就是对全能的上帝忘恩负义了。所以他有点闷闷不乐，也没有一如平日那样精神抖擞地到厩舍里喂牲口、把干草从厩楼上面拿下来。另外他又有一些令他心烦的事，他发现到昨夜的狂风把一些器物破坏、毁损了。 —
不可否认的，昔日庄严堂皇的牧师公馆，多少已开始呈现损毁倾塌之象了。伊曼纽来到此地时，正当农产品的价格下跌及改良的要求与日倶增之际，正是对农耕事业很不利的时机。除此而外，他祸不单行、连走霉运，他的牲口发生了一连串不幸的事故；他在饲养方法上的实际和施肥新法的运用都遭遇了挫折。那些新法他原是为了要增进公众的利益，而试着想把它引进而推广的。而且他的家庭费用也比他实际所知道的要来得高，虽然他有他母亲留给他的遗产可依恃，尽管他工作不遗余力，清晨五点就进入马厩干活，然而，借着上述这些他能获致的助力，他还是没办法把工作弄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