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立冲杀的好汉,立即改变了夏夜的景观,那个夏夜不仅让我的肌肤凉爽,而且一股独有的英烈气概永远照射进我的神魂里。后来,我大了,读《山海经》才知道这英烈的形象就在其中:
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好个英烈的刑天,敢与天帝争神位,天帝砍掉他的头,埋在常羊山,他伟躯不倒,以乳头当眼睛,以肚脐作嘴巴,挥动盾牌和利斧继续冲杀!
他失败了,而且被砍了脑袋,可歌可泣;
他挺立着,而且继续冲杀,可敬可颂!
不过,回眸历史可敬颂的不光是刑天,还应有刑天的缔造者。当然,能读懂刑天的人也不可忽略。在李清照之前,还有着名的田园大诗人陶渊明,他也读过《山海经》,而且,还写有诗句: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说的正确,但只说出了表象,却忽略了内蕴。倒是那位人比黄花瘦的李清照深入骨髓,以项羽延续了刑天。
刑天和项羽同在,虽败犹荣,永垂不朽!而那些以卑劣手段获得成功的人,在刑天巍峨形象的比衬下,小如蚁蝼,令人唾弃。
共工
共工是或迟或早都会出现的人物。
在人类社会还没有这个主义、那个思想的年代,共工的出现就代表了一种主义,或者一种思想。
解读共工应从观览历史入目。
一部历史就是一部反抗史。后来写进主义的经典语录是:哪里有压迫,哪里有剥削,哪里就有反抗。
有事实为证:
秦朝暴政,陈胜、吴广揭竿;汉代腐朽,张角率民起义;唐末昏庸,黄巢聚众造反;明代糜烂,李自成扯旗杀进京都;更别说还有太平天国那位洪秀全把清朝半壁河山闹了个人仰马翻。
反抗、起义的结果是动摇、瓦解了,或者直接颠翻了端坐在金銮宝殿上的皇帝老儿。举旗者,浴血者,嘶喊扬戈者着实淋漓尽致地痛快了一回,至少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了他妈的好几顿!
只是好景不长,很快龙庭又是龙庭,龙庭上又有了皇帝。这皇帝当然不是那皇帝,可是,除过面孔不是,举止言谈无一不似。真让人纳闷,当初那个高喊苟富贵勿相忘的兄弟怎么说变就变了?
历史轮番过几个回合,就不难看出,反掉、烧毁、拆除有形的殿堂容易,而要废弃、拆毁无形的殿堂困难。因而,流血舍命的人群,如同磨道里的毛驴,只用自己的筋骨皮肉,乃至血魂将磨杆向前旋转了一周。接下来的开头,其实不是开头,是既有旋转的接力和延续。
走出这个磨道等于要建立一个完全创新的天地。共工就这样滋生了。
共工就这样滋生了。
《淮南子》载:
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共工破碎的不是殿堂,不是龙椅,而是支撑天地大厦的支柱不周山。因而,天倾西北,地陷东南,世间的秩序整个被颠翻,一个崭新的河山将被重新安排。安排平等、自由、祥和的人不再坐龙椅,不再称天子,也不再举步固有的老套子。这么说吧,历史应该走出旧有的磨道了。
承当此历史使命的是谁呢?是共工,人们寄希望于共工。
是共工,人们寄希望于共工。
也不是共工,共工者,公众的工作也,公众的使命当然不是一个英雄就可以挥洒成功的。那还要依靠众人,众人才是——共工。
精卫
精卫填海是一个迷人的故事。
故事说,发鸠山上长着许多柘桑。那里有一种鸟,形状像乌鸦,花脑袋,白嘴巴,红脚爪,名叫精卫。精卫的叫声像在呼唤自己的名字。这鸟本是炎帝的小女儿,名叫女娃。女娃去东海游玩,不幸淹死在水里,永远无法回家了。这孤独的女娃变成了精卫鸟,经常衔着西山的树枝小石投进东海,想把它填平。
早先听了这个故事,很为动情,小小的一只鸟,要填平浩瀚无垠的大海,多么鼓舞人心,怪不得各种书籍都有记载,先在《山海经》读过,又在《述异记》见到:
今东海精卫誓水处,曾溺于此川,誓不饮其水。一名誓鸟,一名冤禽,又名志鸟,俗呼帝女雀。
忽然领悟,这是人类弱小时唱给自己的儿歌。发音虽微,宏愿却大,志在征服比自己大得大的世界。
现在再读,想到了童年。童年在院子里跑跳,脚不离地,一块砖头翘出一角,一绊,摔到了,躺在地上不起,哭泣泣的。妈妈过来,抱起,抹一把脸上的泪,拍一拍身上的土,哄着:
我娃别哭,都是这倒灶的地面绊了脚,待我打他个坏东西!
说着,蹲下,手拍地面,念念有词:看这挨刀的,还敢绊我娃嘛!听了,我破涕笑了。
听了,我破涕笑了。
笑着又跑,却又摔倒了,而且真摔疼了,好久缩在妈妈怀里不敢下地行走。
如今,年过半百了,时不时仍撞见儿时的旧景,不止一位妈妈,抱着摔跤的孩子,抱怨桌子、凳子,或者地面。
这时,我便想到了精卫,想到了那个矢志填海的小鸟。这个小鸟不再那么激动人心,而且有些可悲。你淹死了,海有何过?海有海的喜怒哀乐,海有海的浪涛澜波,既要游于海,便要知于海,更要警于海,不可放任,不可恣情。自己不检点,不收敛,失足、溺水、丧生,却怨怪水、憎恨海,岂不和摔了跤嗔打地面一样滑稽?
在精卫填海故事的导引下,人们痴迷在一代又一代的精神误区。换一个说法吧,精卫,从解剖自身做起!
2004年3月21日-25日
思想的牛角尖
走进古庙
牛角尖一词出现在脑海,标志着我对古庙的探寻有了意想不到的思想收获。
我在古庙里已徘徊了不少的时间。走进庙宇,原本只是为了一本书。我受辽宁人民出版社的委托,要写一本关于山西古代戏台的图书。而古代的戏台多在庙中,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走进古庙。我在庙宇里观赏、拍照,是为了我承诺的工作。然而,就在这探寻走动间,不知不觉脑际浮现出了一缕新的思绪。这思绪近之不清,挥之不去,还撩拨得人寝食难宁。因而,当牛角尖一词出现的时候,我的眼睛中肯定闪耀着亮人的欣喜。
我以为这一座一座的古庙向世人展现的就是一个历史的答卷:思想的牛角尖。
在此之前,我不止一次地思索,为什么我们这个拥有五千年历史辉煌的国度,会沦落为一个落后挨打的病夫?为什么赫然于世的大唐帝国,一去不再,我们再也找不回昔日的博大气象?为什么五四志士仁人的呼吁、奋斗,没能让我们的落后有所改观?曾一度,我们发出超英、赶美的震耳誓言,可惜,我们为之驱动的大跃进未能缩短与目标的距离,反而被甩落得更为遥远?
思想的牛角尖,写就的虽然不是一目了然的答案,可是,那或肃整、或破旧,甚而苟延残喘的古庙,总在提醒和启迪我的思考。思考的结果,也就对繁杂烦乱的往事有了新的洞明。
现在,就让我们走进古庙,领略感受一番吧!
从尧庙到成汤庙
临汾城南有一座巍峨的庙宇——尧庙。尧庙座落在临汾就像白昼的太阳、夜晚的星月一样自然而然。
临汾古称平阳。平阳乃是尧都。在尧都建筑尧庙当然顺理成章。平阳古城原先在汾河西岸,尧庙也就建在那里。之后,城市迁过了汾河,为了祭祀之便,尧庙也迁在此处。迁建的时间,有人说是西晋,有人说是唐代,不过从庙中那4棵竟相比老的古柏看,说唐代可能是最近的了。那数人难以环抱的树身,那枯干又抽新芽的树枝,都在诉说着尧庙的久远。尧庙存有两尊元代古碑,一尊记载了这里是朝廷国祭帝尧的本庙,另尊则刻画着一幅庙貌图。从记载可以看出,历史上对尧庙的祭祀从未间断,三年一大祭,年年有小祭,小祭由当地郡府官员主祭,大祭则要由皇帝派员了。从庙貌图可以看到,尧庙规模宏大,曾经“为地七百亩,为房四百间”,在庙宇中实属罕见。这便让人沉思,如此盛大的礼遇怎么会落在帝尧的头上?
翻开史书一读,这样的问题迎刃而解。帝尧虽然处在上古时代,充其量只能是个部落联盟的头领。但是,由于他上承炎黄,下启舜禹,将历史推进到了形成国家雏形的时期,因而,被后人视为国祖。先前,他在平阳定都时,周边还只是群星般拱围的部落。他在这里,仰观天象,敬授民时,钦定了最早的历法;他在这里,凿井饮水,抵御旱灾,开启了人类使用地下水的纪元。敬授民时,使耕作有序,农业文明跨进了一个新的时期;凿井饮水,不仅给了人们就地取水的便利,而且结束了人类沿河居住的历史。人们走上高地,围井居住,日中为市,开始了由村庄到城市的过渡。更何况尧还设立诽谤木,广泛征求天下人的意见,创造了政通人和的局面;更何况尧没有将天下国土视为家产,而是将帝位禅让给了非血亲的舜。因而,这段世事被人们视为尧天舜日,奉作千秋美谈。尧也成为三皇五帝中五帝的一位,至今,人们还以帝尧相称。孔子老人家曾赞扬: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由此可见,为这样一位众人心目中的伟人建造一座庙宇,自然无可非议。
尧庙的主殿是广运殿,据说广以戴天,运以载地,这似乎也在昭示着他的丰功伟绩。在广运殿靠前的两侧还有两殿,一座是重华殿,一座是文命殿。重华即虞舜,是他继承了尧的帝位,延续了尧的仁政,才使天下继续国泰民安,五谷丰登。他还是一位孝子,对父母百依百从,即使受了冤屈和迫害也不改初衷。因之被列为二十四孝的第一孝。文命就是大禹,大禹治水名扬九州,家喻户晓,是千古仰赖的英雄。如此两位在历史上功德卓着的人物,置之尧庙更为尧时期的历史增添了辉泽。
不仅如此,在晋南大地行走,还可以看到舜庙、禹庙。在运城鸣条岗上,有祭祀虞舜的庙宇和陵墓;在夏县城外北郊,有大禹庙,如今禹庙虽被损毁,却还有一座高巍的土坛,人称青台。据说是大禹治水时,其妻涂山女眺望他的地方。在尧舜禹当年的都城,人们对他们顶礼膜拜,而且祖辈传续,延展到今日。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尧舜禹的丰功伟绩彪炳史册,国人无不知晓!
令我纳闷的是走进太行山中,向晋东南一转,看到了四圣庙。这庙中供奉的不仅有尧舜禹,还多了一位汤王,而且在阳城市下交村还有单独祭祀汤王的成汤庙。在历史上,汤王不算杰出,我虽然对之没有负面印象,却也数不出他的历史功绩。为之建庙又有何因?我走进建在山脊上的成汤庙,庙中的殿亭虽然古旧,但仍然显示着建构的精美。赫然于高处的精美当然更让这赫然具有了夺目之光。庙中碑石有载:汤王曾为民祷雨。这就是汤王的政绩。南宋郑樵在《通志·三王记》中写下:
(成汤)自代殷之后,七年大旱,雒坼川竭,煎沙烂石。太史氏曰:“当以人祷。”汤曰:请雨为民也,若以人祷,吾自当之。”乃斋戒,剪发断爪,素车白马,婴以白茅,身为牺牲,祷于桑林之社。持三尺鼎,祝诸山川,曰:“勿以予一人之不敬,俾上帝鬼神伤民之命。”
然后,汤王以大事自责,均言己过。还没有说完,天上乌云翻卷,遮空而来,转眼间,四野暗乌,桑林如晚,瓢泼大雨,从天而降。而且,林外千里,普降甘霖。远近的旱情解除了,百姓子民欢声雷动,敬汤王如神灵。
因此,汤王驾崩后众生建庙祭祀,渐渐将之视为雨神,若遇旱年,就到庙中祈雨。汤王虽然没有像尧舜禹那样,在认识自然、改造自然中导引民众走向文明,但是在百姓生死关头敢于挺身而出,自我牺牲,所以,也获得了民众的尊崇。
汤王庙为我增添了新的见识。
从关帝庙到乔泽神庙
运城市郊有个宽广阔大的盐池。池畔有个解州镇,镇上有座名扬神州的庙宇——关帝庙。关帝庙,在中华大地,随处可见,并不稀罕。稀罕的是这座关帝庙规模宏大,世间少有,因为这里是关帝的家乡,这庙是关帝受祭的本庙。
走进关帝庙,立即被那高巍的殿宇,精巧的建构吸引住了。不必说那供奉关帝圣君的主殿,仅戏台就有两座,那是因为关老爷极好看戏。迈步入门,通过的门楼就是戏台。门楼高大,厅堂阔绰,只是过厅后要下一条坡道。坡道边留有茬口,搭板即可在上头唱戏。往后走有座雉门,雉门也是个戏台,只要搭板也能演出。不过,这板不仅搭在过道的茬口上,而且搭在支撑房檐的立柱上,这便使台面增宽了不少。你看,人们为了让关帝大人满意,费了多少心思?更别说,后面还有一座精美高雅的阁楼,据说这里最为避静,可以供关老爷阅读《春秋》,因而叫做春秋楼。仅这座楼就建造了18个春秋,结构形制,堪称中国古代建筑的一绝。
置身关帝庙中,总让人觉得这信仰和世事有着遥远的距离。众所周知,这被敬为神祗的关帝圣君,名为关羽,字是云长,三国时只是刘备手下的一员大将。他武功过人,忠义诚信。演义中说他过五关斩六将,那是为了塑造他的英勇形象夸大了事实。好在,他最大的可爱,尚不在武功,在于他对结义的兄长刘备耿耿忠心。他流落敌营,曹操待他胜过上宾,而一旦闻知刘备的下落,他立即辞曹归刘。在众人眼中,他的举止义薄云天。可惜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关羽好大喜功,刚愎自用,竟然失去荆州,败走麦城,连自家的性命也丢了。所以,关羽死后,刘备只为他发兵复仇,未加什么追封。到了后主刘禅,为了部下像关羽那样忠于自己,便追封他为壮缪侯。只是不知缘何,到了宋代,关羽官运亨通,连续受封。崇宁元年,宋徽宗封他为忠惠公,由侯而公,提升一级。宣和五年,再升一级,由公为王,成为忠勇武安王了。明代还嫌赏封不够,万历三十三年,又加封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震天尊关圣帝君。被封为帝的关羽自然要供奉进庙里,这就有了遍及神州的关帝庙。
明白了关羽由人到侯、到公、到王、到帝、再到神的底码,不禁让人发笑,却怎么一个万民敬奉的关帝竟是经常给万民制造苦难的皇帝制造出来的?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如果说对关羽的神化有些哗众取宠,那么另一个人物受到供奉就更为让人哑然失笑了。
翼城县武池村有座乔泽神庙。庙殿历经沧桑,早已塌毁,惟存一座元代戏台证实着久远的光彩。那日到了庙前,一见乔泽神的匾额,我立即眼放喜光,感慨我这乔氏家族还会有位被封神的人物。我急步入庙,拨开蒿草,搜寻碑石。好不容易觅得一块,擦去浮土,俯身辨识。岂知这乔泽神并非姓乔,而是姓栾,是晋国时期的一位将军,且是个失败的将军。昔年,曲沃武公进攻翼城的晋哀侯,率兵抵抗的栾成将军被打败了,哀侯被俘虏了。武公住手停戈劝将军投降归顺,孰料这栾成非但不降,还大骂他们不义。骂着,继续挥戈奋战,直至战死在血泊中。毋庸置疑,栾将军算是个忠义之士。可是,在春秋无义战的乱世,这短暂的戈矛之争能留下什么痕迹?栾成只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因而,我搜肠刮肚也挖不出关于他的记忆。幸运的是,栾成是武池人,武池边上有股泉水,可以灌田泽民。为这泉水乡民时常发生争端,甚而械斗,闹得生灵涂炭。地方官吏认为应有个镇水之神,于是推举了这位栾将军。显然这是件荒唐事,可是,堂堂天子还把这荒唐事挺当个正经事,宋徽宗御笔亲封,阵亡了上千年的败将摇身一变竟然成了众人拜祭的乔泽神。
由关羽到关帝,由败将到神灵,我总觉得这样造神有些不可思议。岂不知,更令人不可思议还在后面。
从真泽宫到康泽王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