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的时候,我已躺在了镇人民医院的床上。我睁开眼,看见了我爹邵士喜。我爹一脸的欣喜,眼泪汪汪的看了我半天,然后兴奋地冲到楼道里去喊,大夫、大夫,合作醒过来了。我爹只喊来了一位护士,护士很抱歉地对我说,邵镇长,大夫都下班了,你醒过来,真好。我问她,值班大夫呢?护士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出去了,刚刚出去。我说,我没撞坏什么地方吧。护士说,只是腰上有些轻微的擦伤,没事的,可能你的头撞在石头上了,脑震荡,不要紧的。恢复一段就好了。邵镇长,你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大概笑了笑,笑得也很难看,因为我看到护士脸上充满了恐慌。我说,撞死也罢了。护士吓得退了一步,忙说,邵镇长,你怎么这么说呢。镇上的人都说你是一个难得的好官呢。都说,除了镇政府门口那对石狮子,就数你清廉了。我说,你千万别这么说,小心有人给你穿小鞋。护士狠狠地“哼”了一声,说,我又不准备升官发财。说着,她摸了摸我的额头。我感觉到她的手很暖和,很温柔。
镇长兼党委书记郭宏达是我醒后的第二天上午来医院的。他人还没进病房,声音便在外面“隆隆”地响了起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一边嚷着一边被几个人拥了进来。他满脸的笑容,好象接受村干部们的欢呼一样。他慢腾腾地挺着肚子走到我的身边,他伸出手来想和我握一下的,可我没从被子里拿出自己的手,他尴尬了,便坐在了医生搬过来的椅子上。他依旧对我微笑不止,他说,没事就好呵。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站立的那些镇干部和医生护士,言不由衷地大声说,那天晚上,我听说邵镇长让车撞了,当时就惊出一身汗来。他又回过头来对我责怪地说,邵镇长,你以后千万别一个人出去了。尤其是晚上。我们都知道你最近心情不愉快。可那算个什么事呢。你没有听说人到中年三大喜么。镇办公室主任刘宪扬忙把头探过来,有点迫不急待地说,郭书记,你快给我们说说,那三大喜。郭宏达飞快地看了我一眼,仰头笑了起来,他卖关子似的回头看了看那些毕恭毕敬的部下,说,你们真想听呀。大家齐声说,真想听。郭宏达就看了我一眼,又对那些人眨眨眼说,我这可是非正式讲话,你们可不能外传。更不能给我打小报告呀,我这可是给邵镇长说宽心话呢。然后便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说,人到中年三大喜,就是升官、发财、死老婆。
大家惊愕了片刻,于是乎大笑起来。我发现那两个女护士没笑,反而显出极厌恶的样子。刘宪杨马上总结道,这三大喜实在是三大喜。老婆一死,包袱就甩了,也省下闹离婚了。郭宏达嫌他说得露骨了,忙板起脸说,不开玩笑了。然后又看着我说,不过,邵镇长,有一句话我还是要劝你的,你何必把离婚看得那么重。把电视机都砸了呢。我翻着眼珠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我不想谈这些事。郭宏达怔了一下,忙打哈哈说,好,好,不谈,不谈。他扭过脖子对身后的院长大夫大声说,你们要用最好的药,最好的服务。让邵镇长早日恢复健康。出了问题我拿你们是问。
郭宏达走了以后,我的心仍然平静不下来。我知道他是做样子给我看,给别人看。他其实对我早已恨之入骨。我对他也极为厌恶。有关他的经济问题,我曾三次给县纪委反映,但至今仍没有结果。我被撞的那天,他竟请来了副县长陈彬,为他撑腰。陈彬在全镇干部大会上,几次表扬郭宏达。说郭宏达是全县最具开拓精神的好干部。让我们这些副职全力支持他的工作,不要做不利于改革的事,不要做不利于团结的事。我知道陈彬是在指我,全镇的干部也都知道他是指我。大家的目光全都对准了我。我看见郭宏达那一刻得意的神态。陈彬也在看我。我也回了他一眼,我看到他心虚地躲避着我的目光。
我爹把郭宏达等人送走以后,回来对我说,你们郭书记真是个好人,工作这么忙还来看你。我说,他是个伪君子。我爹不高兴了,说,你看你,人家好心来看你,你却这样说。我不想和他多说,便闭上了眼。我爹却趴在我耳边问我说,你是不是真告郭书记的状了。你告什么呀,你看你,我觉得郭书记这个人不赖哩。我说,你别管这些事。我爹就伤心地连声叹气,说你以为我想管你的事。你看你,好好的日子不过,婚也离了,电视和冰箱也都砸了。让外人咋看哩。我不想听他唠叨,就说,我想睡一会。爹还是在我耳边不停地叹气。
五天以后,我正准备出院,镇办主任刘宪扬来了。他坐了一会,便把我爹喊了出去。半个小时,他们进来,对我说,要让我去地区医院检查一下。我说,没必要检查,我感觉很好。刘宪扬便满脸堆笑地说,检查一下也没坏处么。我爹也在一旁说,镇领导也是为你好,你就去一趟吧。检查一下,没事我们就回来了。我陪你去,刘主任也去。可是,我发现,刘宪扬总是躲着我的眼睛,笑得也很勉强。他说,车已经准备好了,郭书记的那辆桑塔纳。我说,我不坐他的车。刘宪扬就说,那就坐吉普。我说,要去就坐火车。刘宪扬说,邵镇长,你真是太廉洁了,何必呢。我爹也说,就是,坐汽车多方便。我懒得和他们再说什么。
如果今天早晨我读懂了司机的目光,我就不会来了。可我当时一点也没有理解司机看我时的那种复杂惊疑的眼神。司机的眼睛对我充满怜悯和疑惑。开车以后,司机一直没和我说话,倒是刘宪扬不时地插科打浑。他似乎对他的那点家丑毫不避讳。一遍又一遍地说他老婆怎么怎么跪着求他,叫他不要离婚。全镇的人都知道他养着个情妇,他的老婆隔三差五就跑到镇上闹一次。他老婆一来,他就东躲西藏。他似乎也适应了,老婆不来时,依然有说有笑,在镇政府院里扯着嗓子咋咋唬唬。
车窗外的田野还是一片枯黄。我不想听刘宪扬扯他的闲片,木木地看着外面。我发现我爹也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他萎缩在车座上,象是要睡着了。隔一阵,抬起眼来幽幽地看我一眼,我让他看得很伤感,也有些悲凉,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是个不孝之子。这几年,我对他关照得实在太少。爹老得这样快,头发全白了。我忍不住,摸住了爹的手。我说,爹,你要磕睡,就靠在我身上吧。爹马上惊醒了似的,坐直腰说,我不磕睡。你要想睡,就睡一会。我摇摇头,看着他一脸的凄惶,眼睛不由地有些潮湿。我见爹紧瞅着我,急忙把目光移到窗外。
现在的车祸越来越多。一路上,我已看到了两起车祸。一辆拉煤的卡车窜进了地沟,还有一辆轿车仰面躺在路旁的麦田。又走出五十多里,我看见一辆公共汽车拦腰撞断,正往下抬毙命和受伤的旅客,有人在路中央招手拦车,嘴里大声地呼喊着什么。我们前面的几辆车都火箭似的冲过去了。我拍司机的背,让他停车,下去参加抢救。刘宪扬却一甩头,果断地指挥司机,冲过去。我说,我们怎么能见死不救呢。刘宪扬高声说,前面的车不是都跑了么。我马上说,他们跑他们的,我们不该跑。说着要开车门,刘宪扬回过身来,一下拉开我的手,再次命令司机,冲过去。我看见了拦车人眼睛里的泪光。可是我们的车一个呼啸,从他身边“嗖”的一声飞了过去。我恼火地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呢。你们不想去,我一个人去。可司机把车开得飞快,不一会儿窜出好几里外。爹紧紧拉着我的手,嘴里不迭地嘟哝说,别管闲事。我的心里很难受,脑部也隐隐地有些痛,眼前突然一片空白。
吉普车进入北阳是在上午10时26分,因为车朝城里拐的时候,我特意看了一下表。而且还看了一下坐在我两边的父亲和刘宪扬。我发现他们突然都有点紧张,惶惶地向两旁看。爹恐惧似的抓住了我搭在前排座椅上的手。司机说到了。刘宪扬马上说,别停直接开进去。司机懊丧的说,大门锁着呢。我探头向外看了一眼,立即发现他们带我来的是一家精神病院。这家精神病院,我以前知道的,我在农村插队的时候,一个太原的知青因父母突然自杀,就被送到了这里。我立刻大声道,为什么拉我到这里,我没有神经病,说我神经不正常,是对我的诬蔑。爹恐慌地看着我,刘宪扬口吃地说不出话来。他咳声叹气了一会,见医院大门已经打开,便求告一样地对我说,既然来了,我们就查查,有就治治,没有呢,我们立马打道回府。邵大叔,你说呢。爹马上点头道,对,查查也好。我们也希望你没病,你以为我们愿意你有病。爹说着说着眼里泡起了眼泪。
爹一进医院大门,就哭丧着脸,不敢看我。到是需要我去劝他。我说,爹,我没病。我一切都正常。爹鼻涕抿了一手,说,没病就好。可是你咋把电视冰箱也砸了呀。近万块钱呢。还有,你咋砸办公室的玻璃板呢,让人咋看你呢。我要说什么,刘宪扬已把我拉进了门诊室。
没有病人。只有一个体态臃肿,白大褂象多年没洗,脸形酷似“南霸天”的老大夫坐在那儿打盹。看见我们进来,他发抖似的打了个怔,细眯着眼把我们三个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最后把目光盯住了刘宪扬,说,你有病?刘宪扬脸一红,赶忙指指我,是给他看。“南霸天”尴尬地一笑笑,我说么,你红光满面,目光炯炯,不象有病的样子。“南霸天”把目光投向了我。我立即大声道,我没有病,是他们把我们骗到这里的。“南霸天”冲刘宪扬会意地一笑,说,有病的人都说自己没病。说自己没病的人,肯定有病。我说,我确实没病,我的神经系统很正常。“南霸天”讥夷地看了我一眼,说,我一眼就看出你神情恍惚,两目游离。我大声说,我非常正常,我现在仍能大段地背诵《共产党宣言》。“南霸天”眨眨眼说,能背诵《共产党宣言》并不能说明你没病。我说,我还能一字不漏地背诵鲁迅的《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南霸天”诡秘地一笑说,这就证明你神经系统出现了毛病。我厉声道,你这是什么逻辑?你这是无理推断。“南霸天”身子向后一仰,哈哈笑道,现在什么年代了,你还说自己能背诵《共产党宣言》和什么缓行。你这是偏执狂的表现。起码是精神落伍,很容易在行为上造成偏差。他把脸转向了刘宪扬,问他说,这位同志在单位是不是不合群,沉默寡言。刘宪扬马上点头说,是是。老邵同志性格有些内向,经常和同志们发生一些不应该的误会。我愤怒地看着刘宪扬,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向上级反映郭宏达的经济问题有根有据,不是什么误会。刘宪扬脸涨得通红,辩白道,邵镇长,你看你,我也没说你什么呀。只是镇政府的同志们都说你精神上受了些刺激,行为上有些反常。那天,你把办公室的玻璃板砸了。你知道同志们是咋说你的呢。我厉声说,他们贪污腐败,至今还逍遥法外,我看着气愤。刘宪扬低下头去,嘴里却嘟哝说,邵镇长,不管怎么说,大家都觉得你神经上受了刺激,需要好好诊治一下。
我大声说,我不需要诊治。这是对我的迫害。我要回去。说着我就要向外面走。刘宪扬一把扯住我,紧接着冲进来俩个虎背熊腰的男护士。他们虎视耽耽的盯着我,就象中美合作所的打手。
我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求我道,你就听大夫的话吧。他说你有病,你就真有病,我恼怒地扫了父亲一眼,说,你别说了。谁说我有病,谁就有病。爹又求助地看着“南霸天”说,大夫,你一定要好好给他看一看,他脾气从小就倔,外人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别看他现在当得一个副镇长,他脑子里有病呢。前些日子。他好好地,就把家里的电视冰箱全砸了呢。他媳妇,挺好的一个女人,他非要和人家离婚。我大声喊道,爹,你知道不知道,她是个淫妇。
我想让司机来证明我神经系统的正常,但司机一直没有进来。一路上,他看我的目光总是充满了悲悯。他大概开始就知道,他们要把我送进这里。我站起来要去找司机,哪两个彪形大汉立即用手把我按在了椅子上,我高声叫道,我抗议,“南霸天”却笑眯眯地盯住我说,同志,通过方才我对你的观察,凭着我二十多年的临床经验,你神经系统的确不太正常。而且,我觉得你的病不轻,你应该安心在我们这儿治疗。我瞪着他说,我没病。“南霸天”看了看刘宪扬,说,你没病,怎么被送到这儿来呢。我说,这是他们对我的迫害。“南霸天”又哈哈笑道,迫害,不可能么。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改革开放的年代,怎么会发生迫害的事情呢。刘宪扬也马上说,就是。邵镇长。我们怎么敢迫害你呢。大家只是感觉你这两年语言行为不大正常。怕你的病越来越重。
我没理他这个刘宪扬,我一贯蔑视他。他是郭宏达的跟屁虫。一贯专横跋扈,媚上欺下。
“南霸天”抽出一份病历,又把眼睛盯向我,你叫什么名字?我拒绝回答。刘宪扬替我说,邵合作。“南霸天”咧嘴一笑说,这名字有意思。爹马上说,他是合作化那年生的。“南霸天”说,很有时代色彩么。爹说,我给他起的,这名儿好记。
刘宪扬清理了一会嗓子,咳嗽几声,身子凑近“南霸天”说,大夫,借此机会,我想向您咨询一下我的情况。“南霸天”点点头说,当然可以。刘宪扬看着我,又看看我爹,然后说,他们都不是外人。爹忙说,是是,都不是外人。刘宪扬就现出了一副很痛苦的样子,压低了嗓门说,大夫,我这几年活得太累了,很烦,晚上总也睡不好觉。说到这儿,他犹豫了一会。“南霸天”鼓励他道,你说你说。刘宪扬嗓子咕碌了一会,又低声说,我时刻想打人,骂人,可又不敢打,不敢骂。领导常常支使儿子似的支使我,让我做那些他们不想亲自做,我也十分不情愿的事。我的神经一直绷得很紧,不敢怒,也不敢言。我活得真他妈太累了。要说我的资格也够老得了,比邵镇长还老,比我们书记,甚至比我们县长的资格还老。我六二年就参加革命了。可现在还是个小小的镇办主任,勉强算个股级。我心里不平衡呢。还有我的家庭状况也是一团糟。我的婚姻没有一点爱情,可又离不了婚。在老婆的挑唆下,儿女都不和我来往了。我忍阿,忍阿。我真怕有一天忍不住,也进了这里。“南霸天”笑眯眯地打量了他一会,伸过手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没事的。你今天有勇气在我这里说,就说明你的神经系统不会发生病变。刘宪扬得到这样的回答,非常高兴,脸色又十分明朗,他激动地说,那就太好了。“南霸天”忽然指指自己的鼻子问他说,你看我长得象谁,刘宪扬挤挤眼,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我说么,打一进来我就看见你面熟,大夫,你长得太象电影明星陈强同志了。“南霸天”嘻嘻笑了起来,说,你这个同志很聪明,很圆通。放心吧,你不会有病的。神经系统容易产生变异的,是那些性格内向的人,固执、任性、认死理,就是我们常常说的,一条道走到黑的人。说到这里,他特别看了我一眼,又说,邵合作同志大概属于这个类型的人。我愤怒地抗议说,我什么类型都不是。“南霸天”会意地与刘宪扬相视一笑说,任何人都会属于一个类型。什么类型也不是的人是没有的,邵合作同志,你的病不轻呢。你要和我们好好配合,争取早日康复。
我懒得和他们再说。我发现自己突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