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
看着丰城堡就在眼前,杨诚一直紧皱的眉头却没有半点舒展。这一路以来他一直在思考着铁面将军的身份,现在他几乎有九成的把握,这人定是刘虎无疑。但却又希望这人不是他,这几年铁面将军在凉州击杀无数官军,若是这铁面具后真的是刘虎,那一旦朝廷知晓后,不论由谁来保他,恐怕也只有让他一死谢罪。况且史达贵能否冒着风险去保他实在是个未知之数,这样大的罪名,史达贵不落井下石就算万幸了。
矛盾的心情一直在他心中激烈的斗争着。若是自己以后遇见他,要不要让他亲口证实?以二人的感情,他自然不会骗自己,但若知道了真相,那自己又该怎么办?告发他?还是极力替他隐瞒?勾结匈奴、杀伐同族,只要随便沾上一点边,都是诛九族之罪。刘虎啊刘虎,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就算这事朝廷无法知道真相,你也将再无法逃脱史达贵的掌握了,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诚哥?”左飞羽拦住低头直往前走的杨诚,疑惑的说道。杨诚他们尚在五里外,她便已欢心雀跃的立在城门等候,哪知自己呼喊数次,杨诚竟然毫无反应,直至走到自己身前,竟然也视而不见。
“哦。”杨诚淡淡的应了一声,抬头看了左飞羽一眼。
“你怎么了?”左飞羽关切的问道。看他们现在这样,应该是顺利击退匈奴了,但杨诚却没有一点开心的样子,那紧锁的眉头似乎有什么极难应付的事情一般,让左飞羽心急不已。
“没事,没事。可能是太疲倦了,休息一会就好了。”杨诚低声应道,略有歉意的握了握左飞羽的手。
左飞羽担忧的看了杨诚一眼,紧跟在杨诚身旁,进入城内。相处这几年来,她还是首次看到杨诚这样的表情,以往不论遇到什么困难,他都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即使这次可能会面对到大陈最为精锐的神威营,也没有见他有丝毫的担心。而这一次一回来,不知道遇到什么事情,她竟感觉到杨诚那种深深的无奈和悲哀。
张识文看到左飞羽投来询问的目光,也是无奈的点了点头。这一路以来,杨诚几乎没再同任何人讲一句话,让他也一直大惑不解。虽然铁面将军跑掉了,但以现在的形势来看,任他有多厉害,也再翻不起什么大浪。只要张破舟他们能成功伏击那支溃逃的匈奴骑兵,匈奴便再不是当初横行大漠的匈奴,而是彻底沦为一个末等的民族,几百年恐怕都难以翻身。
见张识文也毫不知情,左飞羽眼中的忧虑之色更深了。连杨诚都无法解决的事,此事恐怕非同小可。不过既然杨诚现在不肯说,她也不便追问,杨诚从来没有瞒过她什么,稍后自然会告诉她。将诸事交给张识文安排后,左飞羽便和杨诚一路赶回丰城堡的临时府邸。
“是他。”接过左飞羽递来的冒着热气的洗脸巾,杨诚叹气说道。
“谁?”左飞羽一边脱去杨诚的鞋袜,一边轻轻说道。
“刘虎,铁面将军就是刘虎!”感受着左飞羽无微不致的服务,杨诚无力的说道。
“我想也是他。”左飞羽用力揉搓着杨诚的脚掌,仍旧轻言细语的说道:“早上他突然出现在丰城堡,却又绕城而走。后来我们在城外的林中发现一些攻城用的器具,证明他并不是无意攻城,而是另有原因。”
“恐怕他也知道出现在凉州的飞虎营是我带来的。他自然不会向我进攻,今天那么好的机会,他也放弃了。”杨诚将毛巾盖在脸上,淡淡的说道。
“你不是说他在狼居胥山吗?怎么会在这里出现,而且率领着凶奴骑兵?”左飞羽疑惑的问道。
杨诚叹了口气,说道:“定是史达贵让他这样做的。今天袭击粮队的便是被困在山上的左贤王,若不是史达贵蓄意放他出来,凭他那点人手,又没有战马,怎么可能逃得过神威营的追杀。”
左飞羽手下顿了顿,说道:“你是在担心匈奴被你击退后,史达贵会率着神威营亲自袭扰凉州?”
杨诚摇了摇头,叹道:“这个倒早在我意料之中了,史达贵自然不会坐视潘宗向凯旋归来,那样赵史两家便再没有任何翻身的机会。”
“你是怕会和刘虎成为战场上的敌人?”左飞羽轻声问道。
“这……我没想过,不过我相信就算是背叛史达贵,刘虎也不会与我举刀相向。”杨诚肯定的说道。
“隔了这么久了,人心是会变的。”左飞羽幽幽的叹道。
“不会。别人我不知道,但他和我却是无论多久也不会改变。”杨诚语气异常坚定的说道。
“那你还担心什么呢?”左飞羽抬起杨诚的脚,用一块干爽的毛巾仔细擦拭着。
“一路我都在想,我现在该如何帮他,却一直想不到一个好的方法。”杨诚叹道。刘虎现在看似风光,但征西之战一旦以潘宗向胜利告终,他便有极大的可能随着赵史两家走向覆灭。当年并肩而战的兄弟,现在就只剩他一个了,杨诚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帮他?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左飞羽揭走杨诚脸上的毛巾,淡淡的说道。
“铁面将军这几年在凉州名气如此响亮,只怕那面具除去之后,仍会有不少人能认出是他。那样他便再无活路,你说我该怎么办?”杨诚忧愁的说道。
“要不,你想办法让潘宗向把他调到征西军里,以他的才能定能立下不小的功劳,到时将功抵罪,不就什么也不怕了吗?”左飞羽提议道。
杨诚摇了摇头,叹道:“哪有这么简单。勾结外族,不论有多大的功劳也是死路一条。况且凉州军中更有不少人与他交过锋,你以为那些人是蠢人吗?恐怕要不了几日,便会认出他来。他那种风格、气势和体格,根本不可能瞒住任何与他交过锋的人。”
“若不然你想办法让他去交州,就算让飞虎营的人认出来,也是无妨,只要你叫他们不说,任何消息都不会走漏了。”左飞羽宽慰的说道。
“唉,谈何容易。就算能把他要去交州,史达贵又岂会放过他?赵史两家若是兴盛,便会以他为挡箭之石;若败亡,以史达贵的性情,恐怕也要拉他垫背。”杨诚叹道。
“那便只有逃出军营,从此隐姓埋名了。”左飞羽无奈的说道。
“唉。当逃兵?恐怕他做不出来。更何况他一心想要建功立业,可以衣锦还乡,要他放弃之前的一切努力,而且此生也再无希望,那恐怕比让他死更难受。”杨诚皱眉说道。
“那就不要多想了,一时间他还不会有什么危险,以后总会有办法的。”左飞羽安慰说道,她也是无计可施了,只怕杨诚将心思放在上面,郁结成疾。
一夜无事。第二天清晨起来,杨诚的精神总算好了很多,抄起一把赤铁长弓,在院子里练起箭呢。这几年虽然一直沉迷于叶浩天那海量的藏书中,但弓箭却也从未放下。现在小黑失踪,让杨诚颇不习惯,来凉州这段时间,已让他拉坏数把弓箭。
左飞羽从门外施然走来,饶有兴致的看着杨诚练箭,直至杨诚放下弓箭,才柔声说道:“张破舟和左化龙他们回来了,正在客厅里等着呢。”
“好。他们还没吃早饭吧,你去外面买点回来,叫他们一起吃吧。”杨诚看着左飞羽,微笑着说道。
左飞羽欣然应道,见杨诚已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心中已是欣喜万分。
“参见统领大人!”张破舟四人正坐在一张方桌上讨论着什么,一见杨诚出来,便立即齐声拜道。
杨诚看了张识文一眼,挥了挥手,径自在上首坐了下来。张识文虽然仍与杨诚称兄道弟,但礼数上却越来越接近飞虎营的这些将领,显然是已把自己当作了飞虎营的一员。饶是杨诚几次劝告,他却只是口上答应,行动上仍是如此,杨诚也只得作罢,他本便有心将张识文带去交州。只有像张识文这样毫无背景的干练之人,才能给交州带来真正的安宁。
“怎么样?左贤王有没有被你们逮住?”杨诚笑着说道。
“被他跑掉了。”张破舟和左化龙相视一眼,低声说道。
听及此言,杨诚却并无责怪之色,不以为然的说道:“你们也不用自责,左贤王可是个老狐狸了,当年我对他也是毫无办法啊。”
“不过他也不好过,芨岭一战,匈奴骑兵起码少了两千人。”张破舟略有得意的说道。
“那我们呢?”杨诚问道。
“老程做的赤铁精甲果真不赖,匈奴的箭矢根本起不到多大的作用,我们只有几十人受伤而已。”左化龙赞赏的说道。小黑之事四人中只有张破舟知情,他们尚被蒙在鼓中,若是知道了,恐怕便不会如此称赞老程了。
左化龙一提起老程,杨诚和张破舟脸上均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杨诚见张识文在一旁欲言又止的样子,正色说道:“文弟昨晚没睡好吗?看你的精神不大好哦。”
“最近的几百条军情已经整理好了,正想向诚哥和各位副统领汇报呢。”张识文说道。
“哦?恐怕你是一夜没睡吧,真是辛苦你了。”杨诚关切的说道。
张识文摆了摆手,谦虚的说道:“不算什么,大部份都由嫂子整理好了,我只不过把他们归纳了一下而已。”
“趁我不在,又说我什么了?”杨诚刚要开口,柔美的声音从外传来,众人回头探望时,左飞羽左手提着一袋热气腾腾的包子,右手提着一个瓦罐,一脸微笑的走了进来。
众人纷纷见礼,杨诚笑着说道:“文弟正在夸你能干呢。”
左飞羽一边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一边说道:“你听他说。昨天我抓破脑袋还是一团糟,今天早上一看,竟然全弄好了,你说是谁能干呢。”
“哪里哪里,我也只不过是……”张识文自谦的说道。
“好了,不用谦虚了,大家边吃边说,来。”杨诚笑着说道。
听到杨诚这话,众人也不客气,纷纷动起手来。左飞羽打开瓦罐,逐一乘了一碗粥后,静静的在杨诚身边坐下。
张识文吃完一个包子,开始将自己整理出来的军情向众人汇报。“经过这段时间的有效侦察,现在已查出匈奴小股骑兵在凉州境内的十七个藏身之处,我已在地图上标示出来;另外铁面将军也有部份情报传来,根据情报分析,他们并没有直接逃回大漠,似乎是朝张掖方向逃窜,至于目的,我也想不到;凉州境内现在还有三十股匈奴骑兵,不过人数大多是十几到四五十不等,总人数应该在一千以内。”
“嗯,接下来是该向他们动手了。”杨诚点头说道。对于铁面将军竟然向张掖逃去,实在大出他的意料,此去一路已是深入凉州境内,难道他不怕被各郡守军四面夹击吗?
“我建议我们分兵三路,一举解决匈奴的隐患。”张识文提议道。
“文弟请说。”杨诚看着张识文,赞许的说道。
“左贤王昨日战败,一路皆有我军伏兵,根本不敢有半点停留。现在这个信息应该还没有传到这些分散的匈奴骑兵之中,所以我们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一举将凉州境内的匈奴骑兵全数拔除,否则一旦消息传来,他们恐怕便会立即远遁大漠,到时要想剿杀,便会困难重重。”张识文望着杨诚说道。
见杨诚和众人均是点头赞同,张识文继续说道:“匈奴骑兵数量并不多,所以我们这次大可将兵力分得更散,虽然我说是三路,其实也可看做几十路。一路分成十七部,同时进击匈奴在凉州境内的十七个剿穴,让他们再得不到补给;另一路则根据匈奴骑兵分散活动的位置,以骑兵配合飞虎战士,对匈奴进行直接追剿;第三路则分成四组,直袭戈壁中的四个营地。这样一来就算匈奴人逃窜,也难逃覆灭之局。”
“你们看呢?”杨诚向三人问道。
“统领大人,让我追剿匈奴骑兵吧。”洪承业切切的说道。四名副统领中,这次就他没有与匈奴骑兵接战,是以杨诚一问起,便立即请战,希望可以立下战功。
“嗯,我也觉得张大人所说的可行,这样一来,十日内便可将凉州的匈奴人清扫一空。我也不和承业抢功,那十七个剿穴,便交给我了。”张破舟朗声说道。
“那我就负责清理那四个营地吧。”左化龙干脆的说道。这一战四人中就他歼灭的匈奴骑兵最多,他也不想再和两人抢这点功劳了。
“那好。希望我回来时可以听到你们的好消息吧。”见众人都没有异议,杨诚笑着说道。
“回来?你要去哪里?”四人齐声问道。
“我准备亲自押送这批粮草去玉门,顺便了解一下姑师的情况。少则十几日,多则一个月,就可以回来了。”杨诚正色说道。
“那我也跟着诚哥去。”张识文欣然说道。
“这次文弟就不用去了,清剿匈奴还要文弟居中坐阵指挥,况且我对政务也是个外行,潘大人将凉州托付给我,就由文弟来打理吧。”杨诚说道。
“不用吧。”张识文苦脸说道。他可不愿与凉州那些郡县的官员打交道,他宁愿让众人像原来那样讨厌他,好让他可以顺利的离开凉州,投到杨诚的交州去。
杨诚看了张识文一眼,笑着说道:“文弟不必推辞,现在正是耕种的关键时刻,凉州今年的收成,可全靠你把关了。”
“唉。”张识文无奈的叹了口气。他自然知道杨诚的担心,虽然之前杨诚已严令各郡县打开粮仓,保证春种,但阳奉阴违的人并不在少数。况且这段时间与匈奴的战斗了践踏了不少田地,若没有官府的帮助,百姓根本无力补种。
“好了,过会我就要出发,我不在这段时间,有事就多找识文商量。”杨诚站了起来,正色说道。
“谨尊统领大人之命!”三人齐声应道。
“不知玉门那边的情况如何了。”杨诚暗自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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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禀大将军,前面十里,便是库什库都克。”一名斥堠士兵跪倒在潘宗向马前,恭敬的说道。
“离楼兰城还有多远?”潘宗向皱眉问道。一到玉门关,他便整备军马,除了在玉门留下两万士兵以备不测外,其余十万大军便集结向关外杀去。虽然他也算得上征战十几年的老将,但像这样率着大军长途奔袭,还算是首次。大军这才出发两天,已让他有些焦头烂额了。如此庞大的军队,补给和调配都将是个难题,以前不论是他统领神机营和镇守雁门关,几乎都不用自己去考虑补给,但现在这一切,都得让他事事操心。
“还有两百里。”斥堠士兵答道。
“还有没有适合扎营之处?”潘宗向急声问道。出发的第一天,大军不过才行了四十里,而今天才走了三十里,原本以为十几天便可杀到姑师,照这样的速度,恐怕一个月也走不到。但西域到处都是沙漠戈壁,若是没有合适的扎营之地,一旦遇上沙暴,后果将不可想像。
“三十里外还有一处可供扎营的绿洲。”斥堠士兵说道。
“传令全军加速前进,三十里外再扎营!”潘宗向大声喝道。
“呜……”命令刚刚下达之际,左右两边的戈壁上卷起阵阵尘土,直向这支长长的征西军队伍冲来。
“哼,来得正好。”潘宗向冷哼一声,转身向传令官说道:“命令大军继续前进,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击!”
看着传令官急急离去,潘宗向拔出长刀,遥指天际,纵声喝道:“神机营何在!”
“愿为大将军效死命!”万人的齐声呐喊,直冲宵汉,连远处奔来的隆隆蹄声也黯然失色。
“任何与我们为敌的人,必将倒在我们的战马之下!杀!”潘宗向大声喝道,声音中尽显无比的豪情,似乎回到了当年征战草原的岁月一般。
“杀!”震天的喊杀声中,神机营分成两股,向这突然出现的敌人杀去。闪亮的盔甲的烈日之下,散发着炫目的光芒,如同两团慑人的光球,在戈壁中卷起一阵狂乱的肃杀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