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
淅沥小雨将天边连成一线,串出一幅冰冷的珠帘。
地上开着白色的无名花,我无法知道这是哪。
混沌的暗黑中,似乎有个人影立在前边,我伸手探去。
谁?
白光一闪,一把长剑突地刺入我胸膛。
怒吟响在耳畔:我要你灰飞烟灭!
我猛然惊醒。
竟是一场梦。
我大口的喘着气,拭了额头上的冷汗。
天已微亮。
不知是否是看到那白衣女子刺了银狮的缘故,竟做这般吓人的噩梦。
昨日银狮不顾血染的胸口,自顾自回了昆仑山。
他连仙术都没用,就被那样刺了一簪,总让人放不下心。
我起身行至紫藤架下,倒了杯冷茶压压惊。
想着那白衣女子为何要刺银狮,而银狮又为何躲都不躲。
身上有轻物覆上,转头见到源方给我披了件外袍。
本想对他笑笑,却见他盯着我的额头看了半晌。
我问:“怎么了?”
他一脸疑惑坐下:“你额头上怎么有红印子?”
“啊?是染了什么东西么?”我慌忙取了镜子一瞅,眉心竟真有一抹淡淡的红印,我怎么擦都擦不掉。
细细端详,倒像是一朵花。
“我又没变原身,怎么梅花鹿的花纹跑额头上了?”我对着源方嘟囔。
源方又细瞅了会:“还挺好看的。”
“……”我冥思想着各种可能:“我中邪了?”
源方:“……你看着挺正常。”
“啊!”我恍然大悟:“你说我会不会是被封印的千年魔头?无人能敌打遍三界无敌手那种。”
“……你魔一个看看?”
我呲牙舞爪一顿闹,把源方挠痒挠得满地打滚。
他怨恨地看着我:“亏我还帮你挡走遥止上神,你还折磨我。”
我一愣:“他来说什么了?”
“他都来了好几趟。就说来看看你,我只说你不在翠山。也不知他看出我说谎没有,我拦着,他也不恼,就走了。你说他何必呢,真是奇了怪。”源方整着衣衫说道。
我忽然有点明白了。
一来来好几趟,还对我似乎特别关心。
在凡间时也是,先是说要跟我一起回,又是一副关怀的模样。
娘亲说,一个人不会平白无故对人好,若有,那便是有求于你。
是了,他定是有求于我才会如此。
有求于我们翠山,也就是鹿血与鹿茸的事。
我这又是一厢情愿又是自作多情的,内心十分羞愧。
我竟没早点想通,糊涂的很。
我思忖着吩咐:“他倒有可能是来讨鹿血,不好意思开口。回头再来,你就给他点。反正山里还有许多成不了形的鹿。娘以前老说,做仙要大方。人家好歹是个上神……”
源方点点头说:“行。”
“人家好歹是个上神,你告诉他一箱珠宝换一盅。”我润了润嗓子继续道。
“……你不是说做仙要大方么?”
“是啊,他是上神当然要大方点。”
“……”源方思踌片刻,又道:“我向族人打听过,说遥止上神虽是天帝的义弟,实则手握一支暗兵,那暗兵的力量无人知晓,只在关键时刻出兵。”
源方说得神秘兮兮,我想着如今三界也挺太平,四荒八极也还算稳当,如若真养了这么一支兵,恐怕是另有玄机。
此时,晨曦中的天空犹如初醒的少女,清新而美好。
我回去睡了一个回笼觉。
被人晃醒。
睁眼便看到哭丧着脸的小红,还有一个喜气洋洋的陌生小女仙。
看来一个是坏消息,一个是好消息。
我想了想,熟人优先。
小红哽咽:“银狮上神他去了堕仙台,拦都拦不住……”
我披衣下榻奔出门。
只听后边的小女仙着急喊着什么天帝赐婚。
我脑中只有堕仙台三个字。
神仙若跳下去,仙力全失,落至凡间,回不得天界。
可堕仙台的煞气不是一般能抵。生抽仙骨断仙根,千锤万鞭落于一身。
即便熬过了也是遍体鳞伤,熬不过就是魂飞魄散。
我飞冲至冰冷的堕仙台,竟围了一层看热闹的神仙。
我匆匆拨开人群,瞧见一个孤零零的身影立在前方。
我不顾后边小红焦急的呼喊声,奔向那个人影。
可我并不知这堕仙台上藤蔓攀爬如网。
我这一奔,有点猛,狠狠地绊了一脚。
好像撞到了谁。
我起身一看,那身影……没了。
周围一片死寂。
似乎有人嘀咕:“这女仙把那神仙给撞下去了。”
我艰难地转头看着目瞪口呆的众神仙。
“是呀,这不是上回献舞那个女仙么,把人家给推下去了啧啧。”
“什么诸位神仙想看我跳舞,今日恐怕不便啊哈哈。先行一步先行一步。你们慢聊呵呵呵。”我颤抖着准备离开。
小红拽了我的袖子,我泪眼婆娑的看着她:“银狮他……银狮他……”
“咳,弹歌女仙,你走错地方了,这里是轮回台。”小红尴尬地望着我。
“那方才那人是……”
“那是一个被罚历劫的神仙。迟迟不肯跳。所以大家都在看热闹……”
“你快带我去堕仙台!”
我看见银狮时,他全然不是平时懒散的样子。堕仙台上银狮的背影格外萧瑟。
这让我十分担忧。
我不知是以理劝他,还是死拖着他不放。
要说理,可我并不知缘由,若拖着他,怕他不等我走近便跳下去了。
不远处行来一个紫色身影,竟是遥止上神,手提一柄寒刹剑。
他立在娑罗树下,微风掀起一角衣袂,墨发飘扬,冰蓝色的剑气萦绕。
他目光一沉,飞身而起,他的剑直直地劈向银狮的后背。
我惊呼了声:“银狮当心!”
眨眼间,银狮化剑挡了一招,衣袍却被剑气划破。
遥止上神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又是充满杀气的一剑,似乎要将他置于死地。
银狮满脸愠色,提剑迎面而上,剑影磅礴,卷起满树残花飞旋流舞,映着一紫一蓝的交错身影。
顷刻间,一切归于平静。看得我心惊胆跳。
银狮的胸膛渗着血,他冲着遥止怒吼:“你个混蛋!差点从背后杀了我!”
遥止的唇角勾起,微微一笑:“怎么,被美人刺了毫无怨言,被我刺那么一剑就这么生气?”
银狮骂骂咧咧地走向他:“你真他妈是个混蛋!从背后袭击我还算什么神将!”
遥止从容地收了剑,依然淡笑:“你不是要跳堕仙台么?既然如此,还不如跳之前我杀了你,你也不用受那些个苦了。你不谢谢我么?”
“谢你个头!!!”银狮呸了口,依然站在台上,“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
“好一个痴情男儿。你下了凡间,陪着她,然后白头偕老?如若封印的魔族苏醒,再次大战,在凡间的你能好好保护她么?我们并肩作战时,你忘了我们曾经说过的誓言,要守护苍生么?”遥止厉色道。
银狮沉默不语,神情却变得严肃。
“心爱的人固然要守护,可天下生灵呢?爱一个人的方式难道就只有在她身边?”遥止的语气柔和下来,“让她平安幸福难道也不是一种守护吗?”
我听了却是莫名的感动。为何他总是如此捉摸不透。
我忽然有点羡慕娆玉,她拥有他的爱,可真是,可真是,让人嫉妒。
不知为何,想起那晚上的情景,鼻子有点酸酸的。
银狮静静立着,没有说话。
半晌,他走过来拉着我:“弹歌,你说说,他竟然背后袭击我,是不是畜生?!是不是?”
我瞥了眼遥止,斩钉截铁地回:“是。”
遥止愣了愣,高深莫测的目光看向我。
我见银狮委屈的模样,心中暗笑,看样子是活过来了,我趁机柔声安慰道:“流了这么多血,咱们先回去,我给你包扎包扎,堕仙台咱们改日再跳。”
“我想吃核桃酥。”
“……我让源方把核桃酥,花生酥,杏仁酥,什么酥统统都拿过来。”
“嗯,别忘了甜汤。”
“……知道了。”
“咦,你额头怎么了?被谁亲的么?遥止!快来看。”
“……要不要我帮你推进堕仙台?”
“哎呀,流血过多,好晕。”
我看着银狮欠揍的模样,没好气的扶着他。
遥止上神插了进来,嘴角一股莫名的笑。说了句,我来。欲扯住银狮流血的胸膛扛起来。
银狮慌忙飘出好远:“好像不晕了,回家回家。”
小红喜悦的紧随而去。
我向遥止上神道了个谢,也便去了。
遥止似乎欲言又止,眼前照顾银狮要紧,想着鹿血的事改日再回他吧。
夜静如水之时,我下了趟凡间。
我的袖子里揣着银狮托于我的朱色镯子,说是给那白衣女子的婚嫁之礼。
我虽不知具体缘由,但他委托我,我定要办妥。心里还是有点怨那姑娘的,怨她伤了银狮。
那姑娘是相府的千金,名苏樱。
我寻着她时,她正坐在相府荷塘中的亭子里,一身无暇白衣,犹如出水芙蓉。
她很美,美得让我觉得这世间,无人能比她更适合穿白衣裳。
怎么出现在她面前,是个问题。
要么把她打晕,直接给她戴上镯子,留字条,银狮送。
正思索着,身旁飘来一朵云,云上立着遥止上神,也看向亭内。
我看他一眼:“你也来看美女?”
遥止也看我一眼:“你介意?”
“……您随便看。”转眼一思忖,笑着对遥止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上神不如帮小仙个帮?”
“什么?”
“你先潜入府内,到亭内假意非礼苏小姐,我挺身而出,将你打趴下,取得苏小姐的信任,从而一番促膝长谈。你觉得如何?”我认为此方法简直完美无缺。
他温文一笑:“我有更好的法子。”
然后他直接把我拎到苏樱面前说:“她有事找姑娘,你们慢聊。我去办点事。”说完就飘走了,剩我直愣愣地立在那。
苏樱眼中只掠过一丝惊讶,竟嫣然一笑:“姑娘坐。”给我斟了一杯酒。
我有点喜欢这姑娘了。换普通姑娘早大呼小叫了。
“你们是银狮的……同伴?”苏樱的素白纤手摩挲着杯沿问道。
我尽量亲切的笑了笑:“是他的朋友。”
“怪不得,他便总是这样出现在我面前。神出鬼没的。”她低头思量着,又看着我说:“我知道,你们和我们凡人是不同的。”
我一惊,原来她知道我们不是凡人,怪不得方才也不惊慌。
我将袖子中的镯子取出,放至桌上:“姑娘,这是银狮托我给你的,说是送给姑娘的婚嫁之礼。”
她呆了会,眼中似乎有千情万绪流转。她缓缓地拿起镯子,戴于手腕,道了句多谢。
朱色的镯子在月光下晶莹剔透,我知道这是银狮的血魄集成的镯子,他们雪狐族的血魄可护着她,保她安康。
我本想着就此离开,可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要伤他?”
她沉默,饮了杯酒问道:“你若喜欢一个人,你希望与他过怎样的生活?”
我一愣:“相依相守吧。”
她轻轻笑了声,带着点无奈:“我喜欢他,可我不知道他是谁。他来见我,有时是隔了好几日,有时是隔了个把月。你知道么,我对他一无所知。”
我明白银狮的苦衷,仙凡恋天界是不允许的,而神仙长时间在凡间待着也是禁止的。以他的身份,也很难与苏姑娘解释。
她脸颊浮了两片红晕,带了点醉意继续说道:“我只不过是个普通姑娘,就如你所说的,心中所愿的,只不过是与喜欢的人相依相守,相濡以沫。可他如此漂浮不定,我又怎知他是否一心对我。你肯定想说,相爱之人要互相信任吧?”她无奈的笑了笑,“信任与否,不是嘴上说的,而是看行动。我对他很失望。”说完自顾饮了一杯。
我知道银狮在天庭里都是逢场作戏,可是我也无法与这姑娘解释,银狮是什么事都是放心底的人,我从未听过银狮提过她,可他今日竟为了她要跳堕仙台,恐是情深所致。而如今,为了他俩,这段情却是断了比较好。
“我的父母年事已高,他们盼着我成家生子。有人来提亲,我也便应了。你是否觉得我狠心?”她的眼神迷离,却掩不住伤心。
我没有说话。
“我听过很多这样的故事,哪家的小姐舍弃,与哪家的公子私奔了。可我觉得,这样的小姐却很傻。父母之恩大于天,万事孝字为先,怎能为了儿女私情,一走了之?他曾说,让我跟他走,可我反问他,为何不是你留在这?”
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也许有苦衷。”
她替我斟满,苦笑:“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有苦衷。我不想为难他,也不想他一直痛苦。所以我选择往前迈出一步。”她侧首望着我:“分离,是我与他之间最好的选择。”
我默默地看着她,看着她红了眼眶。
泪珠缓缓地从她脸上淌下,她轻轻地说:“你问我为何伤了他。因为,我要他记得我啊,永远在心口那个位置记得我。”
她哽咽:“无论是他娶妻了,还是生子了,会想起有这么一个狠心的姑娘。”
我半晌没有言语。走过去,将哭泣的她拥入怀中,轻轻地拍她的背。
我伤心的时候,娘亲便是这么对我的。
一个人若想哭,就让她哭个够吧。
不知过了多久,我将醉了的她安顿好,一个人恍惚的踱在街道上。
冒出几个醉汉,我也无心应付。
眼看着扑上来了,我很想将他们打得魂飞魄散。
我忍住了,因为一个紫色身影已将他们全部撂倒。
他看了我半天问:“怎么有点呆滞?饿了?”
我白他一眼:“你才呆滞。”
“这么凶。”他拽着我往一个夜摊子旁坐下,要了两碗馄饨。
我也确实有点饿了。
星辰闪烁,夜风微凉。
遥止将一碗馄饨推至我面前:“你最爱吃的肉馅。”
我将另一碗菜馅的端过来:“我爱吃菜的。”吃了两口,吃不下去了。
他将两碗调了位置:“好端端的置什么气。”
我一愣,我对他生气么,好像有点。
思来想去,就是不想理他。可想想,他有什么错呢。他喜欢别人,不喜欢你,并不是他的错。
他觉得你不起眼,似草木,也不是他的错。
我叹了口气:“上神来凡间办什么事?”
他将碗里的几个馄饨夹给我:“文曲星君历劫,投轮回道的时候偏了点,本应是男孩出生,结果投成了女孩。”
“……这事也归上神管么?”我好奇问。
他看我一眼:“他是我朋友,再者,不是你把他推下去的么?”
“……”我擦了擦额头的汗,原来今日撞下去的神仙就是文曲星君。
“说起来,天帝寿宴时,他还与你说过话。就是拉着你裙角那位。”
我恍然大悟:“他啊?早知道是文曲星君,我就应了他。唔,他若是投胎成女孩,该是满好看的。”
遥止的手顿住,森寒的看着我。
我想着他肯定是想起鹿血的事情了,便回道:“改日你再到翠山来,直接跟源方说,我让他多放点鹿血给上神。”
他饶有兴趣的看着我:“你还不知?”
我塞了一口馄饨:“什么不知?”
“天帝赐婚。”他环臂看着我,眼波流转。
这么一说,倒想起那个小女仙说的天帝赐婚,便问道:“赐谁的婚?”
“你。”
我的手略抖:“把我赐给谁?”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