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洋不知道这一天是怎么熬过去的。晚上,她躺在床上,瞪视着天天瞪视的天花板,这是怎么了,倒霉事全落在了自己头上?一个是心爱的丈夫被别人抢走,绝望中主动放弃,这还不够,抢走她丈夫的人还要在事隔这么多年的今天,要借自己的绝情来泯灭苏文对自己的思念,仅仅是思念;另一个是自己偷了别人的丈夫,良心发现,准备放弃的时候,又把儿子安插到酒店来监视,而且必须同意。一个用泪感化,一个好言相求,没有威逼,自己又不得不这样做。李瑞英,如果你说:“苏文只是想你,我并不在意,只是我不想破这个家。”我会痛痛快快地接受的呀!玉琳,我同情你,你来明的,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好歹都按你们的意愿去做,就现在这样窝窝囊囊地做,我心里堵得慌呀!我毕竟不是神,我也是人,有人性最基本的一面,有爱、有恨、有怨、有那么多的不情愿,有无边的痛啊!她的心被伤得千疮百孔,身体像一堆烂泥,瘫在床上,没有一点支撑的力量。
她倒下了,两天没有去酒店。这两天,她几乎是在床上度过的。她恹恹地连方便面都不屑去泡。饿了咀嚼着干面充饥。每天带给她的是似睡非睡的煎熬,头痛欲裂的折磨和一个个古怪的噩梦的纠缠。噩梦醒来,还是一个孤苦的她躺在一张单人床上,一屋的幽静,一屋的寂寥,使她透不过气来。她起身倒一杯红酒,靠在床头上一口一口地干喝着。无论怎么喝,都不能释放胸中的怨气。她边喝边长出着气,边揉着胸口,情绪糟糕到了极点。她必须要想办法缓解这种糟糕的情绪。如果缓解不了,根本无法上班。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已是下午六点半。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出去了。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街头一家卖鞭炮的店铺吸引了她。醉眼里的鞭炮成了她释放怨气的救星。
她买了鞭炮,开车来到沙河。沙河空无一人,正因为这个时候空无一人,她才选择了这里。她把二十串鞭炮连接起来,放到河沿上,点了捻子,鞭炮噼噼啪啪响了起来。这鞭炮声和那悠悠的河水静谧的晚霞是那样的不协调,她出乎预料地心烦意乱起来。她想扑灭火星,已经来不及了;她捂住耳朵,声音小了,心烦意乱的程度并没有减小;她放开嗓子仰天长啸,尽管声音撕心裂肺,依然不能释放这空前的烦躁;她强迫自己静下来进行长呼吸,那噼噼啪啪的快节奏让她更加心烦意乱起来。她只好坐在河沿上等待着,好像等待了几个世纪,噼啪声终于静了下来。她愣愣地瞅着那飘落在水中的红色的碎片随水流去,一种落花流水的感触漫到了心头,那起初准备释放的怨气与不平又从心底一层层涌了上来。
她抱着头在河沿上呆坐了一个多小时,晚霞落尽才开车回到家里。
打开CD机,是往日没有听完的轻音乐,一声声弹奏着心底的忧伤;打开电视是一则广告:
“……一个最高档,最有实力的酒店将在A城这片沃土上诞生……”爱的破碎和同行的威胁,形成了巨大的合力压迫着她。然而,她的身体一下子有了支撑和力量。这一夜,她是不能睡了,她端着酒杯在客厅里彻夜踱步。
第二天,她来到酒店,更加热情地招呼着认识的客人;客气地迎接着似认识又非认识的客人;用微笑回敬着她不认识的客人。她在客人中穿梭,在各雅间奔走。从看到广告以后,酒店的一切都渗透了她过度的敏感和倾向。她总是这样,把可能发生的不好的征兆扩大,从中寻求应对的策略。她在多年的经营中,已养成了处处小心、勇于竞争的习性。酒店火爆爆的生意,使她仿佛看到了火爆背后的萧条和新开业酒店的繁华。客人们脸上的笑容,她认为是堆起来的,是她用殷情换来的,而不是发自内心,笑也是一瞬即逝的。他们的眼神是涣散的,不像从前那样兴奋和聚光;是黯淡的,充满了厌倦。这样带着强烈的个人倾向的观察,使她深深地意识到一场餐饮变革势在必行了。
紫洋是永远生活在希望中的人,旧的希望实现或破灭,新的希望又燃烧起来。而酒,在她点燃和孕育希望的过程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她的酒量是吓人的。她不去大醉,在职工面前永远是微醉的。她的脸越喝越白,永远不会变红。职工们从她的言谈举止中看不出半点微醉的迹象。在职工们的眼里,她是热情的、奔放的、浪漫的、超前的、果断的,永远带着激情的。他们永远不会相信,她的这些特质和喝酒有很大的关系;不会相信自己是受着一个酒精时时刻刻在体内发挥作用的老板的指挥;更不会相信,酒是她激情和灵感的源泉,她的高人一筹是酒的点化。他们只知道热爱她,崇敬她,心甘情愿地、狂热地追随她,跟着她去干,去玩,去疯。在紧张的工作之中,充满了他们永远意想不到的乐趣。
酒就这样地发挥着作用,她就这样适时适量地喝着。她并不知道怎样变革,但她知道生活离不开文化,餐饮也应该是文化餐饮。她虽然一时还找不到餐饮和文化艺术最最合适的结合方式,但她相信能找到,酒里就有。晚上,她应酬了一会儿,就一头扎进办公室,边喝红酒,边看她的文学史。正看得出神,有人敲门,紫洋起身去开门。
“您好!”雨宣站在门口,很有礼貌地说。
“呃,是雨宣,进来坐吧!”紫洋指着沙发,自己坐回到转椅上。
雨宣正要进去,突然被这间办公室的景致惊住了。他不由得“呃”了一声,就半张着嘴,呆呆地站在门口。他恍惚如梦,不敢向前挪动半步,生怕惊扰了这番梦境。
这个办公室约有一百多平方米,整个房间是用玻璃拼成的颇具特色的穹幕结构。除了正面的玻璃长窗,整个穹幕全部为“蓝天”和“白云”。灯装在穹幕后,在灯光的映照下,那蓝天和白云那样纯净,那样亮丽。一轮红日(灯)悬在半空,绿茵茵的草地(仿造),与天际相接,相接之处黄花点点。几株观叶植物随意地生长着,一棵近两米高的盛开着的桃花树,逼真得像要释放出缕缕的芳香,令人醺然欲醉。树前立着一把二胡。紫色的老板桌,紫色的沙发,紫色的茶几上摆着一个拥有五线谱图案的白色花瓶,瓶内插着五颜六色的“满天星”。紫洋的右后方的立式保鲜柜上,摆放着一幅小巧而精致的电子控制山水画:潺潺的流水,偶尔发出几声鸟鸣,与所有的景致浑然一体。再加上紫洋那撒满紫罗兰的背带裙、紫色的耳环、淡紫色的月亮唇,更显得人景两致,雨宣被这样的景致迷惑了。
雨宣环视着这间办公室,紫洋没有打搅他,只是定定地端详着他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这双眼睛让她心动。她厌恶玉琳的算计,但又打心眼里喜欢雨宣。紫洋端详了一会儿,笑着说:
“雨宣,坐到沙发上看。喝水吗?”
这时雨宣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走到沙发跟前,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继续欣赏。
“唉哟!太棒了。真是天工之作。汪总,这个办公室是谁设计的?简直是天才!”雨宣兴奋起来。
“我一直向往这样的境界,就把这个境界从野外搬到了办公室。”
“您的想象真够神奇。唉——我喜欢美术,怎么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呢?”
“人的想象和自己的爱好、经历以及对生活的体验有很大的关系。我从小就喜欢蓝天白云,喜欢旷野,自然一想就想出来了。”
“可是我喜欢蓝天白云的程度并不比汪总差,怎么就……”
紫洋瞅着雨宣笑笑说:
“酒是开启心窍的,我想,那是酒的点化。”
“呃呃,原来是这样,是酒——酒的点化。”雨宣说着又静静地欣赏起这“搬”来的旷野。欣赏了一会儿,他突然激动地说:
“音乐是流动的建筑,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您的这番景致简直是一曲凝固了的清丽、浪漫、脱俗的天乐!”
“这算什么?只有一个季节,哪比得上你的‘冬天暖来夏天凉,春秋相望喜洋洋’呢。”
“我妈说的?我妈这个人……”
“雨宣,听你妈说,你还有一个很得意的设计,可不可以为我描述描述,我也欣赏欣赏。”
雨宣谈起他的得意之作,一下子来了兴致。
“那是一个商业大厦的设计。一层为圆柱形,外观为玫瑰红柱和落地的玻璃长窗;二层至七层则是多半个球体。球体的表面由无数个凹进去的多棱锥体组成。锥体为银灰色的玻璃幕,口部玫瑰红镶边。这样,整个外形是一个低矮的圆柱,托起一个偌大的多半球体。这个设计没被选中,他们喜欢长方形和四方块。”
“我倒觉得很新颖,很火气。如果采纳了,生意就成功了一半儿。”
“唉——,谁知道呢。”
“人生有很多挑战和无奈。别着急雨宣,有千里马,就会有伯乐。”
“您过奖了,我哪里是千里马,只是一匹不驯服的野马而已。”
“野马?那就说说你这匹野马怎么会爱上酒店的工作?”
“说实话,我今天本来是向您道歉的,因为我并不喜欢酒店的工作。一个人扔了自己所学的专业,那是怎样的悲哀?不过……”
紫洋打断了雨宣的话:
“你是说,你妈没有和你商量过这件事?”虽在预料之中,紫洋还是想问个明白。
“没有,唉——,我妈这个人一向很独断的。不过,我现在又改变了主意,我决定来酒店工作。”
“改变?为什么?”
“因为我佩服这里的主人。”雨宣红着脸说。
“那是你刚走向社会,社会上的人和事你都会感到新奇。”
“向您保证,绝对不是。其实,这是缘。”雨宣故意把缘字说得很重。
“你真会说话。”紫洋笑着拨了电话。
“怡秋,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怡秋敲门进来:
“汪总,找我有事?”她说着,向雨宣点点头。
“副总您好!”雨宣马上站了起来。
“怡秋,雨宣的事我和你说过。今天,你把工作向他交代一下,明天先熟悉一下环境,后天正式上班。”
“好吧!”怡秋把脸转向雨宣,“咱们走吧。”
俩人正要出去,紫洋说:
“等等,还有一件事,你去操办:为酒店的主要客户建一个生日档案,并要查清他们的家庭住址。以后客人过生日,咱们派人把酒店制作的生日蛋糕送到家里。噢,别忘了生日蛋糕上一定要有客人的生肖!”
“这个主意好,我明天就办!”
“为什么不捎上一束玫瑰花?”雨宣激动地说。
“玫瑰花?”紫洋开玩笑地说,“酒店的主要客户大多数是已婚男人,送玫瑰花,他们的太太不怀疑我第三者插足?”
三个人都笑了。
离开紫洋,离开这间办公室,雨宣有些不舍。走到门口,他不由得又回过头来,瞅着桃花树前立着的那把二胡突然问道:
“汪总,您也会拉二胡?”雨宣想找一个共同点。
“不会。”紫洋说,脸上掠过一丝忧郁。
“那您一定喜欢听,是吗?”
“是的。”
“您在学二胡吗?”雨宣觉得自己问得太多,但又不由自主。
“没有。”
“不过,”雨宣不解,“把二胡立在桃花树前,倒是蛮有韵致的。”
“雨宣,”雨宣正要关门,紫洋解释道:“我知道这样的工作屈你的才,但是……”但是什么?她语塞了,赶紧又改口说:“以后我会考虑的。”
“服从安排!”雨宣做了个鬼脸随着怡秋走了。
第二天,怡秋领着雨宣看了所有的雅间。各具特色的雅间,又让他大开了眼界。日式屋樱花烂漫,尽显礼仪之邦的祥和;泰式屋金碧辉煌,宣泄着异国的风情;欧式屋装了“壁炉”,你在这里用餐,一定会感到这是一次遥远而浪漫的欧洲之旅。以绿色为主调的雅间清雅脱俗;以粉色为主调的温馨怡人;以蓝色为主调的清丽幽静;而以紫色为主调的几许深秘中带着淡淡的怀旧。蒙古屋古朴、豪放,满墙是红底,黄、黑色图案的壁毯,充盈着北国的气息;江南屋则摆放着藤桌藤椅、修竹,一屋的清秀,一屋的温柔。还有杜甫草堂、海棠诗社、桃花源、三碗不过冈等,使人看得眼花缭乱,每个雅间都蕴含着那样浓烈的艺术韵味。
“副总,这些雅间是哪家公司设计装修的?”
“装修是一建,设计嘛,是咱们汪总!”
“汪总?她是建筑学院?还是美术学院毕业?”
“都不是,是南开大学中文系。”
“呃,是这样。神奇,太神奇了!”
“神奇这个词概括不了她这个人。要我概括她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情’字。”
“呃?此话怎讲?”
“汪总这个人呀,”怡秋提起紫洋总是滔滔不绝,“她是见了嫩芽就激动,见了落叶就掉泪,见了阴雨就惆怅,见了瑞雪就丰年,情无处不在。如果她正疯狂,你打搅了她,她会认为你不识时务;如果她正听轻柔的音乐,你突然给她换了迪曲,她会视你为败兴之举。不识时务也好,败兴之举也好,都还不是因为破坏了她的情愫?这些雅间,你也见了。中国情、外国情、江南情、塞北情、远古情、现代情、秀雅之情、狂放之情、温馨之情、浪漫之情,哪个雅间又不是情的杰作?她经营酒店经营的是情,和职工相处也处一个情。宾客们顾念这份情来用餐,职工们为了这份情而工作,一切都天经地义,顺理成章啊!”
“精辟!真是知汪总者副总您也!”雨宣豁然茅塞顿开:这是紫洋她源于情得于酒的杰作啊!怪不得这里的一切都那样深深地吸引着他,让他难以割舍,原来是情之所至:野炊的狂放之情让他永生难忘;婚宴的喜庆之情让他激动不已;紫洋办公室的旷野之情让他心旷神怡;雅间的各种风情又让他……让他……让他……是了,对种种个体的情都如此沉醉,对善于营造情,集各种情于一体的紫洋怎能不百般迷恋呢?
晚上,雨宣躺在床上,处于一种极度的兴奋状态。他想着紫洋的办公室:蓝天、白云、翠叶、桃花,那绿茵和天际边的野黄花。那偶尔听见的几声鸟鸣,这是一幅多么淡雅,多么宁静,多么清新的图画!那“满天星”和五线谱,那二胡和桃花树,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情韵。是浪漫的?是充满了绵绵幻想的?是包容着几分向往,还是蕴含着几许怀旧?他说不清楚。渐渐地他醉了,醉在了蓝天白云下那清清丽丽、充满生机的旷野中。旷野中,一个身穿紫花背带裙,披一头乌亮长发的女子,眨着梦一样的眼睛和蓝天白云说话。远处飘来了悠悠扬扬的音乐。是萨克斯?不,是二胡,是二胡在低诉,低诉着一个美丽的故事……
雨宣再也睡不着了,他被网在了丝丝缕缕,绵绵延延的思绪中。他起来穿好衣服,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第四幅画《似酒的女人》,越看越觉得离题,就把这幅画撕成碎片,扔进纸蒌里。看来这幅画是不能再画了,《似酒的女人》只能用语言来表达,用画来表达总是带着诸多的遗憾。
雨宣起身走到窗前,满天的星星眨着梦幻般的眼睛,一弯半弦月穿越一片片的彩云,又像梦幻的影。
这是夜,夜是属于幻,属于梦的;夜为你带来无尽的遐想;夜处处流淌着浪漫的音乐。夜是宁静的,柔情的,像女人的梦和幻,更像梦幻中的女人……
雨宣被这样的夜感动了。他望着那融进了自己强烈的感情色彩的星空,望着那被自己的情感夸张了的一弯明月,脑海里浮现出一幅以深深浅浅的紫和重重叠叠的黄为基调的生动的画面:地球上,一个紫色的眼睛,紫色的唇,紫色的秀发的倩女,托着下颏,遥望一弯明月。她的脚下黄花摇曳,头上金星数点。长发飘飞,飞到天际的尽头,顺着银河的流向……这是他生命中的倩女,一个紫色的梦。雨宣又被这样的“梦”感动了。他把画夹移向窗前,要画下这幅画。他调好色,画完了地球、黄花、星星、月亮和那倩女的轮廓、飘飞的长发,那倩女的眼睛,三笔两笔就画成了丹凤眼,那唇也渐渐地画成了月亮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