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横拖千里外山水
喜读《红楼梦》之人着实如山如海,但喜读四丫头惜春的,确是极少极罕。
若论惜春,有三处却是非提不可的——其一便是她的小:小到形容模糊,书中对惜春着墨实在不多,比电报还要省,只一句“身量未足”便打发了;其二则是她的冷:薛蘅芜虽说冷香,到底还是有心里的热度暖一暖,没奈何我们的小四儿,却比《水浒传》中的好汉们还要厉害,是“万人近不得身”的冷僻性质;其三则是她的结局:原稿虽佚,未了结所有的结局,但四丫头剃了头做姑子的预测,却是比事实还要真实得板上钉钉儿。
小而冷,冷而尼,这样的女孩儿实在有点古怪,但凡古怪之人,其必有古怪之因由,若是略略读过去的,自也就罢了,但倘若只一细想,惜春这片小小的模糊,却如墨滴入水般的扩张开来:
四丫头作为宁国府唯一的玉字辈小姐,虽然是因贾母喜欢,暂住荣国府,但平日里总应该抽空回家里看看老爹和哥哥才对,她嫂子尤氏也算是经常来荣国府串门,做亲小姑子的怎么也要亲近一二才对,然而在《红楼梦》中,竟全然不着一字;父女兄妹姑嫂这些极亲情的场面完全没有,而且冷淡得连陌路之人都不似,真正叫人怀疑四丫头的身份来历。
再者,第十三回秦可卿身死,举丧七七四十九天后大出殡,四丫头作为贾蓉的姑姑,亲侄媳死了,连亲哥哥贾珍都拄着拐张罗事体,她也没见回家看看兄嫂和侄儿。就算惜春年幼,不能出力,但出面这样极礼数的事情,难道也能免去吗?这其中难道另有隐衷吗?
而且,第六十三回写贾敬服丹归天,竟没有人专门通知惜春,也未见惜春对父亲的死有任何悲痛之状。在整个丧事中,四丫头既没有见老父一面,也没有为父送终的任何文字。侄媳妇死了看都不去看,已是有违常情,父亲死了还不见有所表示,那便是有悖人伦!就算不是主角而用了略笔,难道也能把一个金钗忽略或者是省略到这般无情无义的程度吗?若是如此无关紧要的人儿,那还写她做什么?
更何况,四丫头似乎早已看到了宁府未来的富贵末路,她不似托梦的秦可卿,预言之余还嘱咐些宗庙祖坟的挽救法子,而是彻底悲观地看待:一刀两断划清界限真干净,嘴冷心冷只是我不管你你莫害我,这是她一个小姑娘眼光雪亮的预言?还是早有伏笔的必然?
到此,四丫头这墨滴,已在水中丝缕四扩,渐散展成为了山非山,水非水的一场云雾,横看成岭也好,柳暗花明也罢,都只待仁者心动而已,有多少念动,就有多少次惜春的因果。而意如的这本《惜春纪》,恰也是她一动念间的法缘,成全了惜春的又一场缘起缘灭——当世情的繁华落尽,缘这样一场真实到空荡荡的虚花之悟。
横拖千里外
一直很喜欢惜春的这句诗:“山水横拖千里外。”
这一横一拖,实在比不上摩诘孤烟之直与易安西风之卷,但两字合在一起,却传达出了极强的画意:既有山水铺展延绵之感,又有执笔飞扫之味,创作动作与景色夸张同时兼具,实是妙笔——而意如写惜春,也用了一笔横拖,把那非山非水的一片云雾缭绕,平移到了另一个文本之内,是千里,也是咫尺。
细细品来,《惜春纪》实在不是《红楼梦》的续书,这只是一本关于惜春的书,若要强烈攀搭,也只算得是红楼非主演的一次走穴或是加班而已——同样的舞台灯光,同样的服装道具,同样的四丫头的本色出演,所不同的,只是她手中的剧本,已经不是她烂熟于心的《红楼梦》,而是无法预计也无法重拍的一个本子——生活中,我们叫它无常。
惜春被指配给冯紫英,这是一个极为妙绝的搭配,仿佛是红楼文本特地留给意如的线索,它知道这个小小的遗物在这个丫头手里会有非比寻常的作用。细思几番,惜春真的也只能配给冯紫英了:惜春是贾珍的妹妹,冯紫英是贾珍的朋友,他们的交集仿佛在很久以前就顺理成章地存在了,只是藏得极为僻秘,无人窥见而已。
倘若仅仅只是如此,那了不得是个爱情故事的敷衍罢了,算不得稀奇,这样的惜春又哪里算得出彩?但是《惜春纪》却不同,这里的四丫头是极出彩的,就算是冯紫英上场,与她同台对手,也抢不走四丫头的半点戏份。此中亦有红楼中其他人出场,也只是叫她更加立体,更加精彩。
《红楼梦》里的惜春好似夜里受风的太湖石,冷得空洞且没有情分,而在《惜春纪》里,四丫头虽依然是红楼里那个冷姑娘,但却冷得有形有质,看得到的丝丝冷气,触得着的伤心刺骨,不再只是一个模糊而空幻的身影。
纵使山水横拖,千里之外,但此地的画意,却是更浓更深。
所以,《惜春纪》里的惜春,比红楼里的惜春更加本色,但《惜春纪》却的确不是《红楼梦》,在这里,惜春做着一场比红楼之梦更繁更空的梦。
她,比她更懂她。
穆鸿逸
二零零七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