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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心清如冰,身如浮萍

从万兴洋行出来之后,清如抱着双臂,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

庄琴小碎步跟在她身旁,地问:“清如,你和孟少爷到底有什么过节,他怎么这样对你?”

清如停了脚步,愣愣地看着庄琴,突然将头埋进庄琴的颈窝,哭了。

庄琴自认识她以来,就没见过她流眼泪,见她这样吓得手忙脚乱:“我的大小姐,你倒是说句话啊!我是女生不是男生,又不会怜香惜玉。”

清如噗嗤一声破涕为笑。庄琴抚住胸口,笑嘻嘻地说:“清如,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说出来,心里也好受一点。”

清如脸色一点点凝重下来。她望着铅云低垂的天空,幽幽地说:“庄琴,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可是那水等了那么久,却没有来饮的人,你说该怎么办?”

庄琴的脸抽搐了两下,终于崩溃了:“我的大小姐,你换个口气行不?我听不懂你这大才女的心事呀。”

清如跺了跺脚:“算了,不和你说了,我从这边回家了。”

庄琴如释重负地挥挥手:“你早点回家吧,别多想啊。”

清如转身离去,拐了几个弯,终于远远地看到弄堂中的炊烟。风裹挟着阵阵凉意,从堂口里向她扑过来,将她的刘海吹得有些凌乱。晚春的夜风明明没有多少寒意,但是她还是冷得发抖。

没有比心更冷了。

——你怎么这么爱财?

孟嘉和的话还响在耳畔,让她羞愤难忍。想一想也觉得奇怪,以前别人也对她说过更过分的话,她从来都当做蛛丝一般轻轻拂去,可是为什么一句本该不痛不痒的话,却让她失态痛哭?

因为这句话,是他说的?

清如的心绪有些乱,她不敢再想,将手中的书包提了提就往家那边走。小胡同的青石板路有些崎岖,她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走着。不料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宁父和宁母的哭泣声,她顿时大吃一惊。

她想去推门,却又犹豫,只趴在门缝里往里面瞧。只见眼前站着几个穿马褂的粗汉,正不耐烦地嚷嚷:“这小子欠了我们赌债,你们说要怎么还吧!”

宁父气得浑身颤抖:“建成,你说,你欠了人家多少钱?”

弟弟宁建成自幼不学无术,四处偷鸡摸狗,如今竟然染上了赌博!清如心内震惊,定神一看,宁建成缩着脑袋跪在地上,白衫子上沾满污秽和血迹,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来。他哭求着说:“爸,孩儿不孝!孩儿欠他们两块大洋,不是十块大洋!如果还不出来,他们就要砍了孩儿的右手!爸!”

“你小子不懂道上规矩啊?利滚利,你借了高利贷,当然要还利息的!”

宁父手指颤抖地指向粗汉们,却忽露痛苦之色,猛地捂住胸口。宁母忙扶住他,哭喊:“老天,这都是什么事啊——”

“别啰嗦了,你们要么还钱,要么就拿女儿抵债!”粗汉一摆手,抛出这么一句。宁父眼睛瞪圆,气愤地说:“我宁家虽然时运不济,祖上也是书香门第,何曾出过卖儿卖女的事情!建成欠你们十块大洋,我日后还你们就是。”

“日后还?日后还就是一百块大洋!”

一个粗汉露出猥琐的表情,碰了碰同伴的胳膊:“不知道书香门第家的小姐,是不是更有味儿呢?”

粗汉们爆发出得意的大笑。宁父气得一句话也骂不出来,突然两眼一翻,晕厥在地。宁建成喊了一声“爸”,见宁父没了声响,也来了怒火,恨恨地对粗汉们喊:“你们别在这里放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那你是愿意被砍右手喽?”粗汉们拿起手中雪亮的大刀。

清如惊了一下,脚下踩到一块碎石,发出咯的一声响。粗汉们警觉地回头张望,宁氏一家顿时猜到了声音的来源,开始紧张起来。

不好,被发现了!

清如急得转身就跑,然而青石板上有许多棱角,她不小心就被绊了一跤。想爬起啦再跑的时候,已经晚了,她的肩膀被人一把抓住,接着粗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抓住这小贱人啦!”

“早就有人要买小丫头,看这水灵的,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

“你们放开我!”清如奋力挣扎,在粗汉的手背上抓出几道血痕。粗汉抬手就给了她清脆的一巴掌,骂道:“小丫头还挺辣!兄弟,给她套给袋子!”

一个麻布袋兜头盖了过来,清如死命地挣扎,却奈何不了几个粗汉的力气。混乱中,她只听到街坊开门的声音,母亲的哭喊声以及弟弟宁建成的怒骂声。有人在她的头上重重地一击,于是这些声音就都听不到了。

昏过去的时候,她心里恨意森然,同时涌起了一股悲凉。父亲对她说过的话,如洪钟在耳,一遍遍地震撼着她:这就是一个吃人的世道!

她一家人的血肉,都已经供那些地痞流氓们吃喝了,为什么还会落得这步田地?

清如昏昏沉沉地睡了许久,期间只觉得自己被人五花大绑地丢上了一辆汽车,然后一路摇晃,最后被人抬进了什么地方。她尚有一丝理智,心里暗自决定,若是被人卖进窑子里,绝不苟活!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彻底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柴房里。窗外天色已经黑透,不辨时辰,她动了动,发现身上被绑得结结实实,一点都挣扎不得。

这时,房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清如忙闭上眼睛,装作昏迷。

门吱嘎一声响了,卷入一阵细细香风。清如抽了抽鼻子,嗅出这是上层人士用的香料,不是窑子里艳俗的胭脂,一颗心才稍微安稳下来。

“梁姨太,这就是那丫头吗?”黑暗中,响起一个苍老女人的声音。

“就是她,我花了二十块大洋买来的。嬷嬷,我办事,你放心。”梁姨太十分殷切地说,抬脚就踢了清如两下。清如咬牙忍住痛楚,并不做声。梁姨太这才又说:“她昏过去了,这样办事就方便多了。嬷嬷,你看这丫头长得不错,大少爷看了一定喜欢。”

清如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清了面前两人的长相。那个叫梁姨太的穿金戴玉,好不阔气。让她吃惊的是那个嬷嬷的打扮——那女人五十岁上下,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燕尾髻,竟然戴着旗头,穿着一身清朝宫服!

现在是共和十九年,清王朝沦入历史尘埃已经十八年,没想到还有人作清宫打扮!

清如直觉自己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鼻尖上沁出汗水,连忙闭上眼睛。只听嬷嬷冷冷地说:“梁姨太,你不是总是说我们格格是个破落户吗?怎么这会子,倒献起殷勤来了?连给我们格格试婚的丫头都给备下了。”

梁姨太笑道:“嬷嬷别恼,那都是太太拿我当枪使,指使我说的!其实呀,我早就看锦绣格格和大少爷是天生一对!”

嬷嬷道:“老爷早就指下了这门亲事,是太太觉得我们格格无依无靠的,看不上我们!其实格格日前得了消息,皇帝在天津日租界联络上了关东军,不日就要恢复宣统年号。到时候,十个大少爷都别想攀上我们格格!”

梁姨太心中恼火,暗道:老太婆,得意什么,若不是为了孟华在老爷面前能得脸,我能极力促成你家格格的好事?谁配得上谁,明眼人一看就知!然而面上却纹丝不露,只连声说“是”,然后问:“嬷嬷,那我们就把她抬过去吧?”

嬷嬷点头:“梁姨太,说好了,你明日别忘了向老爷提一提这门亲事。”说完,她向门外招了招手,立即有几名家仆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清如抬起来。

清如听完这么一番话,冷汗已经湿透了后背,却也心里有了主意。只要她偷偷溜出去,将这家私藏清朝余孽的事情告发的警察局,就可以完全脱身了,难的是眼下如何应付。

她想起嬷嬷刚才说要让她试婚……难不成,是让她和另一个男人无名无份地洞房?

她顿时急得六神无主,将眼睛半睁开,只见四周都是高墙,凭她的体力是逃不脱的。正焦急着,忽然眼前一阵雾气模糊,原来那些人将她抬进了一间澡房。嬷嬷从后面赶了上来,下令道:“手脚都麻利点,快给她洗身子,大少爷就要回来了。”

一帮女仆七手八脚地将清如身上的麻绳除了,将她的衣服剥去,放入热水里。清如装作昏迷不醒,忍住许多双手在自己身上搓搓揉揉。之后,她被人裹进一床棉被里,又被抬进了另一间屋子。

等到那些人终于离开,清如才睁开眼睛。她躺在一张楠木大床上,床边不远处放置着一扇镂空白色四页屏风,从缝隙中可以看到屏风后面放置着书桌书柜,这是一个年轻男子的房间。

清如撑起身体,将棉被裹在身体上,打算去柜子里找一件衣服穿上。然而她正埋头翻找着,忽然听到身后房门吱呀一声响,吓得她手中的物事也应声而落。

孟嘉和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清如,半晌没有出声。还是清如最先反应过来,弯腰抓了地上的衣服,飞快地缩回到床上去。她慌得声音都发抖了:“你、你别过来!”

孟嘉和后退一步,看了看左右,确认是自己的房间才重新进来。他松了松自己的领带:“说吧,怎么是你,这是什么情况?”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外面咔嚓一声,心中顿时暗叫不好,伸手去扯门,那门竟然已经落了锁。

很显然,那些人早已在外面埋伏好,就等他入瓮阖盖了。

清如一边拿棉被挡住自己赤裸的身体,一边整理那件衬衫,却怎么都解不开扣子,急得哭了起来。孟嘉和忙举起双手说:“你别哭,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现在外面有人偷听,我想离你近些好说话,你别喊。”

她抬起泪眼,看他一脸正气,并无猥亵之意,才微微点头。孟嘉和小心翼翼地挨着床沿坐了,低声问:“你怎么在我房里?”

清如垂头不语。

孟嘉和又笑:“那你把衬衫递给我,我帮你把扣子解开。你穿上衣服,总能好好说话了吧?”

清如这才怯怯地将衬衫从棉被后面递了过来。伸出的一截藕臂,白嫩得惊人,在手腕处收了一个又细又漂亮的弧线,让男子的心里泛起阵阵涟漪。孟嘉和忙低头,将扣子一颗颗地解开,可又觉得这个动作实在太暧昧,烧得他心里痒痒得慌。好在他生性冷静,还是能够平静地问:“你这么聪明,大概已经知道了我家的秘密了吧。”

清如吓得心口乱跳,忙摇头说:“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孟嘉和看她这样子,心里已经确定了七八分,淡声说:“你说谎的功力还不够纯熟,就算不穿衣服也能淡定自若地撒谎,那才能骗住我呢。”

清如嘴唇发白,喃喃地问:“你会杀了我吗?”

他一怔,轻笑一声,将那件白衬衫递给她:“我怎么舍得杀?”

她将白衬衫接过,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先转过去……不许,不许偷看。”他依言转过去,身后便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好一阵子再转过去,她已经穿好了衣服坐在床上。

他眯了眯眼睛,看见那件白衫穿在她身上实在太大,领口处露出一截深深的锁骨。如瀑青丝从一边垂下肩头,更衬得她肤如凝脂。她大概太青涩,不懂这对男人来说也是一种致命的蛊惑。

孟嘉和强行按捺住自己的遐思,静静地说:“你骗不住我没关系,关键是明天一定要骗住所有的人——要让他们觉得,你根本不知道孟公馆里藏着一位清朝的格格!你若是露出一丝马脚,他们就会杀了你,明白吗?”

清如忙不迭地点头。

他又说:“你一定没想到吧,一位会送儿子出国留学的开明企业家,竟然会私藏清朝格格。其实,我最初知道的时候,也难以接受。可是我一个字都不能吐露,所谓忠孝不能两全,就是如此吧。”

在灯光的映照下,他的表情竟然透着几分忧伤。清如突然心头一动,低声说:“确实没想到,但是令尊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也许吧,”孟嘉和若有所思地说,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他们是送你来试婚的吧?看你之前也读过书,你父母竟然同意?”

提起这件事,清如的眼眶红了一圈,于是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孟嘉和变了脸色,道:“是因为银元的事情?假如你今天不是遇到我,而是被卖到别处,那我可真是罪孽深重,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不,也不关你的事,我弟弟欠了他们十块银元,两块也还不上。”

孟嘉和犹在自责:“这样吧,明日我让人送你回去,顺便再多给你十块银元。就算那些人再去闹,也拿你没办法了。”

“谢谢。”她低声说,“看来,那位格格非常喜欢你,想嫁给你。”

“喜不喜欢我我可不知道,她是标准的旧式女子,我跟她没几句话。对了,你帮我想想,该怎么绝了她的念头?”

清如歪着头想了想,突然眼神一亮。按照旧例,找她这个丫头做试婚的目的,就是在于测验新郎官是否威武雄壮吗?只要她将他描述得十分不堪,那个格格还会想要出嫁吗?

“明日我就回禀了那个格格去,就说你有隐疾,不能人道……”

清如还没说完,就看到孟嘉和对她投来想要杀人的目光,忙住了口。孟嘉和没好声气地说:“我就知道你脑子里没个正经主意!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真是这个道理。”

说着,他翻身在她身旁躺下:“睡吧,我明日还要去工作,累得很。”

清和吓了一跳:“我们就睡在一张床上?”

“要不然呢?反正你都认定我不能人道了,还怕我夺了你的清白?”孟嘉和犹在生气,“门被锁了,我如果喊起来,吵醒了父亲,你就难办了。”

“你可以睡、睡沙发。”

“我睡不惯。”

“那我去睡。”清如说着就要越过他下床。孟嘉和一把将她拉住,眼中带笑地说:“只有一床棉被。”

清如恨极,自己怎么会觉得这个人亲和友善的?她正想开口,孟嘉和已经翻了一个身,毫不在意地说:“你放心好了,我是不会碰你的。你这么瘦,我才没兴趣。”

“你……”

“宁小姐,试婚丫头以后可是要留下来做妾的,我敢把一只穿靴子的猫留在身边吗?”他强忍着笑说。

清如语塞。

关上灯之后,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进来,如同素绮流光般,给这个房间镀了一层霜。身旁的男人呼吸渐渐平稳,似乎已经沉入梦乡。清如犹豫了半天,才试探着躺在床上。

他依旧静静地躺着,并没有非分之句。清如放了心,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了。

再醒来时,她是被人晃醒的,一睁眼就看到孟嘉和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清如一急,忙蜷缩起身子,戒备地盯着他。

孟嘉和甩给她一套女佣的衣服,好笑地说:“我有一晚上的时间可以做点什么,犯不着早晨的时候对你图谋不轨吧?把这衣服穿上,你总不能一直穿我的衬衫。”

清如一把夺过衣服:“好了,你可以转过身了,我换好了衣服叫你。”

他点点头,回过身开始整理自己身上的西装。一抬头,隔断那边的案几上还放置着一面铜镜,将清如的一举一动都映照得清清楚楚。孟嘉和饶有兴致地盯着那面铜镜,脸上渐渐浮起笑意。待清如穿戴整齐,他才失落地自言自语:“穿得这么快。”

清如将领口的盘扣扣牢,普通的碧色女衫穿在她身上,如同绿叶衬着一朵芍药,清雅动人,只差一缕沁人心脾的暗香。孟嘉和看得有些呆了,不自觉地拉起她的手:“跟我走。”

“孟少爷,我就偷偷地从角门出去吧。”清如不想将事情闹大。孟嘉和伸手刮了她的鼻子一下,说:“你忘了,你还有卖身契在梁姨太那里。”

清如恍然大悟。她怎么忘记了这一层?

房门外的大锁,不知什么时候被谁取走了。孟嘉和拉开门,回头向她一笑,那姿态倜傥风流。

清和红了脸,一路上跟着他走过长廊和庭院。到了饭厅,孟家几口人已经在餐桌前坐定,尚未动筷,大概都在等孟嘉和。

清如扫了众人一眼,各自猜到了他们的身份,同时注意到一位美丽的年轻女子。那女子不出二十岁,一副未出阁的打扮,身上的旗袍勾勒出美好窈窕的曲线,只是那表情有些冷淡。旁边,梁姨太正亲昵地和孟老爷话家常,孟华坐在旁边,一双眼睛只偷偷地看着这名女子。

难道,这女子就是锦绣格格?

清如心中有了底,便往孟嘉和身后站了一站。梁姨太抬头看到她,脸色一变,旋即恢复常态:“吆,这是谁呀,好俊俏的姑娘。”

孟嘉和冷淡地说:“梁姨,别装了,这个就是你昨天买回来的姑娘。你多少钱买的她,我加倍还你,请你把她的卖身契给我。”

梁姨太眼神露出怯意,呐呐地不知如何回答。孟万兴神色一僵:“嘉和,这是怎么回事?”

“爸,现在都是共和十九年了,没想到还有试婚这种陋习!”孟嘉和加重语气,“这个丫头是梁姨太买来的,竟然将我和她锁在房里。我昨晚没动她一根手指头,现在只求梁姨太多做善事少做恶,将卖身契拿出来!”

“老爷,你看大少爷……”梁姨太脸上挂不住了,拿出绢帕子擦拭眼角,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还不是为着咱家的锦绣嘛?老爷,你也是同意这门婚事的呀。”

“我不同意!现在是新社会,倡导男女婚姻自由。”孟嘉和冷冷地扔出一句。

锦绣呆呆地看着孟嘉和,听到他这一句,顿时面白如纸。她颤声开口,声音犹如山谷中冷冷的溪水:“你说婚姻自由,每个人都有追求爱的权利,可你有没有给过我机会?你从一开始就看不到我,对于我而言,这公平吗?”

孟嘉和不看她,也不回答。孟华关切地安慰着锦绣,忍不住说:“哥,你就少说两句吧,有什么事也别当着锦绣的面。”

锦绣眼角已有水光,但她依旧直挺脊背,半垂着乌密的睫毛,那仪态高贵不可侵犯。孟万兴终于怒火上头,一拍桌子,对孟嘉和吼道:“锦绣哪里不好?我千辛万苦地为你们打算,到头来你一句婚姻自由就想撇开她?快给锦绣道歉!”

孟嘉和一把将清如拉到前面,朗声道:“要我向锦绣道歉可以,但是得先让梁姨太和锦绣对这位姑娘道歉才行。”

孟万兴倒抽一口冷气,锐利目光在清如身上扫来扫去。清如想起昨天的遭遇,怎么都不肯服软,便抬起乌溜溜的眼睛,直接迎回他的目光。

她眼中有黑山白水,透着一种安静坚定的力量,让孟万兴暗暗称奇。

半晌,他开了口:“姑娘,锦绣是我的养女,我一向待她如亲女儿看待。让她向你道歉,就等于让我孟某人低头,恐怕不妥吧。”

清如微微一笑,道:“孟老板,我虽然家境贫苦,祖上也是出过状元的,自幼诗书礼仪齐全,并不比任何人低贱!您的养女和姨太恃强凌弱,买卖人口,归根结底是家风管教不严。如今您若是让她们道歉,我不会多一毛钱,但是您却能落一个高风亮节的名声,您何乐而不为呢?”

梁姨太气得柳眉倒竖:“你这丫头好大的口气!你可知道我们老爷是何等人物,也敢教训我们老爷!”她还想说下去,孟万兴已经抬手阻止了她。

“道歉。”

梁姨太难以置信地看着孟万兴:“老爷?”

孟万兴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事先瞒着我私买人口,还将锦绣拖下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用心吗?嘉和不肯认这么亲事是一回事,你无法无天是另一回事!快道歉!”

梁姨太脸色白了青,青了白。孟华见自己生母被呵斥,有些不忍,站起身对清如鞠了一躬:“姑娘,我替家母向你道歉!之前多有得罪,还请姑娘别往心里去。”

锦绣乜斜了她一眼,敷衍地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清如慢悠悠地回答:“没关系。”直噎得锦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卖身契。”孟嘉和向梁姨太伸出手。梁姨太愤愤地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过去。孟嘉和接了,垂眼扫了一眼,然后唰唰地将那张纸撕得粉碎。然后,他对梁姨太和锦绣认认真真地说:“今天早上我的做法也欠妥,现在向你们道歉。”

他鞠了一躬之后,才看向锦绣。锦绣直勾勾地看着他,那眼光凄凉哀绝,生添了清美艳光。

“锦绣,对不起。”

只是听到这一句,锦绣便无声地落下两行眼泪。

“爸,事情解决了,洋行还有要事要处理,我先走一步。”孟嘉和恢复了恭敬有礼的态度。

孟万兴坐在饭桌前,脸色阴沉:“你和锦绣的婚事,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孟嘉和默了一默,忽然道:“对不起,爸。”

孟万兴的表情沉默而阴鸷。

清如只觉得手上力道一紧,孟嘉和已经拉着她径直走出饭厅,忙说:“哎……”

“怎么了?”他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

清如想了想,说:“孟老爷并没有为难我,你何苦让他伤心,不如留下用早饭,我一个人回去就行。”

孟嘉和眼角一斜:“锦绣那个样子你也是看到了的,我怎么好留下来给她添堵。”

“可是她也很不容易……”她还想说什么,突然看到孟嘉和凑近了她,俊美五官近在眼前,吓得忙要后退。孟嘉和适时地一把抱住她的腰肢,将她啦向自己,就那样半倾着身子,语气慵倦地说:“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

清如眨了几下眼睛,忍不住道:“下半句是……你杀了我也没用。”

孟嘉和又惊又喜,将她放开,殷勤地问:“你也看过《卡门》?”

她点头:“是啊,我很喜欢这篇小说。”

“可惜啊,世人看卡门,只知道批判她的轻浮和放荡,又有几个人能够欣赏她的傲骨。”

他们正走在一处花架下面,头顶是缠绕的枝蔓藤条。日光流泻下来,投下斑驳的浅影,犹如蝶翅的花纹。面前的男子清朗如玉,让她忽然有些神思恍惚,于是一句话就这样轻轻地说了出来:“卡门嗜爱,爱如骨髓,高于生命,不可违背自己的心意。”

孟嘉和一震,轻笑着说:“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心性,可是妄谈生死,你也未免太悲观了。”

清如低下头,静静地道:“年纪小又怎样,照样尝尽世间冷暖。”

孟嘉和已经猜到她的家境定是不好,见她面露伤心之色,便转了语风,“我们怎么谈论到这个话题了?还真是奇怪。”

“我也不知道。”清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两名女仆远远看着这一幕,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你说大少爷不会看上那女孩子了吧?”

“难说,听说他们昨晚上……”

后半句未出口,她们就感觉后背一冷,一抬头看到了表情冰冷的锦绣,忙不迭地行礼:“锦绣小姐好,我们先去忙了。”

锦绣并未搭理女仆们,只是盯着在远处说笑的孟嘉和与清如,眼神透出彻骨的怨毒。她从饭厅匆匆追过来,不过是想放低态度,好好给孟嘉和道个歉,没想到竟然看到了这戳心的一幕。

良久,她才扯下身旁夹竹桃的一片树叶,用力地扯断。白色的汁液从指缝里一滴滴地流出,落在她的旗袍上,瞬间就消弭不见。

“孟嘉和,”她冷冷地自言自语,“你迟早都是我的。”

清如回到弄堂里的时候,已经快接近中午了。

街坊邻居乍看到她,那眼神恨不得有千百万种,同情的,关切的,鄙夷的,淡漠的……不约而同地集中在她身上。清如不敢多作停留,飞快地跑到家门口,叩响了门环。

开门的是宁母,甫一看到是她,激动地抱住了清如:“我的儿,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清如也是悲从中来,忙回身掩了门:“妈,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爸呢?弟弟没事吧?”

“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孽障!”提起宁建成,宁母眼角的皱纹又苍老了一些,“他昨晚为了找你,一夜未归。你爸气得老毛病又犯了,刚抓了药给他服下。”

清如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独独心酸那一味最为深刻。“弟弟去哪里找我了?他都不知道我去了哪里。”

“他说去找你同学帮忙了,可能是庄、庄……”宁母说。

“庄琴?”

“对,就是庄琴。”

犹如一道闪雷在脑海中滚过,清如失声道:“他怎么能去找庄琴!这要是被同学知道了,我以后,以后……”

她昨晚和孟家大少爷孤男寡女相处一夜,这若是传出去,她还怎么做人?

宁母也浑身颤抖:“清如,昨晚我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所以才会孤注一掷,让建成去找你同学帮忙……都怪妈,妈太笨!可是清如,那些人怎么会将你放回来呢?”

清如心烦意乱地说:“妈,这些事以后再说吧,我先去看看爸。”她掀了帘子,就看到宁父躺在床上,紧闭双眼,只是口中还喃喃呓语着,似乎是睡得很不安宁。

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却同样将自己疼爱。如今看到他这样沧桑,清如心里也不好受,将被子为他掖了掖。宁父就在此刻醒了过来,一眼看到清如,顿时老泪纵横:“清如,是你吗?”

“是我,爸,我回来了。”她轻声细语地说。宁父握住她的手,这才沉声说:“是建成不争气,让你受苦了。”

“爸,我不怪弟弟,再说我现在没事了。孟家大少爷帮我讨回了卖身契,我自由了。”清如见他眼神急切起来,怕他担心,忙将今早的事情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那些试婚的细节。

父女俩喁喁叙说了半晌,清如才从屋中走出来。她看了看天色,说:“妈,我下午去学校一趟。”

“你还是在家里休息吧,学校那边就不用去了。”宁母心疼地看着女儿。清如摇摇头说:“我怕庄琴为我着急,让同学们帮忙找我,那可就麻烦大了。我不想闹得满城风雨。”

宁母这才不再阻拦了。

清如心情沉重,午饭也是草草吃过,就忙着换上自己的学生衣衫,向学校的方向走去。每一步,她都觉得自己踩在刀尖上。

三两成群的学生在校园里结伴而行,清如向迎面而来的熟人点头致意,同时注意到别人并无异样,才放下了一颗心。

一进教室门,庄琴就向她扑过来:“清如!你没事吧?你弟弟昨晚找我……”

“我没事了。”她飞快地将庄琴的下半句话堵了回去,“一场误会而已。”

“误会?”庄琴半信半疑,环顾四周,低声说,“你弟弟昨晚突然来找我,说你被人卖了!我给他十块银元,让他去赎你。他却哭着说,那些人凶神恶煞的,恐怕不会放你。我没了主意,就去找徐佳文……”

清如微微蹙眉:“你去找了徐佳文?还找了其他人没有?”

庄琴摇头。

“那徐佳文呢?”清如现在最怕的就是这件事闹大。庄琴说:“徐佳文还没来,他家还算有点势力,所以昨晚就去打听你的下落了,没想到你安然无恙。你放心,他有分寸的。”

他有分寸的。

清如这才放下了一颗心,拍了拍庄琴的手:“这件事就过去了,咱们不提。”

她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将课本从书包里拿出来,却一个字都看不下去。终于,透过窗户,清如终于看到了徐佳文满脸憔悴地往教室这边走来。

果然,在看到清如的那一瞬间,徐佳文两眼起了神采,来不及放下书包就问:“宁清如,你没事吧?”

“我还好。”清如看向周围,见没有同学注意到这边才嘱咐,“多谢你为我奔波,我已经没事了。”

徐佳文脸色很差,下巴上有胡子拉碴:“你这样就叫没事?你昨晚在孟公馆一夜未归,可恨我找了几个人都被他们打了回来……”

清如吓得脸色都白了,恨不得伸手上去堵住他的嘴:“徐佳文,别说了!”

坐在前排的庄琴回过身,对徐佳文挤眉弄眼:“徐佳文,清如没事不就行了吗?咱们还提这茬干什么?”

徐佳文气不打一处来:“昨晚是你来找我的!”

“此一时彼一时,识时务者为俊杰。”庄琴插科打诨地转了话题,“清如,这是我作业本,你先看看吧,等下老师说不定要提问的。”

清如接过作业本:“谢谢。”然后又看向徐佳文,“谢谢你关心我。”

徐佳文这才噤声,闷闷不乐地坐下来温起书来。教工就在这时走进教室,朗声说:“同学们,上课。”

清如像个木头人一般翻开书,跟着同学们一起念书上的文字。蓦然,她感觉后方有异,回头一看,徐佳文递来一张纸条,忙伸手接了。展开一看,上面竟然用钢笔字写着:“有人欺负你吗?”

她提笔回了两个字:“没有。”然而徐佳文却又回了一行字:“我不信,听说孟少爷风流成性。你好端端地出现在学校里,我感觉其中一定有曲折。你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

他这是直接质疑起她的清白了。

清如气得两眼发黑,将纸条在课桌底下撕得粉碎。过了一会儿,徐佳文又递来一张纸条,这一次上面写满了字:“清如,我知道你心里有苦。经过昨晚的事情,我终于确定了我的心意。原来我从看到你的那一眼开始,就不知觉地爱上了你。你的清高,你的美丽,都让我魂牵梦萦……”

这字条让她脸热心跳,吓得她手脚发麻。正想揉碎这纸条,上方忽然伸出一只手,将那种纸条夺了过去。清如吓得一抬头,看到教工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课桌跟前,正严肃地看着他们。

“老师……”清如想伸手夺回纸条,却又不敢。教工皱起眉头看完纸条,目光更加冷厉。徐佳文早心虚地低下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教工将纸条放在徐佳文的课桌上,冷冷地说:“继续上课,大家要专心。”

同学们投过来的眼神十分暧昧。清如羞愤难当,恨不得当场就寻一个地缝钻下去。好不容易捱到下课,她手脚麻利地收拾书包就要离开。徐佳文叫住她,红着脸说:“清如,对不起。”

她不敢看他,只小声说了一句:“下次别这样了。”

徐佳文失望地问:“你就没有别的话说?”

“没有。”她将声音压得极低,恰到好处地只让他一个人听到,“我们是同学,以前你帮了我很多,我谢谢你。但,仅此而已。”

徐佳文呆住了。

“庄琴,我们走吧。”清如挽上庄琴的胳膊,和她一起走出教室。庄琴偷偷地问:“你拒绝了徐佳文?”

清如默认。

庄琴叹了一口气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真是让人伤感。清如,其实我昨晚才知道徐家的生意这几年做得大了,还听说徐佳文打算读大学,攻读商科,将来好继承家业。你若是毕业了嫁过去,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

清如苦笑:“就因为这样,才更不能答应。我家配不上徐家,岂不是要我做妾?我才不要。”

庄琴怔怔地看着她,恍然道:“你看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呢?清如,你别往心里去,我以后再也不和你提徐佳文了。”

清如心头一暖,握住了她的手:“庄琴,我没有怪你,你别自责。走,我请你吃江镇小汤包。”

两人说说笑笑地结伴走出学校。此时正是仲春,校园门口的合欢树开了花,一簇簇如同火红的焰苗,腾腾地和天边的火烧云攀比着艳丽。

清如没想到,她的生活从此再也不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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