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门心思扎在改碱试验的前期勘察工作上;尽管心情上有些不愉快。这不愉快并非为了爷爷的死,而是来自杜雨则加入到我和水娥的行列。那天我与曹总水娥分手后,他俩回机关,我陪奶奶回封乐村住了一夜,第二天赶到汾灌局。曹总对我说:“拉福,局党组经过慎重考虑,决定给你们增加一个人,你看如何?”我当下心里就有气,这不是明显对我不信任吗!我问为什么?曹总说:“这表明局领导对此项工作的重视;再说,多一个人多一个脑子嘛!杜雨则是位老同志,对那一带情况比较了解,水利上也有一定经验,我想他对你会有帮助的。”我是个初来乍到的毛头小子,还能再说什么?何况曹总说得也对,多个人总比少个人强;除非他是为了监视我和水娥会发生什么不测而来。后来的事实证明,加人的决定是英明的。杜工不仅在改碱项目上起了不小作用,他本人还和我们家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使我解开了一些家庭之迷。
杜雨则是六十年代的水校毕业生,曾两进两出汾灌局。擅长渠道规划设计,任工程科工程师,以工代干。这人粗看上去,从长相到打扮,活脱脱一个农民。水泡泡眼,厚嘴唇,前额狭小,有两道很深的横纹。说话总带笑,给人一种敦厚纯朴的感觉。他家是牛湾村,离爷爷的牛湾闸六七里地。因靠近三甲营盐碱滩,所以他的加入为我们改碱小组安营下寨创造了条件。同时,他也有了照顾家之便。在局里准备了一天,我们就带着塔尺、花杆、水准仪、测绳、羊角铲等一应工具驱车开到杜工家的大门口。呵!好漂亮的院子!一溜五间砖包正房,混凝土盖顶,廊檐石柱,新式门窗,玻璃锃亮,油漆闪光。宽敞的院里有花池果树,碎石甬道,收拾得干净利落。我羡慕地说:“杜工,你也称得上新时期农村的大财主了!”杜工说:“不敢不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中不溜儿。”水娥说:
“我要是你,我就回家享清福了!”杜工家有十亩苹果园,两个养鱼塘,在牛湾村算数得上的专业户。平时他不在家,由老爹帮着经营。他的内人叫田彩彩,天生一付富态相,鼻翼两侧的少量雀斑掩不住一股迷人的秀气,清澈的灰眼仁神采飞扬,头发烫成小卷卷,眉修得弯弯细细,脸上化淡妆,着装也挺时髦,和她丈夫杜雨则比起来正好相反,住在乡下,倒像一个地道的城里人。不知为什么,她对我一见如故,有一种分外的亲切感。我一进院,她便迎上来拉着我的手说:“哟,你就是锁柱的儿子!简直和你爹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由于我爹早亡,一般人见我都说我长得像爷爷,而她却说我像爹。杜工就在一旁附和:“他真像锁柱年青时候的样子。”据说,这位夫人很能干,里外一把手,属村里的风流女人。她性格要强,从来看不起丈夫,在家里说一不二,因此,杜工在单位才有了怕老婆的雅号。而杜工爹也是个倔脾气,两强相遇,公媳之间免不了常开仗。杜工只能两面讨好,维系和睦的家庭关系。
应杜工两口的盛情相邀,我和水娥就住在了他家。杜工有一儿一女,儿子在沈阳上大学,女儿在太原读中专,我和水娥一人住一屋,也填补了这个家庭的冷落与寂寞。安顿下来以后,我们三人便全身心投入了工作。白天带上工具奔赴盐碱区实地勘测,风雪无阻;晚上就在家里翻阅资料。一个多月下来,三甲营盐碱滩的地形地势、地层结构、水文状况、重盐渍化成因等等已基本搞清。但当我们寻求治理方法时,几乎能够想到的方案前人都已实践过了。比较起来,“抽排改碱”的治理方案应为首选。即在盐碱区西边地势最低洼处设置排水泵站,将深沟排出的地下水抽排到瓷窑河里流走。降低潜水水位,加速水盐运动,以达到改碱目的。但是据杜工介绍,七十年代省水科所来人就提出过这一方案,由于工程投资过大,当时就被否了。我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境地,每日吃不香睡不着搅尽脑汁想不出一个可行之策。水娥看我苦恼的样子,就说:“拉福,我的意见就把这个方案往上报。七十年代投资不起,现在是八十年代,应该说投资不成问题。”我说:“还不光是一次性投资问题,将来的管理运行费用也过于高。我匡算了一下,即便改碱成功,它的效益费用比仅为一点多,这样的效益,种地的农民恐怕是难以接受的。”水娥说:“我们搞治理,只管让盐碱滩长出好庄稼,至于管理费用我们顾不了那么多。”杜工说:“不能这样说,拉福提的是个重要问题。不过我以为抽排方案还没有抓住病情的症结,也就是曹总说的对症下药。”我惊异地盯着杜工,“你说的症结是指垂直排水?”杜工点头,“对。”他不愧是一名老水利,竟然和我想到一起了!我说:“这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哇!数据表明,三甲营盐碱区表层半米以内为中壤土,以下为粘、砂层相间,成层分布。四米以内有二至三层厚度不等的粘土隔水层……”水娥插嘴,“哦,我明白了,隔水层阻缓了水盐运动。”我说:“正是。粘土层的特点是土壤颗粒细,透水性弱,保水能力强,吸水膨胀,失水结板,并有强烈的毛细作用,所以,表土易于积盐。可是,当大水压盐的时候,它又阻隔了水盐下沉。因此,无论挖多深的明渠排水,效果也不会太大……”
杜工老爹杜狗义的进门,打断了我们的深入探讨。老汉年近七十,身板硬朗,光头上缠条花花毛巾,粗糙的瘦脸像柏树皮,下巴上留一撮山羊胡,牢固的黄牙长得七歪八扭,说话高嗓门,底气很足。他给我的印象不是太好。也可能与老汉对我爷爷的看法有关。他头一回见我的面就说:“小子,我和你爷爷可是冤家对头!老家伙论讲起来是条好汉,一辈子吃亏就吃在不会做人。”我无意追究话里的含意,但起码说明他和我爷爷有过过节。我忙起身让坐:“杜大爷来啦,请坐。”他坐在我让出的凳子上,一坐下就说:“我看你们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三甲营碱地不像其它地方,地势太低,是当初挖水库挖成这个样子,不长碱才怪哩!就像井底的水,你能掏干?要那么容易治理,以前来过好几拨专家能人都是吃干饭的?何况你们几个,别人不了解,我儿子我清楚,他干挑渠修闸行,治盐碱纯是凉棒!”杜工靠墙坐在炕沿上,只管抽着烟憨笑,不知听了老子对他的评价心里是啥感受。“你们俩学生娃有志气有学问,看的出来,也能吃苦。人常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再有能耐有学问,老天不叫你成你也枉然……”我听着听着心里的火就往上窜,不因为他是房东,早碓他几句!可这老东西却滔滔不绝,没完没了。这时,田婶提着暖壶送水,一进屋就说:“爹,你瞎叨叨啥呀!人家才开端,你就泼凉水,有像你这样当老人的吗?快回睡觉去吧!越老越糊涂!”老汉就冲儿媳瞪眼,“你女人家懂个鸡巴!老子这是为他们好。”田婶以更严厉的口气回敬,“你嘴里干净点!厉害啥?你以为我怕你?回睡觉去!”“母狗,我和你没话!”老汉说着站起身,剜一眼儿媳悻悻离去。我终于见识了公媳俩的较量,真是一物降一物。田婶解了我的心头之火,正要表示,水娥抢在前面,“田婶,谢谢你对我们的支持!”田婶往茶壶里兑上水,说:“别听那老鬼煽活,他是巴不得你们搞不成哩!”杜工插话:“你别瞎说。”田婶又来了劲,“谁瞎说啦?我跟你爹几十年了,他放屁我还不知道他拉什么屎!他是生怕三甲营几千亩碱地治好了,和他的鱼塘争着用水。”我恍然洞察到杜老汉藏在深心的那片阴暗。即便田婶的戳穿不一定为真,它也反映了中国农民的一种典型的狭隘的自私心理:为了保护自己的蝇头小利,宁愿牺牲国家或集体的整体利益。这只不过是一段小插曲罢了,杜大爷的谈话丝毫不会影响我的治碱信念。
尽管试验方案尚未找到出路,两个女人无微不至的关怀却使我的生活得到从未有过的满足。首先是聂水娥,她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孩,每天冒着严寒,扛着花杆,跟我们奔走几十里路,在满目荒凉萧索的盐碱滩里“挖洞洞,提瓶瓶,划线线,”从不叫苦叫累。每次出发前总是不忘将吃食饮料医药包都带周全。有一次我用羊角铲在冻土上打洞,不慎将手划破,她立即取出创可贴给我敷在伤口,又包了几层纱布。我的脏衣服她全包了,甚至我塞在枕下的脏裤头,她也能翻出来洗,我难为情极了!杜工有一天对我说:“小熊,我看水娥对你挺有意思。”我红着脸说:“现在正忙工作,顾不上考虑其它。”其实我心里也疑惑,她是否从生活的体贴上向我发起进攻?我的心也确实被她的真情扰动了。在大学里我交了一个朋友,分配时她留在北京,但关系一直没断。而现在我感情的天平倾斜了,难道我真的要作眼前这位南方女子的爱情俘虏吗?另一位女性便是田婶。我始终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吃饭时格外关照,调面多侩点肉,吃鱼多夹几块鱼,当得知我爱吃油炸糕,过几天必做一次炸糕。几乎每天夜里都要给我铺好被子,将热乎乎的暖水袋提前塞进被窝。熬夜深了,就送来一碗夜宵,或牛奶或冲鸡蛋或挂面汤。这使从小没感受过母爱的我真想呼她一声妈!然而这个奇怪的念头竟然在一天夜里被她莫名其妙的谈话所印证,真不可思议!那夜十一点多钟的样子,我正爬在桌上计算潜水位埋深的上升值和下降值,田婶端一碗荷包蛋放在我的面前,“拉福,趁热吃。”热气缭绕的汤里浮着一层葱花油,香喷喷的直钻鼻。我望着碗中两个像美丽的玉雕一样的白色蛋体,眼圈湿润了。她坐在我的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突然间笑眯眯地说:“拉福,你长得太像你那死鬼爹了!你大概不会知道,那时候,唉,差一点我就是你的妈了!”我的心顿时颤栗得不能自己。好大一阵,情绪才稳定下来。就说:“田婶,我真要有你这么个妈就好了!”我的话里当然有几分寒暄。至此以后,我对她动机的猜疑有所改变。田婶上中专的女儿要是多继承一些母亲的优点,脸面就秀气多了。遗憾的是她太多地吸收了父亲的基因,不过也不算太丑。放寒假回家的那些日子,田婶在女儿面前常夸我这好那好,甚至将送夜宵一类的活儿就交给女儿去做,这使水娥一段时期都有点吃醋。我暗忖,田婶是否有将女儿许我的意思?自那夜谈话以后,我把田婶的好感往母爱的思路上转移。管它是什么呢!在工作一筹莫展的情况下,我为啥要在这上面分出太多心思呢?
二月二龙抬头,田婶那天做了那么多一看就馋人的春卷,还有好几道拿手菜。多年没吃过家乡风味的春卷了,正要美美儿地消受一顿,曹总却派车接我们回局里听取汇报。我不得不带着很大的遗憾和杜工水娥一起上车。我简直无颜面对曹叔叔。有什么可汇报的呢?我只能把两个来月的工作情况和遇到的困惑说上一遍。但是曹总反而表扬了我们,说我们的工作很有成绩。勘察了解的情况细致全面,问题研究探讨的较为透彻。“至于治改方案嘛,不必急着拿出,但我想你们一定会找到可行性方案的!”这种鼓励要比批评几句压力还大。汇报后,曹总在食堂招待了我们一桌丰盛的午餐。我心情沉重,没吃下多少东西。又回到他的办公室喝茶的时候,水娥说:“曹总,上次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我和曹总立即心领神会。我想,她可真会扑捉时机。曹总轻松地点燃一支香烟,说:“那就书归正传吧!”
孩子出生前,发生了一件熊河奎与家庭彻底分裂的事。
每年冬浇完毕,上面便派员下来会同董事会和各村主事人员进行码地。码地就是丈量湿地。最后,把湿地的亩数汇总起来再根据各埝的水费开支算出每亩湿地的水费。码地中,各村都置办丰盛的酒席宽待收买执事人员。执事人员以少记湿地送人情。因此,几乎每个村都有或多或少的黑地被隐瞒。被隐瞒的黑地都属于有权势的富豪人家,而这些黑地的水费实际上都摊在穷苦百姓的头上。群众心里明白,敢怒不敢言。熊绍祖深谙此道,吃贯了甜头。码地一毕,便在村公所摆了六桌酒席(酒席款当然在该村水费项下开支),答谢执事人员。猜权行令,浑吃海喝,从黄昏直喝到半夜三更,一个个肠满肚圆,酩酊大醉,东倒西歪,方才罢休。不久,村公所门侧的百灰墙上贴出一长溜红纸告示。上面公布了每家每户的湿地亩数和应交的水费。人们张望着告示,三三两两小声议论。
熊河奎不识字,但认识熊绍祖的名字。他瞧见在熊绍祖的名下写着湿地110亩,大洋33元。便把朱恒叫到他的小屋里严肃地说道:“老朱,今儿我要看看你这个共产党的胆量!你敢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朱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河奎,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大这鬼每年码地都干这一手,给码地的人嘴上抹点油,浇三百亩地一个子儿不掏。”“群众晓得吗?”“往年不公布,谁能知道?不过,众人心里明白有鬼,都不愿招惹是非。今年你让张榜公布,这倒是好事。他湿地一百亩,可封乐村的人谁信?”朱恒笑笑,“你这家伙也有点鬼气,想让我揭露你大哥?”“敢不敢?”“不是敢不敢的问题,或许策略一些更好。解铃还须系铃人,谁码地谁更正嘛!”“对,还是你有脑子!娘的,叫老小子丢丢脸,也好出我一口闷气!”朱恒开玩笑地说:“哦,你原来是公报私仇哇!”熊河奎凛然说道:“我是大义灭亲!”
没过多久,村公所的白灰墙上又贴出一张红纸告示。上写:“更正,经重新丈量,熊绍祖家湿地340亩,应缴纳水费130元大洋。特此补告。”落款,“汾河水利委员会。”熊绍祖听下人禀报此事,怎么也不相信。亲自跑到村公所抬头一看,马上五官挪位,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恨得双目喷火,咬牙切齿!当着一双双观告示的乡亲们的揶揄眼神,简直无地自容,垂着头猫着腰背着手晃晃忽忽回到自己家中。他恼悻悻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大发雷霆:“你说,我熊绍祖啥时候丢过这份人!哪个王八羔子干的,妈的,我决饶不了他!水委会更正我的地为啥不通过我?这还有没有公理?我熊绍祖名扬一方,他们压根儿没把我放在眼里吗!”坐下喘了几口气,又站起来走步,“当我不了解他们,一个个高高在上,中饱私囊,养尊处优,两面讨好,统统是一帮臭官僚!老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