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有大片大片的青草地,草地上相拥而坐着一对年轻的夫妻,他们身边有一个年纪略长的男孩儿,还有一个年幼的小姑娘。一家人幸福的在一起放风筝。小姑娘并不乖巧,时不时地对着哥哥恶作剧,看见哥哥急的跳脚的样子,毫不留情的哈哈大笑。一旁的夫妻二人只是宠溺的看着兄妹二人,轻轻取笑男孩子不够大度。男孩许是不好意思,抓抓头发,也憨憨的大笑起来。
这是曾经的一家人么?
迷雾中似乎又回到了叶家老宅,爷爷端坐于正厅,下首依次站着几位伯父,身后立着堂哥堂姐们,姑姑正陪着奶奶静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这时一个满脸肃穆的男孩子紧紧牵着一个红肿着眼眶的女孩子径自走到爷爷身侧站定,轻启唇角,“言爷爷来了”。
话落,言磊便扶着早已是花甲之年的言爷爷一步步走进叶家大厅,紧随身后的是一脸沉重的言伯伯言默。
叶老快步走上前去,紧紧地握住言老的手,两厢对视片刻,一个满眼泪意,一个满是沉痛。
叶言两家原就是世交,叶安邦和言良更是一辈子的兄弟,年少相识,结拜于战场上的战壕里,言老此时此刻最是能体会到老兄弟心中难以明说的苦。
虽说叶志安夫妇是为国殉职,对得起人民,担得起烈士,不愧对民族大义。只是老来丧子,到底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对于早已花甲之年的老人而言,何止是心痛。看着老兄弟仿佛一夜花白的头发,言老叹息道,“老伙计啊……”
众人看着两位花甲老人紧握着对方的双手,心痛哽咽的模样,心中动容,英豪如何,烈士如何,丧子之痛,大于剜心啊。
良久后,言老终于平复下满是伤痛的心情,拉着叶老的手走向正厅的主座。待入座后,他看向厅中的二子言默,轻轻点了点头。言默会意,沉默着走上前去,双手恭恭敬敬对叶老奉上一封书信。
只见信封上并无署名,只是看到信封上‘父亲亲启’四个字时,叶老顿时心痛难忍,终是热泪盈眶。
那熟悉的字迹,刚劲的笔力,笔锋回转之处,自有一股洒脱风流在其中。他绝不会认错,这是儿子志安亲手写的字。
孩子们的书法,一直是叶老多年的骄傲,俱是从小悉心教导,学成之时,自成一体。小儿子从小独爱狂草,他的字自小就透着洒脱。
言默紧紧抿下唇,徐徐道来这封信的由来。
原来叶志安早已知道此行只怕是凶多吉少。他是军人,民族大义面前他不愿退缩。可是想到家中年迈的父母以及年幼的一双儿女,叶志安心中实在有愧。遂在百忙之中匆匆修书一封,为避免遭人算计,只得在动身前早早地将此信放于由妻子司青代笔的信封中一起邮寄给自己的好友言默。待言默收到书信打来电话询问之时,才解释其用意为何。通话中叶志安寥寥数语,只是简单的嘱托于好友,一定要将此信亲手保管好,切莫转交于他人,在确认他已牺牲之后,再亲手交于叶父。若他此次可安然归来,自会亲身前来取回书信。
话落,众人俱是一片肃静。
良久后,叶老深深地看了看信封,才终于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待看到信中开头,‘叩拜父亲’四个字时,他不禁再次模糊了双眼。伸手扶住额头,深深呼出一口气,终是颤着手将书信递于一旁的长子叶志文。叶志文双手接过书信,沉重地点头示意,看着信上熟悉的笔迹,心中越发沉痛。
半晌,叶志文深提一口气,面向众人,朗声念道:
“叩拜父亲:
儿子不孝,一直以来未能在父母身前尽孝。此次事发突然,儿子恐难以周全,遂修书一封。为避免多生事端,儿子转寄于阿默并嘱托其在我出事之后转交于父亲手中。
儿子不孝,临终之时未来得及拜别双亲,万望父亲母亲保重身体。此生幸得一双聪慧儿女,代儿承欢父亲膝下,儿子今生以感颇为圆满。儿子此次为国尽忠,俯仰于天地之间无愧于国家知遇,无愧于人民信任,只是临终之时,终究愧对于父母,愧对儿女。
儿子此生一直有三件事于心不安。
其一,不能尽孝于二老床前,愧对二老养育之恩。今后万望二老保重身体,切莫为儿子过于伤痛,儿子不孝,在此携发妻司青三行跪拜,拜别二老及兄长,姐姐。
其二,不能身体力行教养一双儿女,愧对文智和阿莞。儿子今日斗胆托孤于父亲,望父亲日后对二人多多管教提点。儿子有愧,自他二人出世以来,未尽到父亲之责。望父亲告知我儿,勤勉上进,文智既为兄长今后定要保护好家人。儿子对二人没有其他期许,只盼望我一双儿女一生光明磊落,平安顺遂,得一人之心,相伴终老。
其三,不能护发妻周全,愧对司青。司青自嫁与儿子以来,远离江南故土,多年奔波辛劳,始终伴于儿子身旁,今生得一司青,儿子今生不悔。可司青思乡已久,虽从无怨言,但儿子心中着实不忍,遂今日立下遗愿,待B市我夫妻二人身后之事办妥,着文智和阿莞扶柩南下,将我夫妻二人合葬于江南司青故乡,个中繁事望大哥代为周旋一二。儿子不孝,望父亲母亲,成全儿子临终心愿,这也是儿子今生能为发妻所做的最后一点心意。
儿子志安,生于叶家,承父亲悉心教导,母亲养育,兄长姐姐从小呵护,骄傲之余,常感念心中,此生志安何其有幸!儿子今生不悔!只望父母兄长姐姐保重身体,时间紧迫,最后志安携司青叩拜东方,以示拜别。
不孝之子
志安绝笔”
“我的儿啊!”叶老太太终于支撑不住,哭倒在一旁叶志双的肩上,叶家众人听完此封叶志安的遗书,纷纷红了眼眶。
良久,叶老睁开早已通红的双眼,抬头望向门外蔚蓝的天空,朗声对众人道:“我儿志安,一生洒脱随性。俯仰天地之间,上无愧于国家人民,下无愧于父母妻儿。他生,对得起叶家;他亡,对得起民族大义!他虽死犹荣,自是重于泰山!此既为我儿临终遗愿,父亲答应你又何妨!”
抬手拂去眼角的泪意,叶老继而嘱咐道:“志文去替你弟弟申请此事吧,若有人问起,只管说是他们夫妻二人临终遗愿罢了;志武联系下司家,着手准备江南的事宜;志全去准备在B市所需的各项事宜吧。不日之后,由文智兄妹二人,扶柩南下。叶家,举家下江南守灵。”
画面一转,入目便是一间灵堂,上方是娟白的绸布,下方是一方合葬的衣冠棺木,棺木前方放着牌位,牌位上深深刻着,‘叶志安司青夫妻之灵位’。
旁边是两位早已花甲之年的老人,老人身旁笔直站着那对兄妹和一众亲属。那兄妹二人,齐齐憋红了眼眶,却是一滴眼泪也不肯轻易落下。
小小的灵堂里,仪式简单而肃穆。恍惚中有很多人从兄妹二人身前走过,或是对爷爷轻声宽慰,或是对父母的英勇事迹赞叹,惋惜。兄妹俩木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只是机械一般地随着众人,鞠躬,致谢……
良久后,不知是不是女孩儿的错觉,她恍惚中似乎看见了她最喜欢的温东哥哥远远向她走来。只是令她恍惚的是,温东的手里竟然牵着她最是信任的朋友赵佳珊。
赵佳珊脸上淡淡的愧疚和难掩的骄傲,深深地刺痛了女孩儿的心。女孩儿依旧木然地注视着来人,她静静地看着二人来到她的身边,她听到东子哥对她说,“小丸子……你还有我们……”,却依旧不言不语。
女孩儿固执地盯着两人相互牵在一起的手,她清楚地听到那个给她拥抱的赵佳珊在她的耳畔轻轻的说:“叶莞,温东爱的人是我,他从未爱过你,他只是你的东子哥,谢谢你让我们相识,今后我们也会相守,希望你祝福我们。”
女孩儿一直傻傻地承受着一切,她沉默地看着二人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不愿意相信这一切,她多么希望,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父母还健在,即使他们不在自己的身边。那个人也不是东子哥,甚至她今天没有见过赵佳珊,她和赵佳珊仍然是值得信任的好朋友。
女孩儿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玩笑,一场梦。逃避终究是枉然,眼前的现实一遍遍嘲笑着她的懦弱。终于,女孩儿深深地低下头,悄悄地把一滴眼泪砸在地板之上,砸出了一道心碎的声音。
书房里,兄妹二人齐齐跪在爷爷面前,背影笔直而坚定,一旁的爷爷紧了紧握在手里的马鞭,却如何也下不去手。三人僵持着,谁也不肯让步。
良久后,只听到爷爷深沉的叹息,“给我一个理由。”
话落,只见女孩儿坚定地抬起双眼,神色无比坚定,语气沉重肃穆,“爷爷,父母生前,我们未承欢膝下,是我们不孝;父母身后,若仍相隔万里,如何心安。”
“小丸子,你不要爷爷奶奶了吗?”年迈的声音里夹杂着显而易见的颤抖,这是他最疼爱的小孙女啊,如何放心她一人远走他乡。
“爷爷,求您。允我离开,您知道的,我终会回来,爷爷。”兄妹二人齐齐朝着爷爷叩了三叩。
如同看着一场无关的电影一般,叶莞深深地陷入梦境里不忍清醒。她看着那道倔强坚强的小小身影,心痛难忍。
那是曾经的自己啊,是那个假装坚强的自己。
深夜里,叶莞终于从断断续续的梦境中醒来。
她静静的靠墙而坐,双手抱着被子,淡淡的望着窗外静谧的夜空出神。
片刻后,忽然低下头,抵着蜷起的双腿,牙齿死死地咬住被角,唇角处只发出一阵阵轻细的呜咽声。她不断地蜷缩着身体,却还是止不住浑身的颤抖。在靠近心脏的地方,依稀可以看见一封信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