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麦克那布斯,换了其他任何人,即使从这小屋旁边走过去上百次,甚至是从小屋顶上走过去,也发现不了它的。因为那小屋只不过是突出于雪地的一个点,与周围的岩石混在一块,难以发觉。小屋埋在雪里,必须扒开来。于是,威尔逊和穆拉迪便动起手来,拼命地扒了半个钟头,方才把这种称之为“卡苏栅”
的小屋扒开来。大伙儿便赶忙挤了进去,缩成了一团。
这种“卡苏栅”是印第安人用木坯建在岩石上的,呈正方形,长与宽各四米,矗立于雪花岩顶上;只有一个小门,门前有一石梯;门虽然狭小,但一刮起那“腾薄拉尔”来,雪花和冰雹便往里钻。
这小屋可容纳下十来人,在雨季里,四壁虽无法遮挡雨水,但此时此刻,却可暂避一会儿零下十多度的严寒。另外,小屋内还垒有一个炉灶,装有土坯烟囱,砖缝用石灰糊上,虽很不严实,但生火取暖,抵御寒气,还是凑合的。
“真得好好感谢上帝,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栖身之地,尽管不太舒适,但毕竟可以避寒歇脚了。”格里那凡爵士说道。
“这还不太舒适呀!”巴加内尔接嘴说道,“这简直就算是一座王宫了!只是缺少朝臣与禁卫军罢了。”
“要是在炉灶里生上一把火,那就更好了,”奥斯丁说,“我看大家虽说很饿,但更是冷得不行。我觉得,能找到一把干柴,那要比打到点野味更让人高兴的。
”
“那好啊,”巴加内尔说,“我们就找点什么来生把火吧。”
“在这片雪地山中,哪儿有东西可烧的!”穆拉迪不以为然地摇着脑袋说。
“屋子里既然垒了炉灶,外边就一定有东西可以生火的。”少校说道。
“麦克那布斯说得有道理,”格里那凡爵士说,“你们收拾一下,准备做饭,我去找柴去。”
“我和威尔逊陪您去。”巴加内尔说。
“我也陪你们去吧?”小罗伯特爬起来问道。
“你别去了,你要好好歇着,我的孩子,”格里那凡爵士回答他说,“别人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可你已经是个小大人了!”
格里那凡、巴加内尔、威尔逊走出“卡苏栅”。当时已是傍晚六点钟了。虽然没有起风,但那寒气却冷得彻骨。天空已经变暗,夕阳只剩下一抹余晖拂过高山乱峰。巴加内尔看了一下气压表,水银柱指出的是:负四度九十五分。这说明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一万一千七百英尺高空。这儿比勃朗峰只低九百一十米了。假如这座山峦也像瑞士的山峰一样有诸多困难,那么,一刮起飓风或旋风来时,那谁也别想翻过这新大陆的屋脊了。
格里那凡爵士和巴加内尔走到一处云斑石高冈,放眼四下望去。他们正处于高低岩那一带层峦叠嶂的最高峰上,视线可达四十平方英里。东边,山坡在逐次低下去,不算太陡峭,可以走下来,培翁们滑着下去,可以一滑数百托瓦兹。远处是乱石堆,排成一条条的行列,系冰山滑落时冲出来的。科罗拉多河流域一带已经隐入随着夕阳落下而渐起的夜影之中;地面陡峭起伏,犬牙交错,也在逐渐隐没。整个安第斯山脉的东部,都在渐渐地暗黑下去。西边,那些支撑着嶙嶙尖峰的山腰上的弓形石壁依然有阳光的余晖抹在上面。眼望着沐浴在光波下的岩石和冰山,让人眼花缭乱。北边,一连串的峰峦,隐隐约约地起伏不定,宛如用颤抖着的手握着笔画出来的一条模模糊糊的波浪线。南边,情况却正好相反,景象瑰丽辉煌,愈近黄昏日暮,却愈发的灿烂。放眼向着荒凉的脱尔比多河谷望去,便可看到安杜谷火山,大张着嘴的火山口,就在离河谷只有两英里远的地方。火山怒吼着,俨如一只硕大无朋的怪兽,宛如《圣经》中所描述的长鲸在喷射出炽热的浓烟和奔流不息的褐色火焰。周边的峰峦仿佛着了火一般。白热的石雹、暗红色的烟云、似火箭般的熔岩,交织混杂在一起,恍若巨大的万花筒。
巴加内尔和格里那凡眼望着这天火与地火交织在一起的壮丽一幕,如痴如迷;这两个临时充当砍柴人的旅行者一时间变成了艺术观赏家了。不过,威尔逊却对此了无兴趣,他一个劲儿地在催促着该去砍柴了。此处并无树木可砍来当柴烧;幸好,有一种干枯的苔藓趴结于岩石上,于是,他们便动手弄下来不少。另外,还有一种名为“拉勒苔”的植物,其根可以生火,他们也拔了不少。他们把这些宝贵的燃料带回小屋后,立即放入炉灶,堆在一块。但是,这火却老也生不着,生着了也烧不了一会儿。原因在于空气稀薄,氧气不足,至少少校是这么一个看法。
“不过,烧水倒是容易,”少校补充说道,“水的沸点到不了一百度。喜欢沸水冲咖啡的人也只好将就一点了,因为在这么高的高度下,水不到九十度就沸腾了。”
麦克那布斯说的完全正确。当水刚开始沸腾时,用温度计插入一试,显然不是九十度,只有八十七度。大家喝了几口热咖啡,感觉爽极了。至于干肉,似乎少了点,不够分配。这时,巴加内尔便突发奇想。
“对了,我想起来了,”巴加内尔说道,“骆马肉烤着吃味道蛮不错的!有人说骆马肉赛过牛羊肉,我倒很想试试此话是否当真。”
“怎么!”少校反诘他道,“这样的晚餐您还不满足呀,我的巴加内尔大学者!”
“满足得很,我的好少校。不过,我得说句心里话,再有一盘野味的话,我会更开心的。”
“您可真会享受!”麦克那布斯说。
“您这么说我,我并不生气,少校。不过,您呢?您自己又如何呀?您嘴上说得很好听,心里未必不想来块肉嚼嚼吧!”
“也许吧。”少校回答道。
“假如有人邀请您去打猎,您是否不畏严寒,不怕夜黑,有兴趣去呀?”
“当然有兴趣,您如果真的有此想法的话……”
大家尚未对他的赞同态度表示感谢,也未来得及劝阻他,就已经听见远处传来一片吼声。那片吼声延续得很久,不是一只两只野兽发出的,而是一群野兽在吼叫,在向他们奔来。难道上苍赐予他们一间避寒小屋之后,还要赐给他们一顿丰盛的晚餐不成?地理学家心里在作如是想。但格里那凡爵士却给他泼了一瓤凉水,说这高低岩的如此高处是绝不会再有野兽出没的。
“没有野兽出没,那这吼声是怎么来的呀?”奥斯丁说,“那声音不是越来越近吗?”
“会不会是雪崩呀?”穆拉迪问。
“这不可能!这明明是野兽的吼叫声嘛。”巴加内尔反驳道。
“我们还是去看看吧。”格里那凡爵士说道。
“那还是以猎人的身份去看的好。”少校说着便拿起了他的马枪来。
众人钻出小屋。夜幕已经降临,屋外一片阴森瘆人。天空中倒是满天的星斗。下弦月尚未露面。北边和东边的山峰都隐没在夜色之中,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最高的那几座巉岩的侧影,好似幽灵一般。吼叫声看来像是受到惊吓的野兽的嚎叫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是从高低岩的那片黑暗中传过来的。究竟出了什么事呀?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间,一团大东西排山倒海似的崩塌下来,但那并不是雪崩,而是一群受惊的野兽。仿佛整个山体都在震颤。那涌出来的野兽足有数十万只,尽管空气稀薄,但那奔突之声、咆哮之声仍然震破耳鼓。这是大草原上的野兽呢,抑或是山中的骆马和没角羚?这阵野兽卷起的狂风正好从他们头顶上方几英尺高的地方一卷而过。格里那凡、麦克那布斯、小罗伯特、奥斯丁和两个水手连忙趴倒在地。巴加内尔是夜视眼,他立在那儿,想看个究竟,但却被那“狂风”吹得趴在了地上。
这时候,少校在黑暗之中突然开了一枪。他觉着有一只野兽在离他没几步远的地方掉了下来,而整个兽群则以锐不可当的势头奔腾而去,响声更大,最后消失在火山映照的那一带山坡上。
“啊!找到了!”只听见有个声音在喊,那是巴加内尔的喊叫声。
“找到什么了?”格里那凡爵士问道。
“找到我的眼镜了!在这么一阵慌乱中,只掉了一副眼镜,够便宜我的了!”
“您该没有伤着哪儿吧?……”
“没有,只不过是被踩了几脚。不知是被什么踩的?”
“就是这个家伙踩的。”少校拖着被他打死的那只野兽回答道。
众人连忙回到小屋里,借着炉火的光亮细细地观察麦克那布斯那一枪所得到的收获物。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野兽,像一只无峰骆驼:头细小,身子扁瘪,腿细长,毛细软,呈咖啡色,腹下有白色斑点。巴加内尔一看便立即叫嚷道:
“是原驼!”
“什么叫原驼?”格里那凡爵士问道。
“就是可食的野兽。”巴加内尔回答说。
“能吃?¨“味道好极了,是美味佳肴。我早就说了吗,今晚大有口福!这是多好的肉呀!谁来剥皮呀?”
“让我来。”威尔逊自告奋勇。
“好呀,您来剥我来烤。”巴加内尔赞同道。
“您还会做菜呀,巴加内尔先生?”小罗伯特问道。
“我是法国人,还能不会烧菜吗,我的孩子?法国人生来就是个好厨师!”
五分钟后,巴加内尔已经把大块的原驼肉放在“拉勒苔”根烧成的炭火上烤起来。不一会儿,小屋里肉香四溢。过了十分钟,巴加内尔便把他的“原驼肋条肉”
烤得又香又嫩,分给大家吃。众人接过来之后,也没什么客套,便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
可是,大家刚刚吃了一口,便都哇地一声,苦着脸吐了出来,弄得巴加内尔好生惊讶。
“真难吃!”这个说。
“不能吃!”那个喊。
可怜的地理学家尽管心里很不高兴,但也不得不承认那肉实在是难吃,即使饿得要死也难以下咽。于是,众人便取笑他的厨艺、他的美味佳肴。他知道大家在奚落他。他左思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明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真正好吃的原驼肉,怎么到了他的手里就出了怪味了呢?他突然像是顿有所悟似的大声嚷道: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知道是什么缘故了!”
“是不是烤过头了呀!”麦克那布斯仍然平静地说。
“不是烤过头了,爱挑刺儿的少校,是跑过头了!我怎么搞的,怎么把这个茬儿给忘了呢?”
“什么叫‘跑过头了’,巴加内尔先生?”奥斯丁问道。
“什么叫‘跑过头了’?就是说,原驼在歇息的时候打死才好吃;要是跑得太久太累,肉就没法吃了。我可以根据它的肉味判断出它跑了有多远,我敢说,那群原驼肯定是跑了不少的路,从很远的地方跑经这儿的。”
“真的如此?”格里那凡爵士问道。
“绝对没错。”
“那么,是出了什么事,或者出现了什么状况把这些动物给吓成这副模样,使之从本该安稳地睡在窝里的地方逃了出来的呢?”
“这个嘛,亲爱的爵士,我可无法回答,”巴加内尔说道,“如果您相信我,您就去睡觉吧,别再刨根问底了。我都困得要命了。我们睡吧,少校?”
“那就睡吧,巴加内尔。”
话已至此,大家便裹上“篷罩”,加了把火,躺下睡去。不一会儿,高高低低的鼾声相互呼应起来。地理学家发出的是男低音,与众人的各种鼾声融汇在了一起。
可是,格里那凡爵士却睡不着。他心中忐忑不安,脑子里总在想着那群动物为什么总朝着一个方向逃跑,为什么它们是那样的惊恐害怕。那些原驼数量众多,不可能是被什么猛兽驱赶跑的呀?在这么高的山上,猛兽本来就不多,猎人则更少。那么,是什么样的恐怖让它们如此害怕,非要逃往安杜谷的深坑中去?恐怖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呀?格里那凡爵士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担心很快会有灾难降临。
不过,这么思来想去,使他已处于半睡眠状态了,他的想法也开始有了点转变,希望多了,疑虑少了。他想象着明天一行人就将到达安第斯山下的大平原了。他想象着在那儿开始进行探访,调查,也许离成功已经不太远了。他想象着格兰特船长及其两名水手已经摆脱了奴隶的苦难生活,回到他们的中间。他脑海里就这么闪现着这些希望的光芒,可是,炭火的噼啪声、冒出的火花、红红的火焰、火光映照下的同伴们的面庞及墙上忽闪忽闪的影子,总在不断地干扰他的思绪。接着,灾难降临的预感又纠缠住了他,并且比先前更加的缠绕着不放。他模模糊糊地听着屋外的声响,那声响在这寂静的高山上是缘何而起的呢?真的是想不明白!
有时候,他仿佛听到一种带有威胁性的声响从远处隆隆地传来,恍若雷鸣。这种声响只有在山腰距山顶几千尺以下起了暴风雨时才会产生的。格里那凡爵士一心想要证实自己的判断,便索性走出了小屋。
这时候,月亮正在升起。空气静谧清新。山上山下不见云彩。安杜谷火山有活动的火光在闪现,稀稀拉拉的。未见风雨,未见闪电。天上,群星闪烁。然而,隆隆的响声始终在持续着,仿佛愈发地临近,从安第斯山里奔驰而来。格里那凡爵士又走回到小屋里,心里更加的乱糟糟,他老在纳闷儿:这地底下的隆隆声响是否与那群原驼的奔逃有关?他看了看表:凌晨两点。他没有去惊醒自己的同伴们,因为他并不能确定马上就会有危险发生。他脑子里懵懵懂懂的,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好几个钟头。
突然间,猛烈的哗啦啦的巨响把他惊醒过来。那声响震耳欲聋,如同千万辆炮车在坚实的地面上隆隆驶过一般。他忽然觉得脚下的地面在陷落,小屋在摇晃,断裂。
“快跑啊!”他大声呼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