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吗?阿七冲店门口随风不停摇摆的布帘大声嚷着。
“来了,来了!”一声清脆的应答传来,布帘被掀起,一位姑娘冒出头来。
定睛一看,这姑娘二十出头,长长的大辫子悬在脑后,身穿一套整洁素雅的淡花便服,更把苗条的身材裹得此起彼伏。
阿七的眼神在瞬间经历了由闪烁向迷茫过渡的过程,最后定格在半浑浊状态。两只腿像被魔力驱使着向前迈开了太空步。
我站在一旁心里马上有数,今天肯定住这家了。
“你这小店好住吗?”粒粒问了一句废话。
“当然好住了!三位请进屋坐会儿先喝杯茶,待会儿我带你们去看房子。”
姑娘麻利地端茶倒水,那架势活像当年与伪军周旋的阿庆嫂,虽然年纪还差一截儿。她的口音还是我们刚刚习惯的新疆普通话,语调生硬但口齿清晰。
“你是这儿的女老板吗?”阿七问。
“嘿嘿,就算是吧。反正现在是归我管。这店子本来是俺爹妈开的,白天他们都有工作,所以全交给我了!”
走进屋四下里打量,这间好像是个餐厅。可能是东西少的缘故,房子里收拾得还算干净。低矮的屋顶站着时快要触着头发,除了一张方桌和四条长凳之外四下里盘旋着嘤嘤作泣的苍蝇。
这间低矮的自家造房的顶棚被金黄色的烟卷锡纸贴得亮闪闪的,锡纸反射着午后的阳光,被风一吹,整个房里的四壁晃晃悠悠,飘动着捉摸不定的光影,仿佛置身于波光粼粼的湖面,顿时觉得一股清冷的感觉沿着浑身游走。
阿七和粒粒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姑娘闲扯着,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姑娘在渔场的小学里担任教书先生,现在暑期,放假回来帮父母照顾这个店。姑娘老家是河南,老父母在福海待了30多年了,母亲务农,父亲就在这儿的养路站工作。
茶毕,我们随姑娘一道去看住处。原来并不太远,就是厨房后院的一排南北朝向的平房。外面看上去样子是土了点儿,但我们别无选择还是决定到房间里去看看。
推开一道门,眼前是一条长长的过道。过道的南面是几个大小相同的窗洞,没有玻璃,可以看到连贯的光柱中自由飞舞的粉尘正在进进出出地忙碌。北面是一列同样宽度的小房间。姑娘为我们打开一间,走进一看,三张床铺,桌椅全无。凑近床单掀起仔细看看,别说还真挺干净的。
“俺们这儿离城市远,条件差些,只好让你们将就一下了。但俺们这儿至少保证一点,就是干净清洁无四害,每次来的客人床单都是新换的……”她像背台词似的说出一大串。
依我的观察,这一带客源不是很多。来往的司机在这里歇歇脚吃碗饭或许还可以,住宿就不大可能了,所以做生意显然不易。对于我们而言,一宿两块五的房价与“度假村”相比有着无法抗拒的魅力,其他方面我们也应该有自知之明而不会去苛求。
阿七们继续与姑娘问东问西拉家常。如果说刚才姑娘只是出于职业性的应酬,当听说我们是内地的大学生时,她的感应场显然产生了波澜(感应场是指一个人所产生的肉眼无法看到但是可以通过第六感感觉到的影响范围)。从被动的回答到主动设问,继而会心地微笑,你来我往的交谈,使得小小房间里的气氛异乎寻常地跃动起来。
我坐在床上整理东西。受周遭热烈的气氛渲染再加来时坐车颠簸得厉害,一坐下来脐周就开始翻腾,咕咕的肠鸣音老远都可以听得到。更糟糕的是,突然有一团气体失去了控制,一路滚跌滑跑;打了一个长长的呼哨脱缰而出。
那三人热烈的谈话戛然中止,相对扫视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姑娘终于脸色变得绯红,慌乱地点点头转身夺门而去。
听着姑娘的脚步声远去,我禁不住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阿七老大不满,粒粒也通红着脸嚷道:“谁干的好事!让人家盯着我看了半天!这倒好,干坏事的人没事一样,倒弄了我个大红脸,人家还以为是我放的!”
我再三向他们二位道歉,此举着实不雅,但我也不是有意扫兴。实在是来不及了嘛!
没过一小会儿,姑娘又转回来喊我们去洗澡,看上去像根本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显然她的城府要比我们想象的深得多。
来到院子里,姑娘的父亲正等候在那里。院北的墙根下停着一架平板手推车,车上放一只大汽油桶,桶里盛满刚刚从河里取来的水。
我们三个人换个儿洗了个痛快,顺便向大叔打探福海的情况。大叔手指着院子的东面告诉我们,沿这个方向走五公里就到小海子了。我们的精神为之一振,决定马上到小海子去。
卸下行囊,只背着相机,浑身轻松许多。再加初来乍到,看什么都觉着新鲜,所以开始时没有丝毫的疲倦。
从村子里出来向东行走,眼前是一片无垠的戈壁。看不到什么像样的植被,也见不到任何行人走动。平整的地面上非常规整地铺满了拳头大的石头子儿。
走着走着,除了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胸廓的动度和口腔的呼哧喘息以及脚底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响以外,四周的一切似乎都凝滞了。突然间单调的信号告诉我,我们的感知觉再次出现了时空滞顿现象。天空与地面的区别越来越小,到后来简直判断不出是双脚在走路还是脑袋在走路。过去在航空心理学曾经学习过飞行员在天空中容易发生的错觉,没料到我们在新疆的地面上却屡屡遇到。
阿七和粒粒老家在大连,所以他们对海子的兴趣显然很淡薄。我是地道的内地旱鸭子,对有水的地方总是心存一种一定要去看一看的冲动。第一次看到大海是在大学实习时到青岛,时值午夜,从青岛火车站出来没走多远就被对面传来的阵阵涛声震撼,骇得不知所措。与其说是看海,第一次倒不如说是听海。那天风很大,可以看见一个个拍打着海岸的浪涛,当时的感觉就如同受惊的兔子正在面对着一只咆哮发怒的老虎。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现出一个土丘。丘顶有一排平房,看上去歪歪斜斜马上要倒掉的样子。我们向着平房的方向一路挪过去,没有多久眼前便现出一片汪洋。
这里的天气真是喜怒无常,刚才还是阳光灿烂,转眼便是阴云密布。下雨了,风在沙石和湖水衔接的部位来回舞蹈。水天一色,乳白色翻腾的湖面和天上淡灰色的乌云搅在一起,十分壮观。岸边停泊的两只小木船被湖水推动着东摇西摆,时而可以看见很多水鸟俯冲到水面掠食而去。视野中的场景不像海岸线那样宏大,但这个浓缩的空间正好可以让我们看得更真切。
走了大半天,三个人都累了,随便坐在岸边的一个地方,任凭湖水溅湿衣服和裸露的皮肤,各自怀抱着相机发呆。没有也不可能见到打鱼归来的渔船,也没有见到岸边收网的渔家姑娘。四下里苍凉悲壮,用“没劲”这个极为普通的消极词儿来形容此时的主客观感受和印象是非常贴切的。
想起临来时大叔的话,小海子本来不大,这几年鱼类差不多要绝迹了,所以不让捕了。这倒不是我失望的主要原因,只是面对这即将成为腐朽的小海子难免心存遗憾,想象着后日的这里那只捕到最后一条鱼苗的水鸟和那条腐烂的小船突然解体崩溃的瞬间,心底里说不出是悲凉还是欣慰。
有时破坏力也是很容易令人类上瘾的,难怪至今还有人那么留恋战争。
一直待在我身边的阿七忽然跃起,手指着前方大喊起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原来在水天相连的尽头,竟然一点点显现出一片绿洲!
渐渐的天地的界限越来越分明,可以清楚地看到对岸的边界。绿地的范围也形成一个弧度逐渐扩展开来,在它的一端还出现两个雪白的小包。
开始时,我们都以为看到了海市蜃楼,此时明显感觉到天空在迅速地变晴,阳光已经清晰,投射到天际边的那片绿地。
再仔细看去,又看到一节节像蚂蚁一样涌动的躯体,那是马群的影子。
我们终于明白那不是幻影,辽阔的牧区就在对岸!
回到杏花旅社,已是北京时间下午的六七点钟。老板一家都聚在厨房里等待着我们的到来。因为没有料到吃饭都是在一起,那种热情和没有距离的感觉仿佛到了自家亲戚的家里一样。下午最先见到的那位小女老板开始介绍她的家庭成员,她自己的名字叫杏花,家里姊妹四个,都是以什么什么花命名的。杏花她在姊妹里排行第一。她们还有个哥哥,就在安全检查站工作。哥哥已经结婚,嫂子怀抱一个孩子跑来凑热闹。本来就不大的房间一下子被站得满满的,小孩的闹声和大人的吆喝搅成了一团。
吃家常饭,聊家常事,外出旅行能进入当地人的家庭生活真是一件难得的乐事。
边吃着饭,大叔问我们有什么要求。我们向他打听能否想办法把我们送到大海子那边,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让我们和当地渔民一起下海打鱼。
“哎呀,大海子那边可远着喽!坐车进去都要三四个小时。这儿倒是每天早晨有去拉鱼的车,就是出发太早,车上也太脏了,怕你们受不了!什么,没关系呀,要是真的想去的话,俺帮你们去联系一下!俺和他们熟,这儿的小伙子都是俺们这批人的后代,他们都得管俺叫叔。”
大叔说罢,就去帮我们联系去了。或许他本人觉着没什么,我们却是打心眼里感激。第二天的安排有了着落,我们就可以安安心心地睡觉了。
我们住的房间里的灯泡估计最多也就15瓦,但是大家对此并不太在意,心情一好,看什么都觉着亮堂。
阿七又取出那只精巧的物件,小心翼翼地往肢体的隐蔽部位和自己的床上喷洒。粒粒嘲笑他是个小气鬼,只顾自己,也不说往屋子里多喷一些。
我心满意足地钻进被窝,被子里暖烘烘的,一点儿也不潮湿。夏季里还可以享受裹着被窝睡觉的快意,我呼吸着满屋子里飘荡着的稻草的气息,很快就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