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
世事匆忙,转眼今日就会成为昨日。然而,无论怎么匆忙,时光总是新鲜的。落下去的夕阳不见苍老,升起来的朝阳仍然鲜亮。只是世事里的风物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不仅会随着今日的离去而苍老,而残损,还会消失。可就是这些会苍老,会残损,会消失的风物上收藏着过去的世事。因此,要收留世事,就只有收留风物。收留风物的最好办法是掩埋,当今那些价值连城的物件几乎都是被挖出来的,可这掩埋要有一定的财力。于是,我只能选择另一种简易办法,将风物用文字嵌进我的书卷,让它们在那里见证往昔。这便是风物存真。
这张披着衣服的照片拍摄于1974年,那时我被借调到了金殿人民公社。虽然是个临时人员,可是主要为领导写讲话稿,算个秘书。别看我土头土脑,在众人眼里我的形象正在改变,家庭被人歧视的境况也在改变。境遇的突然改变让我尝到了政治的甜头,顿时感到,要彻底改变家庭的状况,必须从政治上翻身。从世俗的眼光看,我的判断没有错,也如愿了。但是,我的灵魂就要在这时滑落歧途了。
2009年10月19日
燕子一来,春天就热闹了。
燕子是春天的使者,它带来了春的信息,春的歌声。它站在我家瓦屋的檐上,冲着长天一叫,一声声春天的旋律就响进了大人小孩的心窝。大人们伸伸一冬天坐僵了的懒腰,正要出屋,小孩子们早撒开腿窜出去了。
屋外暖和了,阳光不只温煦,颜面也比冬天鲜亮了许多,洒在墙背上、地面上已经有些晃眼了。燕子更多了,成群搭伙地逗乐,这只斜刺下来,那只竖穿上去,还有的纵裁横剪,院子里欢声不断。
这当儿,我早溜出了院子,溜出了村庄,像张开翅膀的燕子一下飞出好远。我站在了田垅上。田垅上的土好疏松,不再硬梆梆的,不再硌得脚生疼。走上去,像是踩在棉絮上,绒绒和和,从脚底板一直舒服到心里。我放开脚走去,走的得意,也舒服地得意。脚稍一偏,踩在田垅的边上,松软的土立刻塌落下去。随着那绒土的塌落,我一个趔趄闪倒在地上,长长的躺在那田里。正得意在兴头上,却栽了跟头,多扫兴!我有点吃惊,也有点沮丧。但是,我的沮丧马上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我很快觉得,我不像栽在地上,倒像是睡在了一床厚厚的棉絮上,松软而且暖和。于是,我闭上眼睛,大仰八叉地睡了。那阳光如一只温存柔软的大手抚摸着我。我的脸上最先感受到这种亲慰,不一会儿,这亲慰带着柔情融进了周身。
好一会儿,我方睁开眼。一抹新绿立时透进了我的感情天地。堰垅边萌发了嫩芽,先出来的已变绿了。还有赶早的呢,刚刚离了地皮,抖开叶片,没长一寸高,就绽开了小小的花朵。那花朵不红,不艳,淡红中挂着微紫,娇巧得迷人。她太渺小了,没人知道她的名字,我只好叫她紫花花。紫花花开过还会结果,果儿不大,长长的,活像一只捶衣服的槌子。那槌子不能吃,我曾经咬过,皮一破,苦苦的,涩涩的,苦得我不顾溪水仍然凉沁,赶紧伏下去,含口水,把嘴涮了又涮。这时节,能吃的大概是扁扁苣了。于是,我的脚步载起目光在那干草丛中游移梭巡。
扁扁苣是菅草的新芽。虽然,过了一个长长的严冬,菅草枯黄的叶子仍然没有消尽,瘦瘦地弱弱地贴着地皮。因而,新芽萌发,必须从那枯黄的封闭中透出来。如果没有足够的劲头,或是个怕使劲的懒儿,就会被压抑在那干叶子的下面,或扭曲得弯了,或憋闷得死了。当然,我要寻找的扁扁苣不是其中的弱儿,而是那些最有劲,最乘兴的强者。它们早早拱出了头,翘过黄叶,挺胸晒着暖儿,长着个子,还有的鼓圆了肚子。那圆圆的肚子里就是即将弹射出去的新叶,不待它射出去,我伸手抽了出来。那叶芽嫩嫩的,甜甜的,嚼一嚼吐出来,再嚼一嚼,春天的蜜汁流溢得满嘴都是。
远处的田野已有耕牛走过,一头黄牛拖着犁悠悠慢慢翻起新土。那湿沃的泥土在阳光下闪出亮光,刺目的光缕射出好远。扶犁的人头上捂着条羊肚毛巾,一脚高一脚低地踏过去。嘴里不停地吆喝:哒吼——,哒吼——,吼出黄牛悠然自得的节奏。
黄牛犁地的时候,蜗牛也不安卧了,背起房子四处游走。有一只正从我脚边不远处爬过。我捡起时,它迅速缩回了硬硬的房子里面。说是房子,其实是一层硬壳。那硬壳圆圆的,像是一轮太阳,只是没有太阳的光亮,说是月亮似乎更像,淡淡的,白白的,也有稍稍泛黄些的。我知道,一惊动,那精明的牛儿就躲进去了,非等到认为安全了才会慢慢露出头来。我安安稳稳坐在田垅上,将袄袖挽起,把那牛儿端端庄庄放在胳膊上面,并且吟哦那不知哼唧过多少代的歌谣:
牛儿牛儿快出来,
松松软软犁地来。
勤勤快快惹人爱,
爸爸妈妈来送饭。
一遍,两遍,三遍,许是我的诚心感动了那可爱的精灵,它探出了头,头上伸出两支细小的角,角一晃一晃,身子也就缓缓移动,硬硬的房子也随着缓缓移动。我的胳膊上留下了它爬过的痕迹。它爬了不到两寸远,而那看似缓慢的耕牛,已经犁好了一大片地。这新耕过的地尚未撒籽播种,那远远的茵绿里已露出了黄黄的花儿。油菜开花了,花朵不大,却很繁茂,还有幽幽的香气。轻风过来,香气也相伴着来了。风吹过去,香气又相伴远行,满地里弥漫着诱人的清香。蝴蝶来了,花花点点的,忽儿舞在空里,忽儿贴在花上,醉醉迷迷的;蜜蜂来了,匆匆忙忙的,一群群,一伙伙,来来去去,天空也熙熙攘攘的……
燕子也不消闲,忙着剪草衔泥,你来它往,穿梭似的。每次衔取的泥点都是那么不经意,不起眼,可是不几日,竟在我家的房梁上垒成了新居。新居垒成,燕子们少了些忙碌,屋里院里少了那翩翩来去的紫黑色身姿。似乎是打了个盹,又似乎是转了个脸,燕子窝里居然传出叽叽喳喳的叫声,好个精明的东西,这么快就孵出了一窝小小的生灵。燕子妈妈,燕子爸爸飞来飞去,加倍地忙,回来时嘴里必定衔着吃食。它们一露身影,那一窝黄嘴就探出居室叫嚷个不停。然而,它们并不听谁的叫声高就喂谁,却挨着个儿,一只一只地喂过去。
不知不觉小燕子张开翅膀会飞了。
不知不觉百花都亮开笑靥,春深了。
1992年10月2日
春雨
画家说,春雨是春天的颜料。
诗人说,春雨是春天的歌声。
小时候我则认为,春雨是春天的奶水。春雨比奶水更甜美,更养人。它飘落到哪儿,哪儿就滋润了,鲜嫩了,翠生了,就活活泛泛显出了生机。
春节过后,人们就眼巴巴地盼望春雨。春雨却总是不来。天不再像年前那样灰蒙蒙的,变得蓝蓝的,空空的,那么高,那么远,不见一线云丝丝。看看风,还是西北风,虽然稀少了,劲小了,却仍然硬硬的,干干的。
太阳暖暖地照着,照得地上也暖了。冬日僵硬的地皮早软了,踩上去面团似的,河边、泉边更是软得淌水,水渍渍的,走过去会粘住鞋子。牛车走这路最难,铁轮子一碾好深,陷在泥里好长时间出不来。黄牛低着头,弓着腰,瞪圆了眼睛往上拉,车还是不动。赶车的一手舞着鞭子,一手扳着车轮,身子朝前扑着使劲,口里大声喝斥那牛。好不容易,车轮才转了,上来了,还是过路的人在后面帮了手。
没几日,地皮不再软了,像往常一样瓷实,不粘鞋子,不陷车子了。风依然吹着,太阳依然晒着,暖和多了。又过几日,路上裂开些小缝缝,人来车往,表面上的那层土就离了地皮,土越积越厚,越碾越细,踩上去和冒烟的一样,裤腿上溅得花花点点的,都是尘土。
田里的麦苗早渴了,泛黄了,没了先前的精神头。浇地的人多了,水流进田里,“滋——滋——”地响,还咕咕咚咚地冒泡。看着溪里的水不少,淙淙地流着,进了田却慢慢地爬,比日头爬得还要慢。蛰伏在田里的小虫子遭了大难,水一来,淹了家园,匆匆忙忙从水汪汪的洞里钻出来,却只能漂动在水汪汪的田里。麻雀、燕子,还有黄莺,很会寻找吃食。它们一行行排在田垅上,瞅着那漫水的田地,只要有小虫子探头,就箭一般射过去,将虫子啄进嘴里,吞进肚里。吃饱了,再逮住就飞走了,飞回去,喂养自己刚出壳的孩子。浇水的田里成了鸟的乐园,这儿落下,那儿腾起,一幅百鸟闹春的好景致。
田浇过了,人们仍然盼着落雨。说是浇过的地,土会变硬,下些雨土才会酥些,麦苗长得才起劲。还说,空气太干燥,人易生病,上火的,发烧的,躺在屋里的人不少了。
雨来了,突然间就下起来了。是夜里来的,待人们知道下雨的时候,雨早淅淅沥沥的了,唱小曲似的。有人从被窝里撑起身子,胳膊扒在窗台上,掀起窗帘的一角,朝外瞅瞅,院里的地上白白地泛亮。于是,忽然想起昨日后晌太阳落在了云里,风也是东南风,还潮潮的。接着又倒头睡下,梦里也就多了几分甜蜜,不睡到吃晌午饭不会起来。
一大早,小孩就在胡同里撒着欢。头上戴一顶大草帽,如同墙角拱出的大蘑菇。蹦跳着在泥里踩过去,“吧唧——吧唧”地响,水点溅得越高,我们的笑声越脆。谁的妈妈探出了头,见了,连骂带喝地喊闹:小崽子翻了天啦!”猴崽们头也不回地窜远了。大伙儿躲进一家的大门口,那门口有高高的门楼,厚厚的门墩,平平的地面砖,蹲在那儿“摔锅”。从路上挖来泥,捏得像笼里蒸出的窝窝头,倒放在手心,又像一口没有耳朵的锅。捏好了对伙伴说:看锅——
对手答:好锅!
又说:看底——
又答:好底!
继而发问:摔破?
忙答:赔哩!
再问:赔几斤?
再答:赔五斤!
不待答话的落音,那手中的泥锅就“砰”地摔在地上,一下冲开口子,泥点四飞,大家都成了三花脸。没人去顾及脸面,却对着破口子叫好、叹息。叫好的,是摔锅的;叹息的,是要赔的。不管赔方多么不情愿,还是从自己的泥堆里揪下一块,拍个片片,拍得薄薄的,盖在对方的破洞上。当然,不拍薄赔上也行,但是,谁也不憨,不愿多赔你泥团。因此,拍呀,拍呀,拍得不能再薄了,才往上盖。最难赔的是炸锅,砰的一声,摔下去的锅炸得四分五裂,泥点飞到院里的,落在墙上的,溅在路上的都有,再大的手也拍不出这么大的泥片。最扫兴的锅,是摔下去一声不响贴在地上的锅,活像一团刚屙下的牛屎。赔的人高兴,而摔的人却阴了脸。
雨来得快,天晴得也快。一大早,天上还满是乌黑的云团。端起碗吃早饭,云变得丝丝蔓蔓的,天有些亮了。吃完饭擦嘴时,云就散了,太阳露了脸,鲜亮鲜亮的。天空就像刚擦过的镜子,没有一点尘色;地上也如刚落笔的图画,到处洇着水色。人们的心里好像刚冲洗过的一样清爽,脸上笑成了花。
田里泥了,无法干活,仍有人踩着泥到田头去,看看嫩嫩势势的禾苗,心更喜了。喜滋滋地唱出声来,这儿那儿飞旋着乡下特有的乱弹——
劝世人莫做官务农为本,
你看我七品官不如黎民。
你一声,他一段,天地间蓦然明朗多了。
这时候,顶红火的是大椿树下了。一夜春雨,椿芽冒出好长,能吃菜了。有人拿着长竿,长竿上绑着一把镰刀,高高举起长竿,手起刀落,绿绿的嫩芽,就飘落下来。大姑娘小媳妇嘻笑着往篮里捡着,谁捡着就是谁的,不一会儿竹篮就冒了尖。
你走了,她来了。椿树下笑声不断,笑彻了整个春天。
1992年10月8日
溪流
故乡有一条河,叫母子河。母子河像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树上有许多枝杈。这枝杈就是遍布田间的溪流。溪流淙淙行走,偶有一个小闸口,水流就缩成一缕,猛然跌落下去,叮叮咚咚地高歌不停。
春天就像是从溪流里飘来的,水流到哪儿,哪儿的土先松软了,哪儿的草先染绿了。有人蹲在溪垅上拔绿草,捞嫩叶,装进竹篮,挎回去一个水灵灵的春天。
溪边的小草长得特快,转眼两垅茵绿沿着溪流伸出去好远。这茵绿间就成了小虫子的快乐世界。蚯蚓在草根下钻过,土翻得松软松软,不时垒起的土团,如一座松软的小山。蚂蚱在草隙里歇息,草绿的头,粉绿的背,淡绿的肚子,不仔细看简直难以发现那是个小小的生命。但是,脚步一挨近,蚂蚱受惊了,扇动翅膀飞出一大截才落了地。我赶紧追过去,蚂蚱又急急地蹦着逃窜,双腿一蹬,一下跳到几尺外。我赶上去伸手去捉,它又飞了。接连几次,蚂蚱飞不动了,它就在地上吃力地蹦跳着逃窜。或许就因为它们会蹦,伙伴们才叫它“蹦蹦”。“蹦蹦”的能量有限,蹦上一阵,没劲了,停下来喘息。这时候,就成了我们手中的玩物。我用手指轻轻捏住它的腿梢,它准以为自由了,想飞,扇扇翅膀却没有飞出去。那绿色的翅膀一展,露出了下面遮掩着的粉红色的身躯。它又使劲往上蹦,想蹦出去,一下,两下,终于蹦走了,可是挣断了一条腿,那腿仍然捏在我的指尖。
草丛里还有螳螂。不知为什么,村人都把螳螂叫做如子。如子的模样挺逗人,扁长的身子,鼓圆着个大肚子,像是个会蹦跳的琵琶。你把如子捉在手里,它那弯曲的前爪摇摇晃晃,像是指点着什么。如子看上去的确乖巧,有人却说它很厉害,能斗过凶恶的老狼。所以,伙伴们常对着如子发问:
“如子哥,狼在哪里?”
如子的前爪又摇了摇,像在指引方向。我们便说:
“快打狼去!”
如子的头点了点,答应了。手一松,我们把如子放了。它一亮翅膀飞得没了踪影,真像是打恶狼去了。
螃蟹也喜欢在溪边的草丛躲藏,常常瞅个空隙晒太阳。那只螃蟹大仰八叉晒得好上瘾,我走近了,它也没有看见。那是一只母螃蟹,反躺在草地上展开了腹下的玉叶,玉叶上满是桔红色的米粒。这米粒都是螃蟹的卵子,晒上几天,就会变成一只只小螃蟹。到时候,小螃蟹万头攒动,攀爬成团,很是有趣。然而,不待桔红色的米粒变成小螃蟹,老螃蟹却成了我的俘虏。我把它放在路上,它拖着大肚子,爬得缓慢极了。那本来骄横的怪物,这会儿更丑陋,更难看。
小溪里也有茵绿的小草。有像头发丝一样舒展的扎草,有在水中摇荡的圆叶水菠菜,还有伸长脖子探出水面的水根菜……密密匝匝的水草间隐藏着无限的生趣。注目看时,一只弯腰弓背的小虾正轻柔游动,别看那样子很为笨拙,可在水中却轻灵而便捷。突然,划出一道闪电般的水痕,是鱼儿箭一样射过去了。往往射过的不是一条,一道,而是一串,一簇,溪水好一会儿粼粼荡动。鱼儿跑累了也躲在水草间休息。我瞅准那一条刚刚安稳的水魂,悄悄的向水中伸出手,悄悄的向水魂移去,眼看近了,近了,猛一使劲想把它攥在手心,偏偏惊动了那小机灵,闪电一般窜没了影。
我不甘失败,决心要捉一条鱼,把它养在家里。我挽起裤腿,下到小溪里,溪水凉凉的,刚入水的一霎,一股凉意倏然射进心窝里,指尖发梢也凉飕飕的。站稳了,吸口气,定定神,不多会儿,水不凉了,柔柔地抚摸着我的两条小腿。我不再像在岸上那样伸手去捞一次次的失败,掏出口袋里的花手绢,一只手捏一个角,另外两只角则咬在嘴里,组成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鱼网。然后,瞄准那蠕动的水草,弯下腰,将小鱼网轻轻推过去,伸到水草的下面,突然收起网,拖出水面,网中的水哗哗落在小溪里,一条小鱼露出了挣扎蹦跳的身段。可是,无论它如何挣扎,都是徒劳了,我很快把它装进了随身带来的水瓶,端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