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
幼时背诵欧阳修名篇《醉翁亭记》,辄为之神往。那四百来字的文章用了21个“也”字,那统率全文首句“环滁皆山也”的非凡笔力,那“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成为生活语言中的常用典故,在在都使人心折。去秋我应邀首次到滁州,终于领略了一番文中历历如绘的琅玡山胜景,觉得这一片名山名水早被欧阳修写完,不知该从何处落笔。
想不到今年10月我又有滁州之行,以醉翁亭命名的首届散文节就在那里举行。不同于上次秋阳明丽,这次是秋雨连绵。同行的市委宣传部长举伞笑着说,《醉翁亭记》写尽琅玡山的四季景观,以及山间晨昏晦明的变化,唯独没有着笔于雨景。这一“点评”使我憬然有所悟。
那天驱车出城,在琅玡古道下车步行。湿漉漉的宽阔青石板道长约二里许,道旁两侧,浓荫蔽空,如入苍黑色的幽寂之境。时或可见古栈道的车辙,使人想象遥远的岁月。行经一座绿苔斑斑的古老石桥,举首可见林木掩映的亭台楼阁,有一组苏州园林格局的建筑紧靠崖壁下,这就是传誉古今的醉翁亭所在地。
醉翁亭在宋朝初建时,其实不过是一座孤立的山亭。史载900多年前,欧阳修被贬谪到滁州任太守,为琅玡山的秀丽景色所迷醉,在职约两年三个月时间,感怀时世,寄情山水,常登此山饮酒赋诗。琅玡古刹住持僧智仙同情欧阳修的境遇,尤钦佩他的文才,特在山腰佳胜处修筑一亭,以供太守歇脚饮酒。欧阳修时年仅40,“自号曰醉翁”,即以此亭名为醉翁亭,其传世之作《醉翁亭记》盖出于此。
雨中走向醉翁亭,恍如进入古文中的空灵境界,有一种超越时空的幻异感。过了古桥,骤闻水声大作。原来连日多雨,山溪水势湍激,水花银亮飞溅。小溪流绕过一方形石池,池水清澈澄明,此即欧文中所说的“酿泉”。掬水试饮,清甜无比。不知道这立有碑刻的“酿泉”是否即太守酿酒之泉。
将近千年以来,沧海桑田。历经变迁,最早的醉翁亭只能存于欧文之中了。然而,山水犹在,古迹犹在,醉意犹在。人们是不愿《醉翁亭记》中抒情述怀的诗画美景在人间消失的。
想必是为了满足远道而来访古寻幽者的愿望,现在的醉翁亭发展为“九院七亭”,又称“醉翁九景”,都是历代根据欧文中的某些意境拓展兴建的,远非曩时“太守与客来饮于此”的山野孤亭可比。例如门楣上题着“山水之间”和“有亭翼然”这一类小院,其名皆取自欧文。这组建筑中,多半又以“醉”与“醒”为主体,后者如“醒园”和“解醒阁”,似乎欧阳修常常喝得烂醉如泥,非醒酒不可。其实未必如此,这位太守自己说得很明白:“饮少辄醉”,“颓乎其中者,太守醉也”,我看都是一种姿态。他的本意“在乎山水之间也”,即使带有一点醉眼朦胧中看人生世相的意味,实际上他是十分清醒的。
今之醉翁亭位于正门的东院,是一座典雅的飞檐亭阁。亭侧的巨石上刻着篆书的“醉翁亭”三个大字,碑石斜卧,宛然似呈醉态。斜风细雨,在亭内亭外徘徊良久。旋即到亭后的“二贤堂”。这“二贤”有几种说法,一种较为可信的说法是指欧阳修和苏东坡。这里有一座新塑的欧阳修高大立像。屋外漫步时,忽然觉得,有些古迹还是“虚”一些,回旋的余地大一些,更能激发思古之幽情,归根结底这也是爱国主义的感情,我如是想。
从“二贤堂”向西至“宝宋斋”,进入明建砖木结构的狭小平屋。屋内有两块青石古碑,嵌于墙垣之间,高逾七尺,宽约三尺。两碑正反面刻着苏东坡手书的《醉翁亭记》全文,每字足有三寸见方。“欧文苏字”,勒石为碑,稀世珍宝,何等名贵!
然而在那灾难的十年间,竟有愚昧狂暴之徒以水泥涂抹古碑上,铁笔银钩,几不可辨。这两块巨型碑石,既是历史文明的见证,又是野蛮年代留下的印证。游人驻足而观,无不为之长叹。虽然近年来另建六角形仿古“碑亭”一座,将“宝宋斋”中的古碑加工拓印后另立碑石于此,然较之原件逊色多矣,成为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了。
首届“醉翁亭散文节”开幕式的会场,设在碑亭后侧的解醒阁内。解醒阁是仿明代建筑,与醉翁亭各处一端,一醉一醒,遥相呼应。是日也,来自南北各地的散文同行们济济一堂,大有为散文事业扬眉吐气之概,是一次难得的盛会。有几位老朋友未能预期赴会,未免遗憾。会上相继发言时,我只管眺望廊檐外的雨景。琅玡山的层林幽谷,浓淡深浅多层次的绿色,在烟雨迷离中化为漫天绿雾,令人目迷神驰,酩酊欲醉。忽发奇想,这次冒雨游醉翁亭,上溯近千年,当人们追踪当年欧阳修在琅玡山与民同乐的游迹,岂不是介乎时醉时醒或半醉半醒之间,才能约略领悟其中的况味么?
醉翁亭院墙外,迎面一片森森然的参天古木,树冠巨大如华盖,俯临着奔流不歇的山溪。据植物学家鉴定,这片榆树迄今只见于琅玡山上,人称“琅砑树”或“醉翁树”。我以其树名寓有纪念意义,随手采撷一片带回来。
1985年11月
[鉴赏]
何为(1922~),原名何振业,浙江定海人。早年肄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历住上海《文汇报》记者,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编辑,作协福建分会专业作家、作协福建分会副主席。主要作品有散文集《第二次考试》、《织锦集》、《临窗集》等。
宋代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写尽当年琅砑山之胜景,亦写尽醉翁亭游乐之光。而今何为一改欧阳修笔下风和日丽的醉翁亭,而写风雨中之醉翁亭,不独在追寻领略欧文中历历如绘的琅玡山胜景,亦在寻觅领略今日之新景,体味其中之况味。
这是一篇典型的游记散文。作者以游历次序为线索,以访古寻幽,抚今追昔,纵横全文。
作者先点明写此文的缘由起因,而后便开始信步寻觅醉翁亭之踪迹,一路上捡拾钩沉醉翁亭原貌。回溯当年醉翁亭来由。思绪在昔日与今时回环往复。周遭景物,信手拈来,辄有佳境,而一景一忆,捕捉着当时欧阳修的情致所在。历数今夕之变,今日的醉翁亭,已不是当年的孤亭,而是发展到九院十亭的一组建筑。这众多亭院门楣上的题字皆取自欧文,这就更生一层情趣,更能激发思古之情。山水犹在,古迹犹在,作者在游历中,已不是单纯地咏物抒情,寻幽访胜,而是将历史沧桑之慨写了出来。其中有欣慰有遗憾,欣慰的是新修古迹,再现历史原貌,使人生思古之幽情,并保存了优秀的古代文化遗产;遗憾的是,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在荒唐野蛮的年代惨遭破坏。
作者一步一行,一景一吟,古今观照,今昔对比,写尽欧翁踪迹,写尽今日之醉翁亭。而作者追踪醉翁之情状,无非是在其“醉”“醒”之间作文章。文章第七段针对“醉翁九景”而指出:欧阳修虽辄说醉,其实他是十分清醒的,“即使带有一点醉眼朦胧中看人生世相的意味。”文章第十段却在游历完后于纵览琅玡山之层林幽谷时,豁然一悟,“当人们追踪当年欧阳修在琅玡山与民同乐的游迹,岂不是介乎时醉时醒或半醉半醒之间,才能约略领悟其中的况味么?”与第七段相辅相成,似乎才完成了对醉翁之境界的追觅与领悟。
文章语言纡徐有致,清新优美,颇能代表何为散文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