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自己千思万想的人拂衣忽归去,只影千山里。相遇、欣喜、幸福,种种,只在回头一句:“你多保重”化为雨雪散。杜甫愤然感慨,繁华的长安,熙熙攘攘鼎盛繁华,居然容不下一个伟大的诗人,让我的李白斯人独憔悴,这是什么时代啊,也不怕千秋万代的人笑话。
《西清诗话》云:“李太白历见司马子微、谢自然、贺知章。或以为可与神游八极之表,或以为谪仙人,其风神超迈,英爽可知。后世词人,状者多矣,亦间于丹青见之,俱不若少陵云:‘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熟味之,百世之下,想见风采。此与李太白传神诗也。”
759年的一个深夜,成都的浣花草堂里,一个诗人陡然惊醒,披衣下床,以诗写下关于另一个男人的梦境,写完后,他的妻子迟迟等不到他上床,睁眼一看,他正含笑地呆呆盯着屋梁,而那里除了千里而来的明月外,什么也没有。是的什么也没有。
在杜甫苦苦担心李白生死未卜而频频梦他之时,传来了李白已经被赦,在两岸猿声啼不住中,已千里江陵一日还,正在江湘一带散心呢。
看着天的尽头,凉风阵阵袭来,只有杜甫默默地怀念着李白,其实他只是想问问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不知我传信的鸿雁几时能到呵。江湖上风多浪大,还望多珍重啊: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他与李白说文才卓绝之人多薄命,鬼魅之徒最喜揪人之错。你跟沉冤的屈原命运相同,应投诗到汨罗江,诉说冤屈与不平。
他举头望明月,他低头思故乡,却从未想过,有一个人为他几度相思成灰。
这段期间,杜甫频频写诗,把多年积压在心里的情愫一吐而尽,当天写完长长一首《寄李白二十韵》,回顾了李白的半生,回顾了自己和李白的相遇,同时慨然而起为李白申冤说,我知道李白是无辜的,你们这些缺少德行而尊宠却多、才能低下而地位尊贵、没有大功劳却有丰厚俸禄的三危人士都不能冤枉他,长长的一首慷慨激昂的诗将自己对李白的情义推到了高潮: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文采承殊渥,流传必绝伦。
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白日来深殿,青云满后尘。
乞归优诏许,遇我宿心亲。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
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
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处士祢衡俊,诸生原宪贫。
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五岭炎蒸地,三危放逐臣。
几年遭鵩鸟,独泣向麒麟。苏武先还汉,黄公岂事秦。
楚筵辞醴日,梁狱上书辰。已用当时法,谁将此义陈。
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莫怪恩波隔,乘槎与问津。
——过去有一位狂客贺知章,称呼你为谪仙人。落笔能惊风雨,诗成能泣鬼神。声名从此传扬,被埋没的才气一朝彰显。文采被皇帝欣赏,得到特殊的恩惠,一定会惊世绝伦地流传后世。曾与唐玄宗泛龙舟于白莲池,又在皇家赛诗会上夺魁。白天进入深殿,受到赏识,从此后青云直上。终不容于权贵而乞得一份褒美嘉奖的诏书离开。遇见我后一见如故,手足相亲。你没有辜负自己幽居之志,又能在被重用和遭谗被逐的浮沉中保全自己。喜欢畅谈的时候你的纯朴闲逸,喜欢喝酒的时候看见你的天真。曾在繁华的梁园里醉舞,曾在泗水的春天里行歌。才高而志向不展,承受着委屈而四面楚歌、腹背受敌。你的才能像东汉的祢衡一样好,家境像春秋孔子弟子原宪一样贫困。你为了谋生,却被人诽谤,就像东汉的马援大将征交趾时载薏苡还,被人诽谤为载明珠大贝一般。你被三危人士放逐,你一路而去要经过炎热的大庾岭、骑田岭、都庞岭、萌渚岭、越城岭。这几年你连连遭遇不详的鵩鸟,独自向吉祥的麒麟哭乞。就像苏武终究归汉,夏黄公不事暴秦,你根本就不会叛逆。你在诗里说了自己已像穆生辞别楚王一样离去:“半夜水军来,寻阳满旌旃。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徒赐五百金,弃之若浮烟。辞官不受赏,翻谪夜郎天。”当时事理难明,却让你遭了流刑,如今又有谁能够将这些道理去向朝廷陈述呢?垂老之年,你仍吟咏不辍,祝愿你早日“病起”。你也不要抱怨没有得到皇帝的恩泽,如若有机会我会设法向朝廷探明究竟。
李白申冤的诗虽然说自己是:“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但事实上,李白被控协从反叛之罪并不冤,因为他的诗也坐实了他的罪,他曾写过“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还豪气地写了十一首《永王东巡歌》。只不过他的冤屈是站错了队,成王败寇而已。而杜甫选择性失明,看不见李白那些夸赞永王的诗,他傻傻地相信着他的一切,只要是他写的,他全部相信。只因,情之一字,太大了,遮天蔽日。整个青天,把日换成心,就从晴成了情,天上地下,就只有自己的心如太阳辉丽,照耀着整个世界。
当年那些快意长歌,那些笑傲顾盼,那些枕畔对视,大被同眠,都已褪色,唯独越来越深刻的是情之一线,刻骨以相思。
15年,我们之间空白了15年,却在听到你落难的消息的此刻,曾经的过往,深埋的痴情,此时的悲痛纷纷袭来,让我频频梦你,频频为你写诗。然而他写下那么多思念他的诗,没有得到过他的回应,也没想过能得到他的回应,他只要自己知道自己热爱着他就好。
情爱之物,如露垂芳草,青山出岫,瞬时千变;情义之物,是一江春水,青山遮不住,滚滚东流去。一字之义,让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此时两情若是久长,又岂在朝朝暮暮?所以于子美,15年不说,但15年心中一直都有他的样子,飒然浮空,优游乾坤之内,守顥然之气,容色不改,心目清朗。
尽管15年后,我鬓上已斑白,但梦里依然蒹葭苍苍,有位君子,在水一方。
多年以后,太白是否还会记起,子美来寻被皇帝赐金放还的自己,初出茅庐的子美,站在自己面前,枯瘦的他此时却如东都的牡丹泛着微红的年轻的脸,倾慕地望着自己说:“我叫杜二甫,字子美。”
天宝三年,他们遇见,当如太阳般灿烂辉煌的李白站在杜甫面前,如仙人贬谪凡间,让杜甫这个人间穷苦的小放牛郎眩晕了,激动了,却又想起此时自己一副落魄的样子,怕入不了如此光芒四射的李太白之眼,珠玉在侧、觉得形秽的杜甫怯怯地跟偶像解释说,我两年都旅居东都,也跟你一样经历了很多让人厌恶的投机取巧的事。我也是个山野之人,吃不惯这里的荤腥。可吃蔬菜的我又未能吃饱,也吃不起什么青精饭(也称乌米饭)让我脸色好看一点。而那些炼丹的妙药更没有了,山林里都像被打扫干净了一样。
一番解释又像是终于见到自己心心念念想要见到的那人而诉不遇的经年自己所受的苦,然后又殷切地跟偶像说,你已离开了金马门,如金蝉脱了官身,独隐山林。你打算要去梁宋访道求仙,我也想跟东方朔和老友相约一样,与你一起去拾草:“不可使尘网名韁拘锁,怡然长笑,脱去十洲三岛,相期拾瑶草,吞日月之精华,共轻攀耳。”——
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膻腥,蔬食常不饱。
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
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
而从此在一起的日子里,杜甫就跟着李白登山览古,把酒寻欢,在绣鞍骢马一声嘶、满身兰麝醉如泥里空度日。跟着他访仙问道,钻研他自己本不热衷却是太白最喜的炼丹之术,其实,他心底也有小小的心思,就是想要求得仙家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能与君相配同游。他的诗在自己心中,烂若披锦,无处不善,他的风情,在自己眼里资清以化,乘气以霏,遇象能鲜,即洁成辉。而他于自己,就是启晨光于积晦、澄百流以一源的所在。如若自己是夜,他就是太阳,照耀着自己漫长人生里所泅渡的暗暗路途。这就是一生痴念着的子美心中的太白。
其实,当月亮遇见太阳,他也会闪耀出光芒。所以,他们这一场结交,被后世无数人赞美,称为是太阳和月亮的相遇。“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象,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闻一多。
我没有看到他俩相撞,撞出怎样天崩地裂的火花,我只看到一个诗人有如暗恋一般,紧紧追随,有如月追着日光,为那光洒在自己身上而温暖。
那月色千里,照见他秦淮河白衣宫锦袍,于舟中顾瞻笑傲,旁若无人;照见他与崔成甫舍舟共联袂,行上南渡桥;照见他啼不住的两岸猿声;照见他轻舟已过万重山;照见他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照见他临终一曲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月亮一直静静地看着,他无数次举头望明月,却不知是他一直在看他,他无数次低头思故乡,却不知自己是那个一直在看着他的人的心乡。
那一年他们遇见,子美34岁,太白45岁。
太白在子美眼里就是个传奇的所在,他带着他的诗来遇他:“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此生第一次见面,他在李白心中就不是鸟影渡寒潭,而是如鱼,住到他心中,虽然以后,没相见的时候,太白已把子美忘记,如鱼相忘江湖,当鱼窜入他的心湖,他的心中还是因鱼泛起了层层涟漪。
所以他们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的相见,再见之时,李白已经被赶出长安,云游四方,两个四处漂泊的人在洛阳遇见,跟李白那种痛饮狂歌酣畅淋漓度日的日子,让杜甫一生不忘,管他什么炼丹,管他什么成仙,只想要与你一样飞扬跋扈与你一样率性嚣张:“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尔后有了最后一次分别李白的诗:“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有了分别以后李白最后的思念:“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尽管思念很短,却不暗淡当初一场最珍贵最纯净最潇洒的一场交往。李白是那种遇见的时候就慷慨陪君大醉三千场,分别的时候就从此不再诉离觞,所以他路过了一段又一段遇见,每一次遇见他都尽情欢度,一别之后,也情尽忘记。不像杜甫,遇见了从此那情绵绵瓜瓞,生而又生,从此就不愿再从当初的遇见里走出来。
黄庭坚云:“太白豪放,人中凤凰麒麟。譬如生富贵人,虽醉着、瞑暗中作无义语,终不作寒乞声。”而他豪迈的这一生在杜甫眼里正如清人魏子安《花月痕》中写:
自古多情空余恨,此处难觅有情天。情到尽时转无情,无情更比多情累。
君为我谱无声曲,此去闻曲如闻君。未到恨时难知愁,愁起心头不知恨。
听风方觉秋雨至,已忘共饮西窗时。云起天边残阳血,一声傲笑一把泪。
把酒欢歌何时有,人笑我痴我偏痴。莫道有酒终需醉,酒入愁肠愁更愁。
他们相遇一载,他才知千寻几度无觅处,得来便是眼前人。从此他对他的情义便是滔天大浪里的中流砥柱,不再漂移。
明末学者仇兆鳌遗憾李白没有遇到杜甫写诗的最好年龄时,他在想,如果李白能见到杜甫老了以后写诗的成就,他是不是也会为他倾倒啊,而不是敷衍两诗离去:“太白集中,有寄少陵二章,一是《鲁郡石门送杜》,一是《沙丘城下寄杜》,皆一时刻应之篇,无甚出色,亦可见两公交情,李疏旷而杜剀切矣。至于天宝之后,间关秦蜀,杜年愈多而诗学愈精,惜太白未之见耳。若使再有赠答,其推服少陵,不知当如何倾倒耶!”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不在你的最好年龄与你相遇,我错过了你的花季,也错过了自己站在花前的喜悦。
他们错位十年,当26岁的李白在江南千金散尽为寻欢时,15岁的杜甫还是个孩子,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
又十年以后,36岁的李白,此时只劝千里寻访的朋友:“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而25岁的杜甫,去《游龙门奉先寺》,天天向上地写下:“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
又将近10年以后,他们在东都洛阳相遇。
人们翘首以盼的相遇,终因前浪后浪的错位就搁浅了千载难逢的机缘。这以后,还能有哪两个诗人能再有此伟大的相遇?可是伟大的相遇,却没有伟大的结果,徒留人间、时间之憾。
761年,住在浣花草堂穷困潦倒的杜甫写下最后一首思念李白的诗:“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他为他憔悴而感伤,却忘了自己形容枯槁、心力交瘁,他早已不是那个当年在光芒四射的李太白面前自卑而诺诺解释的年轻人了。
此时的杜甫已经经历了太多人生的悲苦,他在长安困顿了十年,才得到个管盔甲仓库的小职,然后又碰到安史之乱,在颠沛逃跑途中,竟被叛军抓获,一年后逃出,投奔唐肃宗,得到个拾遗的官位,掌供奉讽谏、荐举人才,可没干几天,一再为那个带4万兵打安禄山却全军覆没的布衣之交房琯辩护,被贬到华州做个管教育和祭祀的小官,实在当得没意思,杜甫就自己辞职离去,辗转漂泊,还碰到饥荒差点饿死,最后逃难到成都,靠好友和地方官员赞助,建起了自己的浣花草堂。在这里茅屋被秋风所破,却又怀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胸怀活着。
他以穷苦之身,悲悯众生,又以执念之心,独怜李生。
《旧唐书》评论杜甫“性褊躁,无器度”,?他的心其实也装不下多少人的,但他却在20多年不相见的余生里,也照样献出一片赤诚,翻看他的诗,他一生最深的诗情都只给了李白。尽管那个人从未回应,却不妨碍他热爱他,他更行更远而他情更生。他写下那么多思念他的诗,没有得到过他的回应,而他却没有停止写诗给他,他只要自己知道:“我爱他”。所谓“大情至性,大音希声,至善无别,至爱无私”是也。
762年,李白去世,有说他在当涂病死,有说他醉月沉湖。
他去世后,杜甫无诗,在情之绝境,杜甫往往无诗以对,一次是生离,一次是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