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是,我家的风景很快消失了。桃树成了人们候饭的座位,你坐他也坐,坐一个人,桃树摇一摇;再坐一个人,桃树再摇一摇。桃树摇摆了一年,第二年春暖花开,村里村外,院内门前的杏树、椿树、柳树都开花吐叶了,惟有桃树仍然枯着,枯干到永远去了。
我早就烦了住人家的低窝小厦。房小,院小,小得人不敢蹦跳,一蹦跳说不定就会在哪儿碰出个大疙瘩。奶奶也唠叨,回去再种棵桃树,正种在东厦窗前,就不用让它弯了。养一窝兔子,就让它们在北厦前的空地上打窝安家。放学回来,我可以剜一篮野菜,倒在窝前,看着兔子们高兴地会餐。
这幅图卷真迷人,真喜人。
可是,翻过一页,却让人愁眉难展。我和奶奶仍然蜷缩在人家的低窝小厦里。
我家的院子里没了吃饭的人,却聚来了一伙吃草的牛。食堂变成了牛圈。
食堂变成了牛圈。
有活儿的时候,一大早,牛从我家院里走出来,走到田里去卖力。无活的时候,就在院子里晒暖、吃草、摇尾,或者卧在地上不停地咀嚼,咀嚼吃下去正在消化的草料。
我很少走进自家院里。
走进去,是因为假期里给牛割草。割下来,背回去,过了秤,队里给记工分。有一回,我去送草,是个早晨,喂牛的老汉正从南屋里往外牵牛。牛从幽暗的黑室往外走,看到光亮出奇的高兴。刚到门口就仰起头伸着脖子高高地叫开了。那一声吼叫,真是畅快,畅快得连邻家的公鸡也亮开嗓子合上了。吼声未落,前移两步,哗哗尿下了。尿在地上吐噜起白沫,白沫下面的尿水向低处游移,游移的势态活像是蛇的蜿蜒。而游移成的图式,又活似一棵大树裸露在地上的根脉。我正看着,牛又移步了,一蹄子踏上去,湿地上便有了深深的蹄印。
这一蹄子让我明白了院子里的坑洼。那大大小小的坑洼,核桃皮一样的写照都是牛的作品。
牛的作品不光在院子里,也在屋子里;不光是撒尿,还要屙屎。屎屙在屋子里,屙在蹄子下,蹄子挪动时踩在了屎上,蹄子就带上了屎的颜料。所以,屋子里刻下了不少的蹄印,院子里弥散着牛屎的臭味。
这样的风景当然无法比拟食堂时的清洁。我真想抱怨奶奶,为啥要让队里在自家搞牛圈?我又不敢抱怨奶奶,因为我时时听得见奶奶那一声想惊动天地,又不敢惊天动地的哭声。那哭声的无奈,写照了我家生活的无奈。
台湾,莫非这就是台湾对我家的恩赐?
9
台湾的恩赐滴水不漏,很快光顾了每一位家庭成员。
在我串联被阻,躺在黑暗的床上痛彻心肝时,爸爸也走进了煎熬时代。应该说,爸爸的煎熬早就开始了。开始的形式和我还有些相似。不过我是申请入团,他是申请入党。那时候,他考上了教员,成了一名不赖的教员,可能就是由于教员的不赖还当上了联合校长,联合校长不算个啥官,可是也要管两个公社的百余名教员。何况,爸爸管这些人的时候,也就二十出了个头。二十出头,风华正茂,要求上进,理所当然。是不是这芝麻大的小官,也令爸爸有些头脑发热,热到想出人头地?不然,为什么也要申请入党?
理所当然,爸爸没有入了党。
原因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爸爸的爸爸可能跑到了台湾。
即使这简单的原因,爸爸当时也难以知晓。他知道的是,灿烂的前景突然就暗淡了。暗淡得如同进了暗夜,不知道在哪儿就会碰得鼻青脸肿。那细微的过节就不必说了,爸爸的履历记录了一连串下滑的人生:
1962年由联合校长贬为校长;1964年由校长贬为教导主任;
1964年由校长贬为教导主任;
1966年由教导主任贬为了教员……
教员也难以安宁了。“文化大革命”中,他脖子上挂着牌子游街。他在前面低着头走,后头跟着一伙猴猴蛋蛋的毛孩。那伙毛孩还不够当红卫兵,就给自己装点了个红小兵的名称。他们喊着口号要打倒我的爸爸,却不知道,我的爸爸早就倒下了,再打还能倒到什么地步?
后来,爸爸倒霉的地步我确实没有想到。我以为当了教员的爸爸就倒霉到底了,却没有想到他上讲台的权力也被剥夺了。不上讲台也没什么,爸爸先前不就是个种田的么?只是,他们既不让爸爸回村种田,也不让爸爸上讲台,而是给了他一副担子,让他担着两只臭桶去掏茅粪。爸爸担着茅粪从教室前经过,教室里会传来一阵唏吁:
臭死了!臭死了!
臭死了!
人们说台风中心是最平静的,是不是茅粪也有台风的某些特点,只臭外围,不臭中心?因为,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爸爸说臭,也从来没有觉得爸爸臭。
漫天的臭味没有臭坏了爸爸,爸爸却像粪土滋养的禾木,壮实的生长,甚而显现了精神的丰硕和高尚。多少年后,爸爸整理自己的日记,日记中记载有掏茅粪的经历。其中有件事确实显现了爸爸当时的思想。他写道:
今天掏茅粪把茅粪瓢破了。这个粪瓢用过3年了,早有了裂缝,能凑合到今天真算不错了。原来,准备向学校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委员会汇报,让财务上去买。可是一想,粪瓢破了自己总有个责任。要是小心些,不碰着,就还能多用些时间。退一步说,即使自己没有责任,花钱买个新的,不也是给集体的一点贡献么?看来,思想改造的任务真大,私字在头脑还有地盘。因此,我要继续在灵魂深处闹革命,彻底把自己改造成一位新人。
这段日记活画了爸爸当年的思想。在那年头,这思想是极为正常的。而今天,跨越时空来看,就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有一回,就这件事我和爸爸商谈,我说,自己花钱买粪瓢是明智之举。爸爸说:为啥?
爸爸说:为啥?
我说:弄不好红小兵说你是有意破坏,批斗游街不说,还得罚你买个新的。
听了我的话,爸爸沉默了一瞬,突然说:你咋能猜透当时我的心思?
你咋能猜透当时我的心思?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当时也在设法保全自己。记得,我还是去串联了,不过,不是坐火车去的,而是步行去的。从临汾西行,走过大山,走过深涧,走过黄土高坡,走过滔滔黄河,脚上起了多少泡,泡上破了多少回,都无法计数了。终归我们到了延安,到了革命的圣地。这种串联使我们遭受了皮肉之苦,但是,我们却没有吐露那痛苦的心曲,而是自傲的炫耀,我们去——
长征!
长征的红旗下,潜在着我的无奈。惟有高举着红旗,才能名正言顺的在无奈中求生,我不知道这符合不符合爸爸当年的心境?
10
我也有侥幸。
我的侥幸是我们同龄人的极大不幸。
在狂热中沸腾的同学,那年头最大的渴望是能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齐刷刷走进高中的门槛。只是这渴望埋在心底,没有形成口中的呐喊。呐喊的依然是: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
红卫兵虽然没有穿军装,可是也披上了草绿色的装束。有一阵上演了《沙家浜》,活跃着新四军,因而银灰色的服装也就流行开来。当然,这都起自一句话: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更主要的不在妆扮,而在于不少人都把自己作为毛主席的一个战士看待。因而,战士的歌也就成了自己的歌。
只是,歌子唱得再高,口号喊的再响,也代替不了内心深处那无所言表的欲望。而那欲望说穿了就是升学深造。
遗憾的是,历史却没有满足同学们的欲望。一窝蜂全部遣散,遣散的办法是哪儿来哪儿去,城市学生留在城里,乡村来的回到乡下。于是,包括在红旗饭店门前厉声斥问我的那位根红苗壮的红卫兵也没例外,也被一起打扫出了校园。
我的侥幸就在这里,就在于一起打扫出了校园。倘若不是一起打扫,倘若要是留一部分深造求学,哪怕是留一大部分,我敢说,学校也与我无缘。因为,自那个暗夜,那声厉喝起,我就被列入了另册,正如那个暗夜我反复咀嚼的词汇一样:遗弃。被革命队伍遗弃的我怎么会有缘又走进革命的行列?
好在是一起打扫出校园,我虽然失去了求学的机会,却不是一个人失去,而是一个整体的失去,而且,那些比我根正苗红的纯粹革命者也一同失去了。所以,当我踏上故土,挨近故园时,还有一张没人能看透的遮羞布盖在脸上。
这就是我的侥幸。
事实很快宣告了我侥幸的失误。乡村里的阶级阵营早已十分明确,我为什么会在这紧要关头淡忘奶奶那异常的哭声?想起奶奶的哭声,是在我也欲哭无泪的时候。
现在想来,我那欲哭无泪也是活该!明明自己是个时代的弃儿,能在故乡过两天安稳日子就不错了,却思谋着要到学校去教猴崽;明明自己能跻身学校就不错了,却思谋着改进教法,探讨经验;明明自己能搞几节观摩教学在公社显显眼,露露脸就不错了,却思谋着要在全县夺个魁,拔个尖!结果,魁夺了,尖拔了,是上得够高的了,高了能怎么?还不是父老乡亲常说的一句话:
上得高,跌得疼。
这是一句妇乳皆知的俗话,那时候我却头脑膨胀,听不进去。我一味高攀,攀知识之树,攀事业之山,还想着在教育改革上搞出个别人搞不出的新明堂。当然,也盼着,攀着,有一天成为公办教师,卸掉这民办教师的土帽子。
应该说,我的攀求没有枉然。在全县搞了数次观摩教学后,我的名字居然印在了教育局长,当时被称为教育革命办主任的记忆里。于是,在我没有想到的一天,忽然有一缕春风扑面而来,转正的行列中,领导居然标上了我的名字。
闻知这一喜讯,我的身心亢奋了。眼前天蓝地阔,白云游荡,好个阔朗的天地。天上有鸟飞过,是老鹰的盘旋,是燕子的剪裁,是喜鹊的穿梭,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些鸟,可以在这天地间任意翱游了。不过,翱游的高低,将取决自我素质的高低,是老鹰,就有盘旋的天地,是燕子就有剪裁的空隙,是喜鹊就有穿梭的机遇。这时候,叹息的是素质太低,是没有深造求学的天地,不能像那腾空高翔的老鹰一样,既能一日千里,又能盘旋回环。我暗里敲打自己,珍惜寸阴,完善自我。
事后反思,我那时简直是被小小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或者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我只看到了前景,为什么就没看到身后忽悠着凶险的眼睛。那一双眼睛准在盯着我狞笑,狞笑中凝定了得意的谋略。
我转正公办教师的事情搁浅了!
搁浅的原因还是老话题:爷爷在台湾。
这一刻,离那一刻,离红旗饭店前的斥喝已经6年了,6年过去了,过去了多少时日,多少事件,但是,缠绕着我的台湾绳索没有过去,没有解脱,时刻可能有人拽紧这要命的绳索。
村支书是用自己的话表达这老话题的:
“贫下中农子女还没有转正,哪里能轮上逃到台湾的反革命子孙呀!”我真的欲哭无泪!一下就从红光辉映的山巅跌落到了冷酷凄凉的沟我真的欲哭无泪!一下就从红光辉映的山巅跌落到了冷酷凄凉的沟底。我不知道该怨恨自己,还是该怨恨世事!我不知道该诅咒自己,还是该诅咒他人!
在我无言的懊丧中,村主任的儿子转正了,转正占用的正是我的那个指标,那个教育局领导特别恩赐给我的指标!
我从狂热中冷落下来,我从亢奋中清醒过来,我让泪往心里流,流吧,流成黄河,流成长江,反正这辈子我是注定要和泪水相伴了。这时候,6年前的旧景重现,那个夜晚的喝斥,那张冷床的翻腾,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又一次体味到了遗弃,体味到了我是一个因为爷爷,因为台湾,而被遗弃在荒滩上的丑儿。
我明白了,我不应该诅咒别人,我不应该诅咒世事,我应该检点和抱怨自己。面对世事的训教你为什么就不能醒悟呢?
11
或许就是转正事件的教训,那一个夜晚,那一个风静月明的夜晚才使我平心静气地走过泄洞,回落人间。
那个夜晚的事情与转正事件相隔没有多远。本来,这件事或迟或早是要发生的,在我的心中早就潜在着某种危机,闲暇独坐已经预感到了某种不祥,然而,我却仍存一丝幻想,仍然乐意让那危机成为个人的臆想,让那不祥化为个人的多疑。在理想的梦幻里,我哈哈一笑,笑的是自己用浅薄和轻佻去理解他人,以至把她也视为人生的小人。
她是我的未婚妻。
先前她和我是同学,我小学的同学。小学分初小和高小。初小在自己村里上,高小要到村北的金殿镇去上,她则来自镇西的一个小村,我们在同一所学校里相聚了。我们那个班是43班,班主任霍慧明曾经用一句格言勉励我们,尽管那句格言算不上多么精辟,可是时隔40年了,我仍然时时忆起,那格言是:
大地不会辜负辛勤的人们。
我们同窗求学,在一个地平线上付出勤劳,收获知识。也许正是这样,当我跨进临汾三中时,她则进了另一所初中——刘村中学。不过,时隔9年,我们都到了青春年华,也就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时节,介绍人将她的情况传递给我,我居然头脑中一片空白,无论如何也忆念不出她的形象。后来,到底想起来了,想起的是一张平庸的面孔,一个让人提不起精神的女孩。
我没有想到要见她,但是,我还是见了她。见她的原因很直白,其时给我介绍的人不少,但都是我看不上的。凡是我能看上的,都是有点头脑的,有头脑的人哪能没耳目?有耳目的人谁不知道我爷爷在台湾?那时候,在世人的眼光中,台湾是一座山,一座可以压死人的刀山;台湾是一个海,一个可以烧死人的火海。谁愿意上刀山下火海自找倒霉呀!显然,我在那年头就是倒霉的化身。虽然,我一次又一次去理解遗弃,理解时代遗弃的广阔含义,可是也没有把倒霉和遗弃联系在一起。看来,人生的不惑不仅需要智识,而且需要阅历,需要生命的漫长历练。
在我的婚事,一次次断裂,一次次中止,一次次进行不下去的时候,她来到了我的心域。我几乎想用平庸将她一扫而去,可是,苛且的心绪还是让我平静地坐在了她的面前。
没想到坐在我面前的她会是另一种景观。印象中的平庸是少女尚未开化的旧貌。而今,风华正茂的她像是一朵初绽的荷花,爽而不浪,红而不艳。往实在说,她算不上白,白是那会儿选择相貌的第一因素,妈妈常说一白遮百丑。甚而,还有些黑,可是,唯有这黑才给人一种璞玉之美。不知为什么,这黑的缺陷,会成为我眼中的优点?莫非,这就是世人常说的缘份?或者,这就是书本上常写的一见钟情?
对了,我也该说说我那时相貌。简练点说是两个字:黑、瘦。瘦,这是我一贯的特质,于今我还是个胖不了的人。我常自嘲说是个白吃饭的人,是个吃昧心食的人。也许是时下风不吹,日不晒,雨不淋的缘故,我是不黑了,黑也黑不到先前的那种程度了。先前的黑,再加上瘦,不就是憔悴么?憔悴不就是病态么?因而,即使我对她有点缘情,也不敢奢望可以结缘成亲。
不过,既然坐到了一起,既然曾经同窗共读,还是有点共同的话题,顺着话题扯开来,拉下去,一来二去,也还说了些时分。分手后没有想到再见,没有想到此事还要再继续下去。不曾想,介绍人又来了,事情还会进行下去。进行下去的过程是现成的:逛住宅——定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