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这条街有个非常正式的名字,叫仁义街。或许人们嫌恶它的笨拙,这规整的名号一直未能通行,习惯上,城里人还是愿意称其为后街,是说它偏离主干街之北,隐其后的意思。
平遥城有许多起得颇为工巧的地名,比如壁景堡,九龙壁附近的一条小巷;西湖井,城西一处逼仄的居民区,常年阴湿;鹦哥巷,这胡同里有过一只非常讨巧的鹦鹉吗?凤凰台,据说此处的女孩貌美如花,不愁嫁。
地名有时也折现出一些历史,东门附近一座吉甫祠,据称是西周宣王大将尹吉甫北伐俨狁时的遗迹。而平遥古称平陶,为避太武帝拓跋焘之讳才改称平遥,那是北魏始光元年(424)的事,连县志页儿都已久远得发脆。
城内的居民依存着这样一番古意,活络而守矩,富足却并不张势,只是在这正月,百业停歇在浓浓的倦意中,住户们才会在吃喝上仔细地下回功夫。
民国二十七年(1938)农历正月十四,是刘先良的女儿齐齐周岁生日,依惯例是要有一番宴席排场的。院子里搭了帆棚,掌勺主厨是从行菜馆里请来的寿阳师傅,能做“八八一领二、十二棋”这样的大席。非常年月,干鲜货材尽管不够齐整,放眼望去,却也荤素有致、色艳光鲜。
先良在城内算不得什么富户,从父亲手上继承下来一处颜料铺子,循规蹈矩地经营着,不求腾达、只因乐业,闻名遐迩的晋商到他这一辈算是泄了元气,然而时局动荡、战火纷飞,真正有魄力的商人们也都掖起了自己的手笔,偃旗息鼓。他一个做门头小生意的,居然操持得能有了新气象,年底盘整,竟是比上年多有盈余。先良暗自忖度,深知这与刘家人勤勉、坚韧的性体大有关联。
数年前,晋钞贬值,当初与银洋一兑一的比率几月间猛跌至二十到三十兑一。城内不少商户倒闭歇业,是年年关,一家货栈更是贴出了“晋钞杀人不用刀,老的少的活不了,百川救命”的对联。而即使是这样的困境,刘家的铺子也挺了过来。往后,几乎可以看做浴火重生,流水年年都在递增。
家里兄妹五个,母亲寡居有年,弟兄四人当中只先良成了家,妹妹玉英还在读初小。年初三,家住城东五里庄的小姨生产,接到信儿,母亲一大早就赶去伺候月子了,说好赶在齐齐生日当天回来,这已近晌午时分了,还不见母亲进门,先良免不了有几分心急。
“都啥时辰了,还不回?”他喃喃自语。
“大哥,先景也该换防了,咋还听不见号咧?”问他话的是老三刘先景的同学邢海莲,这姑娘也是城里人,打昨日起就来了,忙里忙外。虽说尚未过门,甚至还不曾提过亲,但刘家人早已不拿她当外人看,呼来唤去,俨然是自家媳妇。
老三刘先景是新招募的城防自卫队队员,一块驻防的还有晋绥军的新军,以及国军高桂滋部的一个营。防什么?防日本人。
去岁冬,这日本人来过一回,绕着城墙转了半个圈,放了几响冷枪,拐道走了。城里胆儿大的还趴在垛口处瞅了瞅,回来说日本人个子还真是矮,男人也就咱婆姨们的身量,面色可倒白净,还细活着呢,瞧模样不像是坏人。坏人脸上还刻字?围观的人质疑,质疑得颇有水准,本地有谚:“七寸人儿八寸心。”可不能大意了小日本!
不过话虽这么说,城里的住户们可多半没把这日本人当回事。好端端地,咱又不惹你,你坏俺们的生活做甚?上了些年纪的,倒为这帮鬼帽子兵惋惜,大老远地,又是水路又是旱路,怪沉的还背杆枪!弄不好把命搭在这儿,都是些年轻后生,岂不可惜?这日本国做爹妈的可都啥心眼子?
山右之民,尤其是地处晋中盆地的居民,长久以来习惯以商业规则评世立身。为人处事,讲的是信用,尊崇的是口碑与智慧,挣的是明白钱。对于巧取豪夺、攻城掠地之类的得取之法其实是深不以为然的。一句话,不合规矩。平遥人日常往来,大到典卖田产,小到邻里舌争,最终也要寻个理字,解决的途径也无非要落到经济方面。一个人无论势力再广,家族再大,轻易也不会恃强凌弱,因为大家都懂得和气生财这一要领。那几乎是颠扑不破的。
而民风或许也因此而柔弱,那种粗粝、剽悍的风格在晋中人身上并不多见。对于护城河岸边纷之沓来的日本军人,人们最先是蔑视大于恐惧的。就刘先良而言,这即将到来的兵燹之灾于他并没有引发太过明显的警示。
院子里,亲朋好友陆续入座,洁白的茶盏、猩红的灯笼,天色尽管有些阴霾,却被这喜庆之气所遮掩,反显得更具年味。小妹玉英穿着二哥的褂子欢快地舞着,时而云手,时而水袖,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咀着唱词。二弟先文的女友翠霞冷不丁地捅她一下:“玉英,你演白娘子,那谁是许仙呀?”惹得玉英满院里追她,翠霞的妹妹翠凤则在一旁帮腔:“许仙没找着,倒是跳出个法海来。”众人一片哄笑。
翠霞与先文也是绝配的一对,刘家人眼里如是,外人眼里更如是。所谓郎才女貌,天底下难得有这样熨帖的姻缘。犹如小葱配豆腐、洋柿子配青椒、阴丹士林布缝大褂、府绸做夹袄里子,那叫一个没得挑。
翠霞家在举人巷,与后街也就百十来步的距离,打小这丫头就跟先文形影不离,俩人谁是什么脾性,彼此早都摸得透透的。先文不爱多话,心眼却十分细致,几岁时家里请匠人画炕围子,先文跟着看了七八天,居然就活灵活现地也能来那么两笔,再往后,照着册页子描年画,给隔壁赵老太爷的拐棍上雕龙头,刻个图章啥的,均已不在话下。先良有时纳闷,从不见有人教过他什么,这孩子的悟性咋这么了得?
同先文的聪颖、内向相比,翠霞的大方利落恰像是补了老二性格上的一个缺。这女孩身上少了扭捏娇气之态,却多出一种仗义与豪爽来。刘家人血液里不缺吃苦耐劳,不缺聪明伶俐,单单这股豪迈劲是谁都不具备的。刘先良清楚自己家族的特质,从心眼里他对这未来的二弟媳格外看重。
女人抱着孩子从里屋出来。时辰真是不早了,眼瞅着捱近正午。“先良,咱妈咋还回不来呢,路上不会有啥事吧?”月娥焦急地问道。
“大正月的,嘟囔个甚!”先良瞪女人一眼,心里却愈发不得劲了,忙将老二先文唤至身前,“去城门口绕绕,看咱妈走至哪旮儿了。”
先文应声跑出大门,刘先良仰头望一眼灰白的天空,一种不祥之感突然涌上心头。他转身打量了一下院里的亲朋,先林、海莲、翠霞等都停下手中的活儿朝着城墙方向张望,隐隐地,他听见士兵集结的脚步声,军哨声随之凄厉地响起,那音调划破长空,惊起落在枣树干上的一群麻雀,当这鸟群从刘先良视线中消失的时候,他知道,大祸临头了。
密集的枪声最先从东边响起,东边的人一股脑地往西门方向逃,街面上呼儿唤女、背老携幼,好不纷乱。“日本人攻城了。”人们边跑边互相转告。跑至西门处,远远地一声炮响,城墙堞楼被掀了顶子,空气中一股火药味。西边的人裹挟着东边的人开始往北门跑,北边的人正不知所措,接连的几颗炮弹飞过来,城墙被轰掉一个缺口。落在人群中央的那一颗卷着残肢断臂冲天而起,空气中已不光是火药味了,浓浓的血腥味弥散开来,哭喊声此起彼伏。
领着一干亲眷,刘先良先奔了举人巷翠霞家,院里人去屋空,只留副水桶担子凌乱地扔在大门口。随后又赶往教场巷海莲家,这二进院的古宅子竟然整个地塌了,东厢房的屋顶上还栽着颗哑弹,碎砖烂瓦堆了一地。海莲“哇”地一声,失魂落魄地要往里冲,众人忙拽扯住,人要逃早逃了,逃不过也算跟这院子厮守到了一处。说话间,一声闷响,尘烟滚滚,原来那颗哑弹从房顶掉下来,在屋中炸了。
“哥,咱妈和二哥三哥还不见呢?”老四先林扑了扑身上的灰土,像是被炸醒似的扯了扯先良的衣袖。
“唉!”先良深深地叹口气,环顾四周,除了刚才提及的那三个,剩余的还都在,心中稍稍有些宽慰。“咱先出城吧,回去寻也不是个法子,有了落脚点再回来查找,这城里乱哄哄,别再走散了。”他果断地一挥手,大伙于是镇定了许多。
街上的人都往南门方向涌,听动静,仿佛南边的枪声较弱,倒是东边战事吃紧,流弹“嗖嗖”地从人们头顶飞过,多是自东向西而来。先良抱着孩子,吆喝着在密集的人群中穿梭,忍不住,他频频向东边张望,那边有家,有他尚未来得及进行的庆典,更有他生死未卜的两个弟弟及音讯皆无的母亲。他不知道,他们到底还能不能回来?
日军在护城河边支起一溜小钢炮时,刘先景便感觉不妙,这城怕是守不住了。
小钢炮即迫击炮,五零口径,又称掷弹筒,日军中队一级的配有小钢炮六至八门,反观自己这边,只有民十四式七五野战炮两门,有一门还在西边防线。野炮体量较大,配有木轮,行动起来非常不便。虽然口径大些,但交起火来,火力上明显就逊了对方一筹。
枪械方面,国军配的是汉阳造与毛瑟卡宾枪,都是仿德式的;晋绥军配的是仿日式六五口径步枪。无论射程还是填弹量,咋看起来似乎并不比日方的三八大盖差。但一接火才知道,自己的火力同对方根本就不在一个等级上。
国军士兵每人的装弹量只有十发,晋绥军更可怜,每人只三发,见了敌人没十足的把握不敢打。枪没子弹等同于烧火棍,打光了就上刺刀。这些戎装的军人们同举着大刀、镢头、白蜡杆的自卫队员们站在一处,单等着同攻上城的敌人肉搏。
一通猛烈的炮袭之后,日军将战线推进了十余米,歪把子机枪上阵。战斗进入白热化。
营里只有一挺马克沁机枪,根本压不住敌军七八条火舌,机枪手没坚持多大一会儿就阵亡了。此时,全营上下,仿佛只有营长手里那两条二十响的毛瑟驳壳枪才是火力最猛的。
这仗没法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