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跟艾杜瓦有关系,同一个故事里要有我又有艾杜瓦,却不透露自己的身份。噢!我会想一点故事出来。让我们信赖事到临头的灵感吧……”
他到了洛拉信上的地址,波思路。旅社是很普通的,可是看起来干净,也算说得过去。顺着门房的指示,他走上三楼。在十六号的门口他站住了,为他的进门做准备,想找一些话,但他什么也想不出来,然后他决然的敲了门。一个温和的、修女般的声音回应了,他觉得那声音里有着一点恐惧:
“进来!”
洛拉穿得很单纯,全身是黑,看起来像在守丧似的。她在巴黎的这几天她模模糊糊的在等待什么事情或什么人来把她救出困境。无疑。她走错了路,她觉得完全失落了。她有一种不幸的习惯,依赖事情的演变,而不依赖她自己。她并不是没有长处,但现在,在被抛弃之后,她觉得她的一切的力量也都撤掉了。柏纳进来的时候,她一只手抬到脸上,就像一个要按住一声惊呼或遮住一缕太刺目的光线的人一样。她是站着的,这时向后退了,一步,接着,察觉到离窗子近,她另一只手就抓住了窗帘。
柏纳站住了,等着她问他,但她也在等他先开口。他看着她,带着砰跳的心,他想装出一丝笑容来,可是做不到。
“请原谅我,夫人他终于说:“这样冒昧的来打扰你。有个叫艾杜瓦的先生,我想你是认识的,今天上午到了巴黎。我有急事要对他说,我想你可以告诉我他的地址,而且……请原谅我这么不礼貌的做这样的要求。”
如果不是因为柏纳这么年轻,洛拉一定会吓到。但他还不过是个孩子,眼神这么坦白,眉宇这么清秀,表情这么温怯,声音这么不定,以至那惊恐变成了好奇,关怀,以及那单纯与美丽的生命必然引起的不可抗拒的同情。柏纳一边说话,勇气也一边又恢复了。
“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地址洛拉说。“如果他在巴黎,他会立即来看我,我希望。告诉我你是谁。我会告诉他。”
“现在是一切都豁出去的时候了,”柏纳想。他眼中一阵野性的东西闪过。他定定的看着洛拉的脸。
“我是谁?奥利维·莫林涅的朋友……”他犹豫了,还是不够确定,伹看她听到这个名字脸色转白,他就冒险再说下去了:“奥利维,文桑的弟弟——你的爱人,那么可恶的把你抛弃的人的弟弟……”
他不得不停下来。洛拉在踉跄。她的两只手,向后甩,急着想要找一点支持身子的东
西。但比任何东西更让柏纳错乱的是她的哀吟——种几乎非人的痛哭,与其说是像人,
不如说是像被追猎的、受伤的动物(而猎人,突然充满了羞耻,觉得自己是刽子手),这哭声是如此的奇怪,跟柏纳所料想的任何东西都那么不同,以致他战栗起来。他突然了解到,这是一件真正生命中的事,是真正的痛苦,而到现在为止他所感到过的一切似乎都只是虚假的,浮面的,装做的东西。他内在涌起了如此陌生的一种情感,以至他无法控制它。它冲到他的喉咙上了……什么!他在啜泣?那是可能的吗?他,柏纳!他冲过去扶她,跪在她面前,一边啜泣一边低声说:
“噢,原谅我……原谅,我让你伤心……我知道你有困难,我……我要帮助你。”
但那难于喘气的洛拉却觉得要晕倒了。她向四周瞥了一眼,想要找个地方坐下。一直盯着她的柏纳了解她眼神的意思,便跳起来,去拿床脚边的一把小扶手椅,用快速的动作推给她,而她也沉沉的坐了下去。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骇异的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但它在洛拉与柏纳的关系中却扮演了决定性的角色,因为它出人意料的解除了他们之间的尴尬。因此,我不打算对它做任何美化形容,只是照实直说。
以洛拉付的房租来看(我是说,旅社老板向她要的钱)。我们不会期望能有多么优雅的家具,但至少我们希望是牢固的。可是,柏纳推给洛拉的这把小扶手椅,脚却并不结实;也就是说,它有一种像起飞的鸟一样的习性,想把脚收回去——在鸟,这固然是自然不过,在椅子,则就不平常,也十分可憾了,而现在这一把恰恰又把它的不稳定性藏在厚丈的框架之下。洛拉对这把椅子熟悉之至,知道?定要小心挪动,但在她的激动之下,她忘了这个,只有当它在她的体重之下倒了下去才想起来,却为时已晚。她突然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吼叫——跟刚才那声长长的悲号很不相同,就倒向一边,一眨眼间发现自己坐在地上了,而那抢来援救的柏纳则已双臂抱住了她。又羞又喜欢的柏纳不得不一腿跪地,因而洛拉的脸跟他的脸十分接近了。他看到她脸红。她努力站起来;他则帮她。
“你没有摔疼?”
“没有…谢谢你。这椅子很荒唐,已经修过一次……我想如果它的腿放直,就会撑得住。”
“我来修,”柏纳说。“好啦!你要不要试试?”然后,又想了想,说:“不行,我来试。我先试试比较安全。好啦!现在没问题啦!这腿可以移动”(他一边做一边笑了)。然后他站起来:“现在坐下吧,如果你允许我呆一下,我要坐那一个椅子。我坐你旁边,如果你倒我可以扶。不要怕……我希望能为你多做点事。”
他的声音含着许多的热切,而态度又这般保留,动作这般优雅,以至洛拉忍不住露出笑容来。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宁。”
“柏纳。”
“嗯。家庭的呢?”
“我没有家庭。”
“好哇,你父母的。”
“我没有父母。这就是说,我就是你要生的那种孩子——私生子。”
笑容从洛拉脸上退下去了,那种非要钻入她内心、扯破她生活的秘密的蛮横决心让她愤恼。
“可是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你没有权利知道……”
但柏纳现在已经进军了,他大声的、妄胆的说下去:
“我的朋友奥利维和你的朋友艾杜瓦知道的事我都知道。只不过他们两个还都各自知道你一半的秘密。除了你自己以外,我可以说是惟一知道你全部事情的人……所以,你看,”他又温和的加了一句:“我理当做你的朋友。”
“噢,人怎么可以这么不慎重呢?”洛拉哀怨道。“可是……如果你还没有看到艾杜
瓦,他怎么可能跟你说这些呢?他写信告诉你的吗?是他叫你来的?”
柏纳已经完全忘了自己,他说得如此快,以至不禁夸张了一点。他摇头。洛拉的脸更黑了一点。正在这时,发出敲声。
不管他们是否愿意,两个人之间却已由经历过共同的情感而产生了一种联系。柏纳觉得自己落入了陷阱,洛拉是恼于被人撞见他们两个在一起。他们像两个共谋者一样互相看着。又是一阵敲门声。他们两个同时说:
“进来,”
艾杜瓦在门外巳经听了几分钟,惊奇于洛拉屋里有人。柏纳最后几句话让他了解了一切。他当然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他断定说话的人必是偷他手提箱的人无疑了。他立刻下了决心。因为艾杜瓦是这么一类人,日常例行生活中,他的机能好像都麻木了。可是在出乎意料的召唤下,全都会跳动起来。因此,他打开门,站在门口不动,笑着轮流看洛拉与柏纳,而他们两个则都已站起。
“请允许我,我亲爱的洛拉他说,那表情就像在说,一切的倾诉等一下再说。“我必须先跟这位先生说一两句话,如果他肯惠允到走廊来一下的话。”
当柏纳跟他走过去的时候,他的笑容转变成讽嘲的了。
“我想我可以在这里找到你。”
柏纳了解这一局牌完了。除了厚着脸皮面对之外,别无他途,而他也用那种打下最后一张牌的感情来做了:
“我希望会在这里遇到你。”
“第一点——如果你还没有那样做(因为我相信你的人格,认定你是到这里来这样做的),你就到楼下柜台去,用你在我手提箱里找到的钱把杜维叶太太的帐付清,我相信这钱你一定带在身上的。十分钟以内不要上来。”
这些话的语气都很严肃,但并没有威吓的意思。而同时,柏纳也恢复了自持。
“我确实是为这个来的。你没有错。我也开始觉得我也同样没有错了,
“怎么讲?”
“你正是我希望的那种人。”
艾杜瓦想装出一副严厉的表情来,却无能为力。他觉得有趣得不得了。他略带幽默的鞠了鞠躬:
“多谢。我能不能回报你的赞美还得等一等。我想,既然你来了,你一定看过我写的东西了?”,
一直到这时都忍受着艾杜瓦注视的压力而未曾回避的柏纳,现在又大胆又有趣又无礼的笑了,他低低的鞠了一个躬,“没错他说,“我随时为你效劳。”
然后他像一条鳗鱼一样迅速的游到楼下去了。
当艾杜瓦回到房间时,洛拉在啜泣。他走到她身边,她把前额贴在他肩上。任何情感的表露在他几乎都是无可忍受的。他发现自己在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拍一个噎住的小孩似的:
“我可怜的洛拉他说,“好啦,好啦,静一静吧。”
“噢,让我哭一哭,我会舒服一点。”
“我又能做什么呢?我能到哪里去?我能跟谁说?”
“你父母……”
“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那会叫他们绝望。而且他们为了叫我幸福已经尽了一切力量。”
“杜维叶?”
“我永远也不敢再跟他见面。他那么好。你一定不能以为我不爱他……只要你知道……只要你知道……噢,不要太瞧不起我吧!”
“决不会,亲爱的,决不会。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他又开始轻拍她的背了。
“真的,当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不再觉得羞耻了。”
“你在这里多久了?”
“记不清楚。只靠着希望你来,我才活下来。有时候我觉得再也忍受不下去了。现在我觉得我一天都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
她的啜泣又加倍了,几乎嘶叫着说,——但声音是压抑的:
“带我走!带我走!”
艾杜瓦觉得越来越不舒服。
“好啦,洛拉……你一定要静下来。好啦……好啦……我连他的名字还不知道呢……”“柏纳洛拉低声说。
“柏纳马上会回来。好啦,振作一下嘛。一定不可以让他看到我们这样。勇敢一点!我们要想办法。我答应。好啦,好啦!擦干眼泪。哭没什么好处。用镜子照照自己。脸都哭肿了。一定要去洗洗。我看到你哭,就什么都不会想了……好啦,好啦!他来了!我听到他来了!”
他走到门口,打开,让柏纳进来,洛拉则转背对着梳妆台,努力装出平静的表情来。“现在,先生,我可以问问我什么时候能够拿回我的东西来?”
他一边说一边定定的看着柏纳的脸,唇上又带上原先那嘲讽的笑容了。
“什么时候愿意拿都可以,先生,不过,我觉得必须说一声,我比你自己更重视你的东西。如果你知道我的故事我想你就会了解。不过我现在只简单地说一说:今天上午,由于我没有地方可住,也没有家,如果不是遇到你,我除了投河以外没别的路可走。当你跟我的朋友奥利维谈话的时候,我跟了你们很久。他跟我说过你很多!我很想过去跟你认识。我正想找什么借口的时候,你把你的行李票丢掉了,我真对天庆辛。噢,不要把我当小偷。如果说我提了你的手提箱,那不是为别的,而是为了要认识你。”
柏纳这些话几乎是一口气说出来的,一种特别的热情焚烧着他的语言与表情~就像它们被慈爱点燃了。艾杜瓦从他的微笑认为他是让人喜欢的人。
“现在呢?”他问。
柏纳知道自己站稳一点脚步了。
“现在,你不是需要一个秘书吗?我不相信我会不能胜任的——我会那么高兴的做。”这一次艾杜瓦大笑出来了。洛拉有趣的看着他们两个。
“呵呵!这我们必须考虑考虑。明天上午这个时候来找我,在这里——如果杜维叶太太允许的话——因为我也有很多事情要跟她商量。你住在旅馆里,我猜?噢,我不用知道在哪里。这没有任何关系。等明天再说吧。”
他伸出手来。
“先生,在我告辞以前柏纳说。“可不可以允许我提醒你一声,你有一位老音乐老师,名叫拉?柏厚的,我想,住在福堡?圣昂诺,如果你能去看他,他会非常高兴!”“一言为定,这样的开始不坏。你对你未来的职责有很好的概念。”
“那……真的?你答应了?”
“我们明天商量。再见。”
艾杜瓦在洛拉那里又稍呆了一会儿之后,就往莫林涅家去。他希望再看到奥利维,他要跟他谈谈柏纳。但他只看到宝琳——尽管他等了又等,等到唇焦眼干。
那天下午,奥利维由于他哥哥传递的急讯去见《单杠》的作者巴萨望伯爵去了。
奥利维往访巴萨望伯爵
“我生怕你哥哥没有把我的话传给你,”劳伯见奥利维进来的时候说。
“我迟到了吗?”他一边问,一边怯怯的走进来,几乎是踮着脚尖的。他的帽子握在手里,劳伯则把它接过去。
“把它放下。随便坐吧。这里,坐在扶手椅里,我想会舒服一点,从钟上看来,一点也没有迟到。只是我想见你的愿望比时间跑得更快。抽烟吗?”
“不,谢谢你奥利维说,把巴萨望伯爵递给他的烟盒推到一边。他拒绝,是因为不好意思,实际上他很想尝尝那细细的,在烟盒里排得整整齐齐的、琥珀香味的(一定是俄罗斯的)香烟。
“真的,我高兴你能来。我怕你考试分不出时间来。什么时候开始?”
“笔试十天内。不过我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在上面。我想我已经准备好了,如果再准备下去,恐怕会疲累了。”
“不过,我怕你现在还是不肯接受任何工作吧?”
“哎,如果不太有趣的话,这是说。”
“我告诉你为什么请你来。第一,为了想再见见你。那天晚上幕间休息的时候,我们只在门厅说了几句话而已。我对你的话非常感到兴趣。我想你不记得吧?”
“嗅,记得,我记得,”奥利维说,但他只觉得当时说的是些蠢话而已。
“但是今天我有一点特别的事情跟你商量……我想你认得一个信犹太教的人,叫杜美的吧?他是不是你的同学?”
“我刚才还跟他在一起。”
“啊!你们常常见面?”
“对。我们今天在罗浮宫见面,讨论一份他要当编辑的杂志。”
劳伯发出了一阵做作的大笑。
“哈哈哈!编辑!他太迫不及待了一点……他真的这样说?”
“他很久以前就跟我谈起这件事情。”
“不错,我以前曾经这样想过。有一天,我随便问他愿不愿意跟我一起阅稿,他就立刻说他要做编辑了~?甚至连助理编辑也不是,我没有提出反对的表示,而他立刻……他正是这个样子,不是吗?好个家伙!他想显显威风……你真的不抽烟吗?”
“我嘛,我想可以的奥利维说,这一次接受了。“谢谢你。”
“哎,允许我说一声,奥利维……你不在意我叫你奥利维吧,是不是?我确实不能称你为先生,你太年轻,我跟你哥哥文桑又太熟,不能叫你莫林涅。好啦,奥利维,允许我这么说,我对你的鉴赏力要比对所罗曼?杜美先生的有信心多了。那么,你答不答应负责文学指导的工作?当然,位置比我低一点——至少开始的时候是这样。但是封面上不要刊我的名字。以后再告诉你为什么……是不是可以喝一杯葡萄酒,呃?我弄了点很好的来。”他伸手到旁边的餐具架,拿了一瓶酒,两个玻璃杯,倒酒。
“怎么样!你的想法如何?”
“不错,真的,第一等的。”
“我说的不是葡萄酒劳伯说,一边笑;“而是才刚跟你提到的事。”
奥利维其实是装做不懂。他怕接受得太快,把他的欢喜表现得太明朗。他脸红了一下,错乱得口吃的说:
“我的考试不会……”
“你刚才告诉我你不用再做准备,”劳伯打断他的话说,“再说杂志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出来。我在想是否要等暑假以后再说。但不管怎样我都要探间一下你的意见。十月以前,我们要准备好几期的资料,这个夏天我们必须常常见面,互相讨论。你这个暑假准备做什么?”
“我还不太知道。我家里的人大概会去诺曼底。夏天总是这样的。”
“你必须跟他们去?你不能跟他们分开一阵子吗?”
“我母亲不会同意。”
“今天晚上我跟你哥哥吃饭。我可以跟他提一提吗?”
“噢,文桑不跟我们去。”接着,察觉到自己答非所问,又补充一句:“再说,那不会有什么结果。”
“好哇,如果我们对您妈妈能说出适当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