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你之后,我的小船踏着崩云一样的层层飞浪,顺着漓江南下。又如一支利箭冲破急流逆着浔江上行。此刻我已站在我的江山面前,我要背起弩箭治理着鹰啼猿嚎的穷乡僻壤,要拿起木梆击鼓,驱赶野兽保护此方山水的平安。遥想连州的好山水,你是否也如那永嘉太守谢灵运一样临窗作得山水诗?
但是再多的激情,也挡不住思乡之苦,一天柳宗元跟朋友看山,看着桂林一支一支剑芒一般的山,散落在沧海之畔,他突然想:“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
在这里太寂寞了,唯一的就是盼着好友的来信,可是他登上柳州城楼,唯只看见大海苍苍,愁思茫茫。一阵急风吹来掀起了水中的荷花,密密的雨斜斜打在长满薜荔的墙上,让柳宗元的一颗心如一朵孤舟遇惊风而愈加风雨飘摇。他想要望见千里之外,可是一丛丛山岭之树密密遮挡了前程,再望那江水却像回肠九转。我们虽然一起到的是人喜文身的百越之地,可是音书却依然阻滞难通:“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后来,他们之间书信的联系开始顺畅,柳宗元写得一手好书法,时人称尤长于章草,为时所宝。刘禹锡想让自己的孩子跟柳宗元学学书法,就让柳宗元把他的墨宝寄给自己,柳宗元欣然寄来,还说真是难得,现在也没有多少孩子爱学书法了:“书成欲寄庾安西,纸背应劳手自题。闻道近来诸子弟,临池寻已厌家鸡。”家鸡,指书法。
刘禹锡收到信后,对柳宗元说我天天都让孩子学书法,自己寻思着跟王羲之一样手书《乐毅论》给女儿官奴学习书法。你的书法我都让我的孩子好好临摹着呢:“日日临池弄小雏,还思写论付官奴。柳家新样元和脚,且尽姜芽敛手徒。”姜芽指小孩子柔嫩的小手。
柳宗元回了梦得一句:“世上悠悠不识真,姜芽尽是捧心人。”
这就是他们的水墨山水,水声在山间,山影在水上。
后来在柳宗元去世后三年,有一个僧人到了永州,看到永州柳宗元的旧居里残败的墙壁上尚还有几行子厚的笔迹,回到长安跟刘禹锡提起,刘禹锡心情很是黯然说:“草圣数行留坏壁,木奴千树属邻家。唯见里门通德榜,残阳寂寞出樵车。”
多少年过去,你留下的墨迹还在,曾经你进进出出的大门也还在,可是现在进进出出的却只有拉柴车了。让人蓦然回首,身后只有琉璃火,未央天,灯火还在阑珊,却没那人行来姗姗。
刘禹锡很喜欢收集各种医方,柳宗元就有心地为他收集,还亲自试验验证疗效后,将其中有用的《治霍乱盐汤方》、《治疗疮方》、《治脚气方》寄给他收录。
如此,他们平平淡淡地度过了四年时光,这四年里,他们之间的书信往来也“箧盈草隶,架满文篇。”只是谈天,谈地,唯独很少谈他们自己,诗词的来往并没有多浓烈的情感。有时候,总认为明日还有重聚的希望,自己只是暂时放手,暂时转身,彼此之间很多话此时没说,以后还有机会再说,还有很多时间可供相遇。可是有时候,就在那么一次,在你放手,一转身的刹那,太阳落下去,而在它重新升起前,有些人,就从此和你永远分开了,你再回首,再没有那人在灯火阑珊处了。而还有很多话,却来不及说出来。当刘禹锡长篇累牍地对柳子厚说那些话的时候,柳子厚已经听不到了。而柳子厚想与刘禹锡说的话却再也来不及说出来了。
819年,柳宗元身体恶化,临终前,写下遗嘱,要仆人在他死后将书稿交与刘禹锡,信中说:“我不幸卒以谪死,以遗草累故人。”
此时的刘禹锡正扶着母亲的灵柩行走在回洛阳的路上。当他经过衡阳时,遇见了这位送信的仆人,刘禹锡还以为是子厚原来说好的,说在路上会收到他写的想对自己说的话。刘禹锡还想着看看子厚有什么想对自己说的话,可是当他接到信,才发现不是子厚的愿言,竟是讣告!刘禹锡无法克制地大叫起来,怎么可能?在我母亲去世时,你还三次派人来安慰我,还担心我的病,还跟我说会再写信给我说想要说的话,怎么可能?!我没看到你想要对我说的话,看到的却是冷冰冰的一纸讣书,是的,子厚想要对梦得说的话,梦得也再也听不到了,那些话就与那人从此擦肩而过,两处茫茫皆不见:
“呜呼痛哉!嗟予不天,甫遭闵凶。未离所部,三使来吊。忧我衰病,谕以苦言。情深礼至,款密重复。期以中路,更申愿言。途次衡阳,云有柳使。谓复前约,忽承讣书,惊号大叫,如得狂病。良久问故,百哀攻中。涕洟迸落,魂魄震越。伸纸穷竟,得君遗书。绝弦之音,凄怆彻骨。”
衡阳,819年,激荡着一个诗人失去了知己的“啊啊啊啊”大号之声,他不知如何排解这种突至之痛,唯只有以大号惨烈地问天问地,问子厚,你怎么就这么去了!你怎么就这么去了!
他们之间还有那么多话没说,柳子厚最后想要和刘梦得说的话,刘梦得在子厚生前不觉,在子厚死后顿觉自己其实有很多想说的话,此时即使子厚听不见了,梦得也停不下来地要说了。
他可以在给白居易写的八十多首诗里跟乐天说:“辗转相忆心,月明千万里。”
说:“报白君,相思空望嵩丘云。其奈钱塘苏小小,忆君泪点石榴裙。”
说:“寻常相见意殷勤,别后相思梦更频。每遇登临好风景,羡他天性少情人。”
在给令狐楚的六十多首诗里说:“千里相思难命驾,七言诗里寄深情。”
说:“一纸书封四句诗,芳晨对酒远相思。长吟尽日西南望,犹及残春花落时。”
但是这些深情的话,他没有对与他共甘共苦的子厚说过,此时,子厚已矣,他突然想说了:“呜呼子厚!我有一言,君其闻否?唯君平昔,聪明绝人。今虽化去,夫岂无物!意君所死,乃形质耳。魂气何托,听余哀词。”
子厚,你这么聪明的人,虽然羽化而去,可是化去的是你的身,你的魂一定还在的,一定要听到我对你说的话啊:“呜呼子厚!卿真死矣!终我此生,无相见矣。何人不达?使君终否。何人不老?使君夭死。皇天后土,胡宁忍此!知悲无益,奈恨无已。子之不闻,余心不理。含酸执笔,辄复中止。誓使周六,同于己子。魂兮来思,知我深旨。呜呼哀哉!”
樽前花下长想见,明日忽为忘川人。君过奈河回首望,心城犹自有残春。佛经云守护心城,离生死故。此刻为你,我只愿倾城以恸,生死之痛。
然而,此刻,想说的千言万语,反而不知如何说起,刘禹锡唯以长号数声,送他渡忘川:“唯我之哭,非吊非伤。来与君言,不言成哭。千哀万恨,寄以一声。唯识真者,乃相知耳。一以诚告,君倘闻乎?呜呼痛哉!君为已矣,余为苟生。何以言别,长号数声。冀乎异日,展我哀诚。”
人间几度春秋,明月几度圆缺,偏偏无语以度,如今即使沧海桑田,即使日落星移,那人再也听不到你说的这些话了。
柳宗元去世后留下年幼的孩子,刘禹锡一再在祭文里对柳宗元说他一定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他做到了,因为这是他为子厚做的。而柳宗元临终托付的希望刘禹锡能帮他把诗文编辑成册,刘禹锡也做到了,因为这是他为子厚做的。一死一生处,乃知交情时。
刘禹锡常常怀念起他们两个人手牵手的日子,那一言一笑,从不忘记。当时两人驰名长安,逐名朝堂。前前后后参加了进士考试,考中后就并驾齐驱。携手进集贤殿书院,又在蓝田分部共事。共同的兴趣爱好,让他们一起日日寻欢。或秋月下衔杯喝酒,或春日里一起坐马车踏春:“昔者与君,交臂相得。一言一笑,未始有极。驰声日下,骛名天衢。射策差池,高科齐驱。携手书殿,分曹蓝曲。心志协同,追欢相续。或秋月衔觞,或春日驰毂……”
这是他替别人写的祭奠柳宗元的祭文,而祭文里,那一点一滴的回忆,何尝不是他在以身代替那个与柳子厚一起携手书殿、分曹蓝曲的人,一起秋月衔觞,一起春日驰毂。
那些美好的日子都不见了,曾共同期待未来更美好的日子,一起去看桃花,一起再见宫廷仪仗队的彩旗飘飘,突然间寝门一恸,贯裂衷肠,子厚就这么走了。子厚啊,希望你在梦中来看我,我做人间的庄生,你做我梦中的蝴蝶,我们就能在梦中见面私语。那个时候一生里隐秘的心事,希望我们互相倾吐,尤其子厚你说你想要跟我说的话一定要到梦中相诉啊:“驰神假梦,冀获晤语。平生密怀,愿君遣吐。”他指望红尘肉身与黄泉魂魄的异心还能心有灵犀,他以为心中有爱就能穿越时光。可是彼岸有君,君又何在?
八个月后,刘禹锡还是不能从子厚之死的打击里缓过来,他还是不能相信子厚就这样走了,总以为他还在远地默默地给自己写诗:“呜呼,自君之没,行已八月。每一念至,忽忽犹疑。今以丧来,使我临哭。安知世上,真有此事?既不可赎,翻哀独生。呜呼!”
他们的一生候朝阳之难遇,先晨露而佚散。草木无情,不识流年飞度,人间有情,才在生死之前哭得肝肠寸断。此种高山流水之悲,千载而下,令人腹痛。
刘禹锡一共为柳宗元写了两次《祭文》,还代人写了祭柳员外文,每一篇文里,都是泣泪大恸。刘禹锡还给韩愈写信,让韩愈为柳宗元撰写了墓志铭,那件以柳州换播州的事情也就被记在了石碑上。而后刘禹锡花毕生之力,整理柳宗元的遗作,又全力筹资刊印,使其得以问世,是为《柳河东集》,刘禹锡写序说他的子厚:“粲焉如繁星丽天,而芒寒色正。”他如繁星丽天,他如星光清冷纯洁。而他们,琉璃一生事,琥珀三生情。
五年以后,刘禹锡再至衡阳,看着两个人的生离死别地,刘禹锡回忆往昔,他站在这里目送子厚离开,一次目送他渡江赴柳州,一次目送他渡过忘川,而如今天涯藐藐,地角悠悠,故人已在他生:“元和乙未岁,与故人柳子厚临湘水为别。柳浮舟适柳州,余登陆赴连州。后五年,余从故道出桂岭,至前别处,而君没于南中,因赋诗以投吊:
忆昨与故人,湘江岸头别。我马映林嘶,君帆转山灭。
马嘶循故道,帆灭如流电。千里江篱春,故人今不见。”
春去春来,花开花落,就像在我眼前,你已离去,了无痕迹;天地日月,青山长河,就像在我心中,你从未离去……
生生世世所眷恋的,不是拥有,而是那人还活着,这便是上苍最仁慈的恩赐。
柳宗元去世后,刘禹锡还独自活过了24年,24年里,他步步高升地回到了长安,而柳宗元已是天妒英才。
从上次离开长安后,这已经是14年,14年。
刘禹锡再次来到玄都观,发现观中“荡然无复一树,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中耳,因再题二十八字”,?即《再游玄都观》:“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当年与他一起种桃花的看桃花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他今天又来到这里,有人说他掩饰不了的得意,可我只看到他的悲,也许,他一直不想说出下面的结局,我今天已经来了。洒蹄骢马汗,没处看花来,可是那个看花的柳郎你在哪呢?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
曾经他跟白乐天一起登栖灵寺塔:“步步相携不觉难,九层云外倚阑干。忽然笑语半天上,无限游人举眼看。”
他跟乐天可以相携笑看世间沧桑,唯独与子厚,一直都是悲情终生,他一直都是跟自己一起受苦的人。当自己的幸福终于来到的时候,和他一起共享的已不是一直跟自己受苦的人。
多年以后,有个僧人从柳子厚贬谪之地永州回来,跟刘禹锡说起他去看了柳宗元的故居,说那里已不再是从前了。刘禹锡闻此言,悲从中来,写下《伤愚溪三首》:
序:故人柳子厚之谪永州,得胜地,结茅树蔬,为沼沚,为台榭,目曰愚溪。柳子没三年,有僧游零陵,告余曰:“愚溪无复曩时矣!”一闻僧言,悲不能自胜,遂以所闻为七言以寄恨:
其一 溪水悠悠春自来,草堂无主燕飞回。隔帘唯见中庭草,一树山榴依旧开。
其二 草圣数行留坏壁,木奴千树属邻家。唯见里门通德榜,残阳寂寞出樵车。
其三 柳门竹巷依依在,野草青苔日日多。纵有邻人解吹笛,山阳旧侣更谁过?
悠悠溪水还在,一树山榴还在,草圣数行还在,碰柑千树还在,柳门竹巷还在,不在的却是那人,他不在了,离恨如苔绿渐浸渐渍还生。即使邻人善于吹笛,又有谁能够经过愚溪草堂时,像向秀那样感笛声而写《思旧赋》呢?
再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