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赌这个事我是很在行的。
虽然我师父只有我这么一个徒儿,但是我时常与百花仙子的徒弟阿黎玩耍切磋。
天界里时常有各种赌约,比如下注比翼鸟族那位可能生的王后这回又下了几个蛋。比如下注那晚风高夜黑之时在后花园与二郎神拉拉扯扯的女仙到底是谁。
我百战百胜从未输过,阿黎百战百输从未赢过。阿黎的厉害之处是不管输几回,她都能忘得一干二净乐此不疲的下新注,精神十分可嘉。
我之所以会赢是因为我识得两宝,银狮和浅泽。杂事问银狮,女人的事问浅泽,百战不败。
此时,这位出尘的男子这么一说,可知两点,一是他看出了我是一介小仙,眼神不错。二是他碰见个人就开口要来打个赌,要么他很无聊要么他赌瘾甚重。
娘亲说,别人需要帮助时能伸出援手便伸出援手,说不定人家就重金谢你了。
我对他浅浅一笑:“赌什么?”
他的唇角微微一翘:“赌这里有几棵梅花树。”
我一愣,这赌注着实无聊了点,不过打发打发时间倒也可以。
我变了把团扇出来摇了几摇,说道:“这却是有点不公平。我又不知你何时来,是否已数遍了这片梅林。”
他淡笑一记,行了过来,若是再配点微风,那风姿简直倾国倾城。他真诚地望着我:“我并未数过。不过既然你这么想,我可以在此不动,而允你四处走动。你看如何?”
我一琢磨,不吃亏还占了便宜,便回道:“那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光,清清淡淡的吐言道:“若你赢了,我便送你一把梦回镜。若你输了……”他对着我一笑。
我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眼皮跳了一跳。
“若你输了,我要你的眼泪。”他望着我的眼睛,彷佛我的眼睛里能淌出何其珍贵的东西来似的。
我听罢松了口气,不仅轻松了,还有点激动。梦回镜可是天界至宝,一镜在手,天界独尊。谁都来求着你,只因梦回镜可看见任何人的前尘往事,于是许多女神仙都想看看意中人或夫君的往事,特别是情感上的往事。要是得手了,就可以看到遥……我转念一想,他就算了。我可以睡前随意看看银狮的放浪旧事,回头取笑他一番。说不定还能看到阿黎扑朔迷离的身世。
此神仙竟然有梦回镜,倒也许是个不一般的人物。
如此贵重的宝贝,用我的眼泪去换而已,此赌注太值了。
我当机立断的将团扇一拍:“成交。”我看了看他的墨色宝石般的双眼,好奇道:“这位仙人,为何要我的眼泪?你自个儿没有么?”
他拢了一袭花雨,似笑非笑不答话,神秘兮兮的。
我不再多想,既然遇到如此好事,我总归要试上一试,不枉我赌圣的名头。
我飘来飘去的将梅花数了个遍,连角角落落里的几株梅花苗子都数了去,胸有成竹的飘回他面前。
他依然还挺悠闲的赏着花,在最盛的那棵花枝下,纹丝未动。
我舒了会气儿,找个块石头坐着,将团扇收了,对他笑了笑:“这里共有四十九棵梅花树。一棵不多一棵不少。”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我,也笑了笑:“你输了。”
我张口结舌,吃了一惊,不服道:“那你说说是多少棵?”
树梢飘下几朵花瓣,他转头望着身旁那棵梅花,带了许深情款款,说道:“一棵。这里就只有这一棵梅花。其他的都是它的根衍生而长,供养而开。”
这倒奇了,从没听说过梅花的根还能连着根,再从地底头窜出树儿来的。
“这没根没据的,我可不服。难道还把这些树都掘了看个究竟不成?”我瞥了他一眼嘟囔。
结果我话刚说完,只觉得眼前剑光一闪,地上已被他劈出一条缝来。
我起身激动地拿团扇指着他:“你……你……岂能伤害草木?”
他从容地招呼我过去看,我凑上前去一瞅,那泥土被干净利落地劈了条缝,清清楚楚地看得到粗壮的根系,丝毫未伤及树根。
而两棵梅花树之间的根却是连着的同一条。
我沉默半晌。
思考着如何才能抵赖。
“你输了。履行诺言。”他提醒我。
我轻咳了声道:“即便这两棵真如你所说,可其他的我又不知,许是巧合呢?”
他握紧剑准备再劈,我慌忙拦住他,咬牙切齿道:“算你狠。好好的花林非被你毁了不可!输就输。但是本仙现在哭不出来。你看着办。”
我瞪了他一眼,蹲下将方才的缝隙用土细细埋着。
他轻飘飘地说道:“这又何妨,这林子迟早会毁了。”
语毕他也蹲了下来,携来一股花风。
他从袖口掏出一个东西,往我眼前一放:“虽然送不得你,可借你看看还是可以的。不如给你看看我最喜爱的往事。”
我一瞧,竟是梦回镜,相当喜悦。
栩栩如生的红莲纹镶着镜边,光洁无瑕的镜面中已出现了一个画面。
我看着梦回镜,像是被吸进去了般,身临其境。
一切真实得不可思议。
那是一片比这更美的梅林,花似细雪,轻舞飘落。
阳光和煦地洒在树下挺挺立着的身影上,泛着金色的光晕。
那男子只着了一身素衣便服,黑绸般的长发随风微扬。看不清脸庞。
“师父!”远处一声甜甜呼喊,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女奔了过去,秀眉大眼,出落得十分标致,那神态却熟悉的很。
男子缓缓转身,淡笑如兰,那面容竟是遥止。
我的心砰砰直跳了两声。
那少女一身玄布衣,头上的两髻稍显凌乱,一个已散了一半。
一到遥止面前,她便委屈的低下头,喏喏的低喊了声:“师父。”
遥止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将她松散的头发捋整齐,笑道:“又和阿锦打架了?”
少女鼓起了腮帮子,气呼呼地说:“都是师父你!给我穿的这身黑不溜秋的衣服,才让阿锦取笑我是块黑炭。”她似乎越想愈发委屈,“阿锦天天都打扮的跟个仙子一般,她师父天天都给她换好看的衣服,那发饰变换花样还都不一样。”
她抓着头上的髻,索性将其解了,一头流泉般的乌发便垂了下来,她生气又委屈,带着哭腔撒娇说:“我不要天天盘成这样,师父,我不要被阿锦取笑。呜呜呜。”
遥止看着她未语,任凭她拽着他的袖子又是擦眼泪又是擦鼻涕的,随手摘了头顶上一朵开得正好的梅花。
将少女拎直,顺了顺她的长发,将梅花别在发际上。
顺手抹了少女脸上的泪珠道:“你倒是天天变着法跟我闹脾气。”
那少女的大眼睛看了眼遥止,抚上耳际的梅花,粉唇张了张,低头羞涩地捻了会衣角,问道:“师父,我美吗?”
遥止将目光放至远处,嗯了一声。
少女破涕为笑,拍手欢呼了声:“师父最好了。”作势往遥止怀里奔,似乎要给他一个拥抱。
被遥止一把摁着脑袋,她便变成小胳膊小短腿,奔不过去了。
她埋怨地喊了声:“师父……”
“回家。”遥止松了手便徐徐往前走去。
少女追上前,一把牵住他的手:“师父,今晚给你做酒花鱼可好?”
遥止松开她的手道:“这么大个人还与小时候一般,要我牵着带路?”
“我不认识路嘛。师父真坏。”说完又将手拽着他的衣袖跟着。
她轻轻拉了几下他的袖子:“我永远都不离开师父可好?不离不弃,长久相依。”
遥止顿住脚步,转头看着她:“从哪学的这些?”
“司命星君的戏折子就是这么写的。”
“今后不许再看。”
少女停下脚步,低头不语。赌气般不再迈出一步。
遥止径直往前走去。
却又在余晖中折了回来。
牵起她的手,再次缓缓往前行去。
花影间两个一高一低的背影,在地上拖曳出长长的影子,是无缝的衔接。
“我永远都不离开师父,好么?”
“嗯。”
“师父也永远都不离开我,可好?”
“嗯。”
她是夜月,遥止的徒弟。
情不知所起,不知所深。
天真烂漫的她,却欢喜的许下如此天真烂漫的承诺。
胸口突地涌了几股闷愁,我扶着隐隐发疼的脑袋,感觉十分不好。
心头不是滋味,心口不是滋味,全身都不是滋味。
我闭眼养息了会,再睁眼,梦回镜里却又是另一番情景。
残阳如血,同样的梅林,花却开得寥寥几枝,已是调零的季节。
一身深紫纱衣的遥止,望着远处,目光飘渺。
夜月已是亭亭玉立的仙女,如同夕颜花,清莹似月,高洁美丽。
她只在他不远处立着,已不像小时那般亲近,就似中间隔了层什么,不可逾越。
她对他微微笑了笑:“恭喜师父。”
遥止依然立着,淡淡地回了声多谢。
她袖口露出的半截手指紧紧地攥成拳头,语气却是竭力抑制的平淡如水:“明日,徒儿一定多喝几杯师父的喜酒。”
遥止未看她,点了点头:“好。”
她望了他许久,许是希望遥止看他一眼,许是单单的想多看几眼遥止。
半晌,她低头轻声道:“那么,徒儿先走了。”
回应她的只是沉默,这流转的空气里,也都是沉默。
她走向夕阳,渐渐消失在余晖中。
遥止终是回首,望着她逝没的方向。
金黄的光辉中,有个人影又渐渐出现,越来越深,越来越近。
夜月几乎是奔跑着回来,在他三步之远的地方停下。
就如同那天,他折回来找她般,她也折了回来。
她一步一步踏至他的跟前,肩膀似乎微微颤动,欲言又止。
像小时那般紧紧地捻着衣角,却极力柔声道:“师父……徒儿给师父缝了一半的袍子,你到时让……师……师娘再继续缝上,可别浪费了。”
她说:“师父,花圃里的那株海棠并不爱喝你特制的药汤,你可记得不要再灌它了。”
她说:“师父,你一直找不到的那柄描金扇,是我藏起来了,就在我屋子里的匣盒中,你记得去取。”
她说:“师父,今后徒儿不在师父身边,师父好好照顾自己。”
“嗯。”
她又自嘲的笑了笑:“却是徒儿多想了,师父自有人照顾。”
她停顿片刻,抬头直直凝视他的眼睛,柔水万千:“师父,你曾说,永不离开徒儿,你……为何食言?”
他的眼里有那么一瞬的闪动,却淡淡回道:“那只是哄你的儿戏话罢了。”
她轻轻笑了声,苦着眉,哀着眼:“这确是徒儿天真了。师父可当真是个坏蛋。”
遥止屹立的身子动了动,像是忍着什么,眸子里蓝幽深的如同黑谭。
他缓缓开口,却只留了句:“婚宴还有待张罗,为师先行一步。”顿了顿,便独自离去。
她朝着他离开的方向执了一个东西,自语道:“师父你骗人。师父可当真是个坏蛋。是个坏蛋。”
她的双眼在余光中晶莹闪动,她微微仰头,撩了枝头上那朵还未残败的梅花,轻轻地别于发际,低语着:“师父,我美吗?”
“师父,我永远都不离开师父可好?”
“师父,不离不弃,长久相依,可好?”
终是一声微微的叹息,“不离不弃,长久相依。只是妄语罢了。妄语罢了。”
地上有一丝金光闪动,却是一个金丝荷包。
我的心头彷佛有无形的东西缠绕了上来,紧紧地箍着我的胸口。
似玉瓦破碎,充斥着我的整个心房。
我喘不过气来,捂着胸口才发觉我竟在微微抽泣。
梦回镜早已被收回去,不知不觉间,滚烫的泪珠滚了下来,
落于裙上,落于泥土里。
我竟如此深入其镜,可心痛的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
揪心的痛,痛得脑子也混沌。
仙人对我微微一笑:“成了。”
我抹了把眼泪,红着眼眶看着他:“你为何知道我会哭?”
他却放眼望着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看了我一眼:“你不就是要嫁给遥止的那个小仙么?你写情诗给我们遥止,听说还翻墙与他幽会?”
“……”他知道得还真多,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又抹了把眼泪,问道:“你怎知是我?”
“你和素夭说得那么大声,我碰巧听见罢了。”只见他目放一处,眉梢染上几许惊喜,自语道:“有了!”
我心想我们哪有说得那么大声,明明就是偷听!
只见他快速行至梅林角落,那方向竟泛着一束奇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