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大中楼
大地很大,人就生活在大地的褶皱里。生活在大地褶皱里的人,把这褶皱叫做高山深壑。成年累月就在这高山深壑里梭行,还将这梭行视为攀升。某一日看见一只从我书案的纸卷和书页间艰难行进的蜘蛛,我突然领悟了,深陷在大地褶皱里的人们就如同这蜘蛛一样。难怪苏东坡感叹: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我不敢对这位名垂千秋的文圣有丝毫的不敬,却庆幸自己生活在另一个时代。我可以乘坐飞机跃上天空,在那里俯瞰山川河流,于是,在我的眼中,高的变矮了,长的变短了,高山深壑成了微小的褶皱。我的这种感觉无疑是纵目大地的结果。
2008年国庆节去了一趟北京,特意去了圆明园。这是在圆明园湖边照下的一张相。照片上看不见古老的建筑,只看得见湖草的茂盛。我并没有要刻意留下圆明园的荒凉,可是在整理照片时看到了这张。我觉得这情形颇能代表我的心境,本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反而有了。这就是残酷历史遗留给我的记忆。为了洗劫往昔的耻辱,我曾经满腔热情地投身社会,喊着激昂的口号要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然而,时光过去,狂热过去,冷静头脑一想,那激情的呐喊实在是人生的清浅。可是,我就在清浅里耗掉了我的青春。
2009年12月25日
大中楼肯定好奇,这熟识的面孔今日为啥这么欣喜?是的,我登楼多次了,从来没有过这么兴奋。这不仅因为,此时同我并肩登楼的是来自海峡那面的着名诗人痖弦先生,还因为今天是中华民族的中秋节。中秋节是团圆节,团圆节和台湾诗人团聚一起,共叙情谊,岂不是天之撮合?更何况,我们又是在这高巍的大中楼上赏明月,诉衷肠!
移近楼阁,痖弦先生即说,大中楼,好名字!
的确,这名字不凡。若是凡称,该是鼓楼。我国多鼓楼,鼓楼多建在北魏的时候。那年头,干戈屡争,匪盗四起。兖州刺史李崇上书皇帝,村置一楼,楼悬一鼓,盗贼始发,击鼓为号,四处乡民蜂拥缉拿。鼓楼,就这么应运而生了。只是临汾这楼不称鼓楼,被唤作大中楼。那是因为鼓楼建造在揖让台旧址。而这揖让台又不是平常的旧址,据说是帝尧禅位于虞舜的地方。那是很早很早的先前,帝尧建都的平阳喷射着文明的光芒,农历从这里初始,井水从这里涌流,谤木从这里高耸,谏鼓在这里奏响,四方部落如花朵锦簇于这中央之国。于是,林立的万国之主,纷纷来平阳朝贺;于是,这黄河岸边的土地成了古中国的摇篮。因而,这崛起在中国摇篮里的鼓楼才称为大中楼。
大中楼不低,是全国鼓楼中最高的。可是,只轻轻地抬脚举步,我们便登了上去。哪知,这轻轻的步履也溅起了游子心中的涟漪。痖弦先生说:真是不易!
真是不易,我仿佛听到了痖弦先生的生命之叹,沧桑之感。十几岁的时候,风浪便波及到了他南阳故里,求知的学子旋卷进了历史的河流。流水初定,学子变成了游子,浪迹到了海峡彼岸的台湾。从此,一湾浅浅的海水盛满了年年岁岁的乡愁。吃也乡愁,行也乡愁,睡也乡愁,提笔倾诉更是滔滔不绝的乡愁。农家屋檐下的红玉米,和秋后的艳阳闪烁进游子的目光,点燃了火辣辣的乡情。痖弦夜难成眠,放声吟诵: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吹着那串红玉米
它就在屋檐下挂着
挂着
好像整个北方
整个北方的忧郁都挂在那儿
都挂在那儿
如果说红玉米点燃的乡情还只是忧郁的乡愁,那么,远离祖国,寄居希腊,冷清成的乡情不只是忧郁的乡愁,而是呐喊的乡愁了。痖弦在呐喊:
我的灵魂必须归家
啊啊,君不见秋天的树叶纷纷落下我听见我的民族
我听见我的民族
我的辉煌的民族在远远地喊我哟黑龙江的浪花在喊我
黑龙江的浪花在喊我
珠江的藻草在喊我黄山的古钟在喊我
黄山的古钟在喊我
西蜀栈道上的小毛驴在喊我哟……
一阵阵的喊声从诗人的心魂深处发出,却同历史深处的黄钟大吕浑然成韵。少小离家的游子,如今,顶着满头霜雪,用古稀的冠带来朝拜心仪的楼宇,能是容易的吗?真是不易!
唯其不易,才值得倍为珍惜。好吧,今霄我们就在大中楼远眺,远眺黄河,远眺长江,也远眺黑龙江和珠江,还有那黄山的古钟,西蜀的栈道。当然,也要看看栈道上那颠颠达达的小毛驴,她那放开喉咙的一声喝喊,连同黑龙江、珠江以及古钟的音韵一起激扬着耳鼓。好吧,今霄就让我们在大中楼鸟瞰,鸟瞰面前仓颉造字的古碑,鸟瞰击壤歌舞的遗迹,也鸟瞰比甲骨文要早得多的陶寺墓址,还有那庄子驰笔写下的姑射山神居洞。当然,也要看看那元代戏台的形姿,台上的一曲高歌已唱出历史的生未净旦丑,以及他们演绎的风尘云烟。好吧,今霄我们就在大中楼坐定,不妨再邀来些墨客文友,李白是非请不可的,少了他就少了举头望明白,低头思故乡;贺知章也要请,少了他就少了乡音未改鬓毛衰,笑问客从何处来;杜甫也要请,少了他就少了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当然,游子自有游子的钟爱,不妨把你诗作中的伯牙请来,请来,听他一曲高山流水;不妨把屈原、陈子昂请来,请来,不要再让他沉迷于汨罗江了,不要再让他独怆然而涕下了。今夜月色独好,我们满斟美酒,开怀畅饮,也免得花间一壶酒,对影成三人!
不知不觉东天的圆月移上头顶,高高的大中楼将我们托举到了圆月的近旁。好晴的天色,好亮的月光,我们斟满了老白汾,斟满了浓烈的乡情。月在头上,月在杯中,我们举杯,举起了一轮明月,也举起了千古诗文。良辰美景,举杯畅饮,总该说点什么祝辞吧!可是,在这文字的故乡,诗歌的老宅,说什么也难尽人意!那就唱一曲吧,可是,在这音韵的祖居,戏剧的故园,唱什么也难以尽兴!惟有头上的明月,那一轮由缺到圆的明月,才能把我们的心思表达得尽意尽兴。那就举杯吧,干了这杯,让天上月,杯中月,心中月,圆融为一体!
杯酒下肚,我说,我要写这个中秋,写这难得的中秋。痖弦先生说,就写月满大中楼。
小小寰球
飞机离开大地,向上,向上,向着碧空驶去。惯常的节奏打破了,一切都在错位,都在变格。快和慢,远和近,大和小,长和短,宽和窄,统统地颠来倒去,倒去颠来,失去了原型,原貌,原义。遥遥的公路缩短着,阔阔的市场缩小着,巍巍的天山萎缩着,那高耸入云的雄姿不见了,一个个山头小得好像主妇手下的一笼馒头。俯视机窗外的山川河流,一切都那么小巧玲珑,那么妩媚娇稚,似乎是哪个艺术家就着沙盘的造型,直让人怀疑这还是不是大地,是不是养育人类的巨大球体……我的心神也颤动着,恍恍惚惚,飘飘渺渺,游度在一个陌生而新奇的境界。令我吟诵不止的只有那位指点江山的伟人所激扬出的文字:小小寰球!”
小小寰球,多么精妙的“小”字!一下“小”出了凡人的不凡,博大的胸怀,辽远的眼界,全在这个小字中显现出来了!
此刻我在这万米高空,我在这人寰之上,我在儿时憧憬过多少回的琼楼玉宇间,反复吟诵和领略这“小小寰球”的丰富内涵。我想起西去途中,经历过的整整三天三夜。列车尽管使足了能量,呐喊着奋奔,拼却精力也无法将日程缩短。不多时,沉闷、枯燥、乏味,笼罩了整个车厢。窗外没有绿树,没有房舍,没有行人,没有畜禽,连渺渺的小草也没有。列车驶进了卵石组合的荒凉,荒凉千百次地逼进旅人的眼底,厚重地压抑控制了车厢。突然响起一声惊叫,如哥伦布对着一片新大陆的惊奇。惊叫者急指窗外,我看见窗外掠过一只鸟,一只几乎与灰褐色石子无异的鸟,小小的鸟。这小小的鸟太平庸,太入俗了,无论和我家乡的哪种鸟相比,喜鹊、黄鹂、翠鸟,即是乌鸦和麻雀相比,也会显出它的粗俗和丑陋。但是,这丑陋之形却令惊叫的摄影家欣喜非常。他耸起拇指,连连赞誉:吉祥鸟!吉祥鸟!”
列车仍然在戈壁上前进。窗外明了又暗,暗了又明。明明暗暗,暗暗明明都在戈壁。单单调调冷冷漠漠凄凄凉凉充斥着戈壁,浸染着车厢,更为浓重地滋扰着旅人。人们不得不使出自己多年修炼的涵养和耐力来应付这白昼和暗夜。小青年的解数早抖落殆尽,唱过了,跳过了,吼过了,还不尽意,竟为打一杯水的先后爆发了争斗。杯子来,面包去,四壁响,玻璃碎,一争二斗,飞红挂彩,几多人出面阻止,才平息了这场躁动……唉,漫长呀漫长,难耐的漫长!
而今,我回返了,坐在飞机上自然不必经受那漫长的考验和折磨,不用3个小时,就会穿过那三天三夜的路程。速度可以缩短时间,缩小空间,也可以延长时间,扩充空间。人类正驾驶科学的魔术去争取速度,也争取空间;去开拓地球,也开拓宇宙。未来的天上地下,空中水域,都会留下人类的行迹。人可以来往于地球与月球之间,也可以来往于月球与火星之间,犹如今天我的归途一样方便,漫长变得短暂,疲惫变得怡然。拥有这样一个空间的人类再看曾经栖居了多少万年的球体,诚如弹丸一般,自然也会感慨:小小寰球!小小寰球!
思绪太远了,还是让我纵览眼前。飞机闪过一片戈壁,又闪过一片戈壁;闪过一座山头,又闪过一座山头。广播里说,飞过哈密——飞过酒泉——飞过兰州。我看到飞机闪过一片片绿荫,绿荫间耸立着火柴盒的群体。我知道那就是哈密,那就是酒泉,那就是兰州……一个个被我们称为城市的地方。辽阔的天地间,空寂的山脉间,凄落的戈壁间,好远好远才点缀着一座城市。城市当然有城市的气度,没有戈壁,没有荒沙,没有冷漠,没有瘠薄和凄凉。这里要红有红,要绿有绿,要吃有吃,要穿有穿,比起城市之外的乡村,更别说山庄和边陲,当然要舒适,要优越,要好得好!要美得美!人创造了城市,创造了幸福。城市蕴含着幸福,养育着人们。人们向往幸福,也向往城市。城市的人越来越多,渐渐重负不堪。有人为之叹息:住房困难!上学困难!就业困难!坐车困难……一连串的困难在诸多城市里盘旋,就连水,也成为不少城市难以逾越的障碍!人类到底该走向城市还是该走出城市?
曾经有那么些年,上山下乡,开发边疆!一代又一代戍边的垦荒者,一茬又一茬躬耕的知青们,用心血和汗水,造就了边寨新城,沙漠绿洲。他们为自己,也为他人营造了新的有红有绿,有吃有穿的城市。城市的根源就在乡村,乡村按照人们的意愿生长,就会长大,长大为城市。无毋置疑,最好的城市是没有忘了根源的城市,那里有城市的便捷舒适,还有乡村的田原风味。
飞机缓缓降落,降落,我的脚又踏上了大地,踏上了给我血肉,给我灵魂,给我知识和思想的大地。我无法继续长天高远的神思,思绪还原为惯常的思绪,高的仍然高,低的仍然低,长的仍然长,短的仍然短,远的依然远,近的依然近。楼群依然高耸,人流依然拥挤,我依然小心翼翼地走在这繁华而嘈杂的都市。
我还会记起那豪迈的诗句吗?——小小寰球!
——小小寰球!
1993年3月6日
黄河万岁
千军万马厮杀着来了,狂风暴雨呼啸着来了,雷霆霹雳轰鸣着来了,火山岩浆喷吐着来了,来了,来了,凝聚着这人间,这环球,这宇宙最飓烈的力量,最震慑的声响来了!于是,如石破天惊,如山崩地裂,如倒海翻江,如日月逆转,轰轰然,隆隆然,滚滚然,烈烈然……
——这就是壶口。这就是黄河壶口瀑布那惊心动魄的雄姿!那撕裂肝胆的写照!“黄河在怒吼,黄河在咆哮”,的确,滔滔黄魂没有愧对这悲壮高昂的旋律。黄河像一群疯狂万般的恐龙,像一伙凶猛异常的雄狮,在壶口这灾难深重的关头,扭结为一体,又碎裂成万段;碎裂成万段,又扭结为一体。粉身碎骨的巨痛,粉身碎骨的磨难,一起化作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咆哮、怒吼。在黄河的嘶喊声中,当顶的长空云散日坠,两岸的山峰缩身矮卧,山间的林木瑟瑟发抖,更别说那微渺的小草了,早就枯黄了枝叶,飘零于四野。
啊,黄河!难怪李白面你诗兴豪发: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难怪刘禹锡临你豪情喷涌: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连一向以沉稳素称的陆放翁在你身边,也不禁豪爽起来,向天高颂: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黄河,豪壮的河,激越的河,引无数志士骚人抒怀落墨。
古往今来,多少文人雅士为黄河走笔放歌?而今昔人不知何处去,唯留黄河天地间。黄河,永恒的脉流,永生的水魂。
大千世界纭纭众生,也不乏挑剔之辈。有人对着黄河品品评评,指指划划,既为河,何要黄?汝不观普天之下,多少江河湖泊,多少溪流渠汊,哪条不是清清亮亮,哪汪不是明明净净?好个黄河!惟汝却硬要倒行逆施,硬要浑浑噩噩,污污浊浊,难怪世人把冤屈和你捆绑在一起:“跳进黄河洗不清。”多么可悲的怨叹,多么可怕的咒语!好个黄河!你却依旧如故,莫改初衷。黄河自有黄河的性格。既有当初,便有现在,更有始终如一的将来。有谁知晓黄河生于何年,为何要黄颜涂面,自找几分不光彩!?《山海经》载: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未返,灵魂化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填东海。”曾有人赞,精卫填海,矢志不渝。而今,沧海依旧,哪里去寻觅精卫的踪影!只有黄河一黄如故,日日驮泥,天天载沙,向前,向前,向前,不填东海誓不罢休!莫非黄河之所以要黄,就为取西山之木石,塞东海之虚谷?莫非削尘世之高垒,填地表之沟壑,求天下之大同就是黄河之志向?黄河,黄河为此而滚滚滔滔,曲曲折折,生生死死,悲悲壮壮!
想当初,黄河一拔步起程,就遇到上苍的万般阻拦。高山要塞死它,深渊要跌死它。志向既定,勇往直前,黄河冲破层层阻碍,一路荡激而进,遇塞蛇行,不平则鸣。小小壶口,又是上苍的一计。企图将黄河收入壶底,煮沸炸干。黄河愤怒了,咆哮着,呐喊着,迎头进击,前赴后继,对着悬崖舍身跳了下去。黄河冲破上苍的壶底,奔跳不息,跳过白昼,又跳过暗夜;跳过春夏,又跳过秋冬;跳过炎黄,又跳过尧舜;跳过夏商,又跳过列国;跳过秦汉,又跳过三国;跳过唐宋,又跳过明清;跳过民国,直跳进天地变易的共和国……
回眸一看,天地间瞬息万变。多少风流人物,多少英雄豪杰,曾在黄河岸上叱咤风云,曾在中原大地指点江山。秦王来了,群臣叩拜,吾王万岁,万万岁!汉武帝来了,万民叩首,吾皇万岁,万万岁!唐太宗来了,举国高呼,万岁,万万岁!宋高祖来了,华夏三呼,万岁,万万岁!成吉思汗,逐鹿中原,征服天下,万民伏地,万岁!万万岁!太平军初震中华,始定南京,洪秀全便登上龙庭,也万岁!万岁!万万岁了……史至今日,神州大地万岁至今日。万岁之音时时鼓噪,不绝于耳。万岁之史,代代书写不绝于篇。试看今日天地,哪家万岁安在?更别说哪家万万岁了!俱往矣,万岁,万万岁!天地间久远存在的唯有黄河,唯有我那一往无前的黄河,唯有我那咆哮、呐喊的黄河!
遗憾的是,这万岁不息的脉流,这亘古常存的魂魄,却没有得到世人的承认。这千真万确的万岁,这万确千真的万岁,尘世间却没有人称之:万岁!
而今,我谓黄河——黄河万岁!万万岁!
黄河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