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凉飕飕地拂上了人面,船头的灯笼摇落一地暗淡烛光,倍感清冷。船家迟迟不来,难免有些扫兴。鹤顶红百无聊赖地打起盹,哈欠连天地叮嘱江浸月:“船家来时记得叫醒我,我定要好好收拾他一顿!先睡会儿……我太……太困了……”青鸿于是下了船,说是去催催那摆渡的船家,莫让他把酒喝多了。
江浸月看着她离岸的身影突然变得模糊,几番光景交错,汇成巨大的黑暗向她压来,只觉脑袋一重,便没了意识。
次日醒来仍在船舱中,鹤顶红还在沉睡却不见青鸿。昨晚突然昏睡过去,让江浸月想起了那日独在客栈的司徒珞允,难道他们也是被下药了?那青鸿呢,青鸿又去哪儿了?她向外走出几步,船顺风漂了一夜,四面皆是茫茫无际的河水,心里便升起了莫名的不安。
“小浸……”鹤顶红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昨晚是怎么了,船上都能睡着?”
“我们应该被人下药了。”江浸月回答,“虽然我暂时不知道是谁做的,目的为何。”
鹤顶红沉默片刻,换了副认真的神情,他说:“小浸,我不愿你再纠缠于这凡间的恩怨中,我们回南海罢。”江浸月想了想道:“好。”他显然对她的回答有些意外:“真的?”
江浸月点头。
“小浸,这一次我决不会让你反悔,我们现在就回去。”他捏了个诀,双手便舞动起来,用法术连通河水与南海,在中间架一条隧道,只要跃进隧道之端的光环里,人就可以通过它直接回到南海。
眼看着河面上淡红色的巨大光环成了形,江浸月淡淡道:“小红,告诉阿娘和姐姐,我很好。”
他甚至没来得及回头就被她一把推进了光环中。
“小浸!”他暴怒的声音立刻被深邃的河水淹没,身体也匿去了踪迹。江浸月望着他消失的地方愣了很久,他终于回去南海了,终于可以见到他朝思暮想的阿衔自己的姐姐了,而凡间也终于只剩下她一人,如雨中孤萍般无依无靠。或许她是后悔的,后悔没有同他一起离开,她知道,现在回清奠阁迎接自己的必然是一场大灾难,可她却不得不回去。
然而更令江浸月后悔的是这么早就让他走了——她还在船上还在河中央啊!她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船桨,懊恼十分,看来又要牺牲鳞片,只是以前拔了那么多怎么最后一片都没在手里,它们落哪去了?不免有些心疼,脑子里便映出云冰祁清冷的面孔来,他将一块亮晶晶的蓝色鳞片摩挲于指间:
“看到我的鱼了吗?”
“鱼?什么鱼?”
“鸣海浅黄锦鲤。”他顿了顿,“或许还有一只丹顶红白。”
不是吧!都被他捡去了?不,他没那么好的运气!江浸月一面自我安慰,一面琢磨着何时起飞,有船靠近了也没察觉。
“是司徒姑娘么?”身后传来一个儒雅的声音。来者手执一把绘了山水的折扇,眸子里映着丝丝温柔的水纹,嘴角勾起那弧度犹如一泓弯月。他着一身玄青色长衫,整个人看上去仿若阳光下的修竹般俊逸恬淡。
江浸月异常惊愕地呆在原地,只觉世界一片迷乱:“易公子!”。
易经年的笑容愈加和煦:“我还以为司徒姑娘不认得在下了。”
“呵呵,怎么会?”江浸月笑,他似乎和司徒珞允很有缘分。
“司徒姑娘是要去哪里,怎么独自漂泊在水上?”他问。
“呃……无聊呢,就四处溜达溜达。”江浸月敷衍说,“你又是要去哪?”
“我也无聊得踩蚂蚁啊。”他挑挑眉,“刚那人……是你仇家么?”
呃……他不会以为自己谋杀了鹤顶红吧?江浸月作出无辜疑惑“你花了眼”的模样:“什么人?一直都是我孤身漂泊在水上啊。”
易经年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道:“姑娘还是上我的船吧,你独自在水中很危险,当心被大鱼吃了。”
江浸月私下捣鼓着坐上贼船的后果,还是波澜不惊地扶上了易经年伸过来的手,毕竟几个人相互顾念总是好过一个人瞎转。在两船更靠近时一脚踏过去,不料船因两面轻重失衡变得摇晃,江浸月一个重心不稳仰身就要朝河中栽去,易经年立刻揽住她的腰将她捞回来,于是江浸月又一个重心不稳顺着他的捞势狠狠扑进他怀中。小船也在她这三下两下间剧烈地摇晃起来,船家险些掉进河里,扛了桨从船那头冲到这头,正要好生指责一番,见到两两相拥的江浸月和易经年却咧了嘴乐呵呵地笑:“哎哟,羞死老头子我了!”扭头又回去划船。
易经年的胸膛很坚实很温暖,江浸月涨红了脸将他推开,也顾不上隔舱的船家还在偷听,捂着脸冲他吼道:“易经年,你毁了我一世清誉!”记得当初鹤顶红也是这样吼自己的,他说:“死丫头,你毁了老子一世英俊!”不知为何,在凡间呆久了老是爱莫名其妙地脸红。
“我对你负责啊。”易经年双手抱胸,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
当时江浸月被他的美色所诱,一个“好”字差点出口,却突然有阴风四起黑云翻涌,一时间天昏地暗,河水也开始咆哮在他们前方绕成巨大的漩涡。白色水花驱赶着小船逐步向漩涡靠近,明明是一条大河此刻惊涛骇浪一如浩淼的瀚海。
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得手足无措,易经年赶紧拉住江浸月,生怕她不慎跌入河中。船家也忧心忡忡道:“傩河在此地平安无事地淌了几百年,今儿好端端的怎么就撞上了河蜮?”
江浸月望着黑云升起的地方,那里似乎有目光如利刃般穿透重重云层刺在他们身上,若没猜错的话,那应是只道行高深的精怪。
船被卷入漩涡时,他们也齐唰唰地掉进了河里。江浸月本是尾鱼,再汹涌再澎湃的水都游刃有余,易经年和船家就不同,他们凡肤肉体在水中呆的时间有限,幸于他们皆会凫水,自然不需救助。易经年用力地拉着江浸月向岸边游去,似乎怕她被急流冲走,船家也紧随在后。在这冰冷刺骨的河水中,他强而有力的手成了江浸月唯一能够感知的温暖。
今日的河水奔涌得格外诡异,野心勃发,仿佛刹那间就要将整个世界吞噬。惊诈、恐惧、不安包围着江浸月,心仆通仆通跳得快要停止。黑云笼罩的那个人,他比她想象中的更可怕。
过了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河岸依旧遥遥无望,她略做感应才知他们一直徘徊在原地。此时不远处突然出现了八、九具白森森的尸骨,黑洞洞的眼孔中迸发出骇人的寒意。尸骨张牙舞爪地向他们扑来,骨骼碰撞发出“咯咯咯“的声音让人联想到肢体血肉的撕裂声,不禁毛骨悚然。船家面如土色,觳觫间差点被急流卷走。易经年把江浸月的手捏得生疼,面上却一片镇定自若。
江浸月拔下一块鳞片贴上额心,那颗朱砂痔立刻灼热起来,鳞片如羽般化入额间,又念了几句术诀,拽住易经年和船家,只见一阵蓝光闪射犹如正午的太阳,顷刻便将他们托出了水面。她暗自松一口气,看来雪纤教的法术还是管用。
再看脚下,河面竟是一派风平浪静,河水淙淙地流淌着闲花弄月般的和谐,仿佛刚才那一幕幕都是他们的幻觉。落上岸,船家由于惊下过度晕死过去,易经年只是紧紧蹙着眉,眼睛里是两潭化不开的积冰,完全没了当初的温柔春水。“司徒你没事吧?”他问。
“没。”江浸月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就是吓坏了。”
他沉思半晌,又问:“你会法术?”
“只懂皮毛。”她答道,的确是只懂皮毛。
头上方的黑云愈加浓烈,逐渐扩散最后演变成暗紫色靠近,抬眼看去,云中两道利刃般的目光也变得更加凌冽,江浸月正想拂去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耳边便传来急促的风声,那隐在云层里的精怪犹如离弦之剑划过天与地的距离,猛地落在她身前,在她还来不及看清他模样时,一只冰冷的手便苍劲狠厉地掐住了她脖子。江浸月从来没有见过这般魅惑的男人,他面如白璧长眉飞鬓,一双狐眼狭长而高挑,深紫色的眸子光滑如水晶,折射出他来自灵魂深处的阴戾。他的额心烙了一枚比眸子的紫色还暗的纹理,上如鱼尾飘逸,下如水蛇盘旋,整体看来,又似跳动的火苗,更为他添去几分妖野。那应该就是堕仙印了。
“好个小鲤鱼,居然能破本座的九命白骨阵!”连声音也是如此妖异惑人。
尾曳。这是他对江浸月说的第一句话。
易经年“唰”的一声抽出佩剑平举当胸,双眼死死盯住尾曳的手:“放了她!”
“凭你,也敢命令本座。”尾曳扬起一抹轻蔑的笑,反手一个攻势极强的印伽击过去,易经年长剑便迎风挥出,无数剑光绽成一朵凌花,刹那间将暗波劈碎。他长剑指空,倏地一挽,唤起漫天树叶飞镖般射过来,叫人眼花缭乱,而此刻他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剑隐藏在树叶间笔直刺向尾曳。尾曳嘴角的轻蔑之色不减反增,拂袖挥散树叶,一掌击在他胸前。易经年被震倒在地,口吐鲜血,他脸色铁青地瞪着尾曳,起身又想攻击却再次被击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