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针大的眼，斗大的风。”格子窗被狼撞破，阵阵冷风灌满了房间，尤创新立即抱起母亲向丈夫的房间走去。炕头是空的，只能摸到被褥的余温，她本能地自言自语道：“妈，你躺到炕头上，这屋没风不冷。只听母亲回答道：“好，不冷了。”
这时尤创新才突然意识到母亲会说话了，难道她真的苏醒过来啦？疑惑地又喊了一声：“妈，你好了吗？快告诉我啊！”
母亲有气无力地说话了，“我看到你爹了！”
“妈！我爸没死吗？”
“你爹不会死，铁山会武术，他去寻找一条共同富裕的路。”
尤创新确认这不是在做梦，母亲真的苏醒过来了，真是悲喜交加。她抱着母亲的头，又亲又喊又摇，泣不成声地诉哭道：“妈！你可把我急死了，你……”
这时她才发现小腹剧烈地疼痛，好像肠子断了一样。窗外传来敲击铜盆的声音，人声嘈杂越来越近，三混混粗声大气地喊道：“创新，在哪？咬着没有？”
尤创新疼得说不出话来了，用手去摸自己的大腿和阴部，觉得黏糊糊的一股血腥味，她痛苦地笑了，量变终于发展到质变，她感到满意和轻松，淹没了疲劳和疼痛，心安理得地闭上了单眼皮，黝黑的长瓜子脸上依旧保留着痛苦的微笑。
三混混点着带玻璃罩的油灯，众人才发现不省人事的尤创新顺着裤脚往外滴血，便将她扶到炕上，招呼妇女来检查。三混混又叫二傻去沟北村长家，看看尤寻租是不是在自己家，叫他快过来照顾媳妇。当村长尤保民和会计尤季雨进屋时，仍然找不到尤寻租的影子。村长说：“快上山上找找，备不住叫狼叼跑了。”
众人笑着摇头说不可能，便催促尤季雨赶快检查一下尤创新是哪儿出血了。尤季雨说：“不管是小产还是狼咬的也得找条裤子给她换换。”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到立柜上，坐在炕沿上的尤季雨抬手想拉开立柜门，第一下没拽动，便站起来使劲一拽，里边倒出来一个大活人，原来是尤寻租。他听到妻子喊狼群来了，便吓得赶紧藏身立柜中，从里边将门关紧，静静听风，不料两张眼皮直打架终于又进入梦乡！众人见此情景不禁哄堂大笑。
当尤创新睁开眼睛看到丈夫安然无恙时，不禁掉下两滴伤心的热泪，叹息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会计尤季雨帮助尤创新换了裤子，悄声劝道：“你这是小产，得好好补补身体，可不能累了。”
尤创新谢过会计再转身去看躺在炕头上的母亲，却见她仍是紧闭双眼并不会说话：“妈！妈！妈！你刚才都说话了，怎么又睡过去了？”
尤创新不禁怀疑起来刚才是不是自己做了个梦，是梦见母亲说话了。丈夫尤寻租在一边讥笑道：“你八成得了神经病，你妈已经变成了植物人，你还想把植物变成动物？这不是做梦是什么！我说你就死了这条心，赶紧给她老人家准备后事，该打棺材就找木匠打个棺材，该挖坑就自个去房后选个风水宝地，这也算你尽了孝道！”
“才不是呢！我妈不能死，不会死，我明明听见她说话了，她嫌冷我才把她从东屋抱到西屋。”尤创新一本正经地解释着。
尤寻租睡足了觉精神焕发地冲大伙一挥手，讥笑妻子的无知和痴情：“你们都瞅瞅，她是不是神经不正常了，再发展下去就会疯了！我倒有个好主意，为了保全她的精神健康，咱们现在就到房后刨个坑，把老人家一埋，一了百了，两全其美，怎么样？大伙表个态，来个举手通过，少数服从多数，我先举手。”
众人嘁嘁喳喳怯于表态，也有人用手捂住嘴，扭过脸，忍俊不禁地笑道：“这事也能举手表决吗？”又引发了一阵哄堂大笑。
尤创新对丈夫的轻举妄动并没有生气，而是心平气和地耐心说服道：“这事得客观一点分析，既然我妈能由一个正常人变成植物人，为什么她不能发生相反的变化，再从植物人变成一个正常人呢？”
众人在洗耳恭听，频频点头作出肯定的和赞同的表情。二傻子在人丛中冒出了一句含糊其辞的发言：“这叫什么来着，叫叫叫变戏法。”
众人又哄堂大笑。尤创新立即提高了嗓门更正道：“这是辩证法，是符合马克思主义哲学的。”
尤寻租把头摇得像货郎鼓似的反驳道：“这是抬杠！死人变成活人，这才是变戏法，二傻说得对，我看就二傻不傻。”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众人散去，会计尤季雨走在最后，关切地询问尤创新肚子痛变重了还是减轻了，又向尤寻租嘱咐道：“你可得好好伺候她，给吃点好的补补身子，小产得当月子做。”
尤寻租听到小产二字像触电似的瞪起眼睛紧皱眉头大声问道：“小产？那孩子呢？那不都完了吗？我的天哪！”他几乎要哭了起来。
尤季雨站在门口评论道：“你这人也真够戗，遇到狼，大人没事也就烧高香了！还想要孩子！你别忘了，创新是带着身孕去打狼的，你要是能替她打狼，备不住孩子还能保住了！”
尤寻租悲痛欲绝地蹲在地当中，一会儿拍拍自己的小脑袋，一会儿又用双手去摩挲自己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哭诉道：“谁想得到呢！她连孩子都没保住，我只以为黑豹不怕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尤创新早已不耐烦了，便没好气儿地斥责道：“瞧你这个样，还像个男子汉吗？孩子掉了就掉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无非少个包袱背少受点罪！现在都要控制人口，也算响应国家号召了，给地球减少一份负担，为人类节约一份资源，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值得哭吗！”
次日天上飘起雪花，臭五先生又来给病人按摩，当他听到病人昨晚说话了，瘦削的脸上浮出笑容，满脸都堆起细密的皱纹，一边按摩一边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她说了一句话也说明她的意识神经没有死亡，这是她受了刺激—狼和冷风的袭击，而发生的反应，那么，再作出点什么刺激，要新的刺激，要她最敏感的刺激，让她反应，迫使她反应，让她能不断地反应，让她能快速反应，也就苏醒了。”
雪越下越大，山坡的石路有点滑，尤寻租顶风冒雪穿过堤坝，路过罐头厂时，有几个顽皮的孩子在门口冲他喊道：“狼来了！狼来了！”“是狼群，狼群来了！”
尤寻租听了半信半疑稍一走神，脚下就滑了一趔趄，差点跌倒，便苦笑道：“老喊狼来了，要是狼真来了就没人来救你了。”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里，开门一看臭五先生挽着棉袄袖子在给病人按摩，心中就有点不痛快，便把刚才受到孩子们的奚落转嫁出去，一语双关地说：“哎呀！老五，你对按摩倒真有兴趣，也不管是活人死人都爱摸摸。”
臭五先生也没听出这弦外之音，寒暄几句就起身告辞了。尤创新过意不去地送出门外，热情地说：“五叔，你吃了饭再走吧！让寻租陪你喝两盅，我这有瓶开了盖的好酒，叫什么名来着？寻租。”
不大喝酒的人往往记不住那些五花八门的酒名，尤创新的主要用意是想让丈夫出面亲口挽留一下客人，以缓解刚才他那些阴阳怪气的语言给对方造成的伤害，不料丈夫却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人家会不会喝酒还不知道呢！就强迫人家留下，这也太官僚主义了。”
尤创新送完客人，回家便捂着肚子上炕躺到母亲身边，给母亲掖住被角，对丈夫央求道：“你把我妈那屋窗户堵上，能修修更好了，天太冷了，我连饭还没做……”
尤寻租抱怨道：“你咋没叫臭五先生修修窗户呢！我哪会做木匠活呢？”
“请人家来是给我妈按摩看病的，又没留下人家吃饭，按摩这是力气活，你没看他都出汗了，气喘吁吁地，哪好再叫人家修窗户。”
“叫他干点活还亏着他了？这沟里沟外哪家没沾你爹的光，没有你爹的罐头厂哪家都得吃桃子就西北风，还想吃干饭？连稀饭都喝不上，你还不好意思叫他干活，你的脸也太小了！称他还一口一个五叔，真恶心！别忘了他是跳大神的出身，若不是我爹提拔他去学了医疗，都没人叫他臭五先生。”
“称呼人实际上是个空人情，不管你称呼他怎么高贵你自个也一分钱没少，他得到的也仅仅是个精神安慰，什么实惠也没得到！如果连个空人情都那么吝啬，在人际关系上也就太尴尬了！你总喊他老五，也不算算他的岁数，他和你爹我爹是同辈，都是四五十岁的人，咱们都才二十来岁，多不好，显得多没礼貌！俗话讲，礼多人不怪。相反的，没有礼貌就是不文明，受人指责，不尊重别人实际上是不尊重自己的人格，你说是不是？”
北风在窗外呼啸，雪片在风中狂舞，有时像万马奔腾一样扫荡着格子窗。尤创新躺在母亲身边，耳际总围绕着臭五先生的话：“要给她最敏感的刺激，让她反应，强迫她反应……”
丈夫尤寻租在炕梢也辗转反侧睡不着，他总认为植物人是死人，让他同一个死人睡在一个炕上就感到别扭、讨厌甚至恐怖，总想转移一下兴奋点好快点进入梦乡，于是便总把两手伸进妻子被窝去乱摸，性的冲动越来越强烈就索性搂住妻子不撒手，不料竟被妻子使劲扭了一把，就哭叽叽地抱怨道：“让你给扭断了，成残废了，当老公都不行了！”
尤创新一本正经地说：“你应该懂得同情别人尊重别人，我现在不光精神、情绪不好，刚刚大流血很难受，人不应该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那你也不能大打出手，太狠了！你。”
“好！我向你赔礼道歉，不过，打也是种转移兴奋点的办法，这一打，你原先的强烈要求立刻就会烟消云散了，是吧？”
“你说你身体难受，一点力气都没了，怎么打人还是那么有劲？装的！”
“好了，亲爱的，你帮助我考虑一个问题：我妈她对什么刺激最敏感？你说说！”
尤寻租不假思索地信口回道：“你妈她对你爹最敏感呗！那还用考虑。”
“对对对！有道理，我妈是为我爹得的病，你还挺聪明，那咱俩就一块来刺激刺激她，看她有什么反应。”
“你爹叫尤铁山，他已经死了，不能再活了！你妈实际也死了，只差一口气就是了！你可以给她许个愿，明天给他立个碑，尤铁山之墓或者写尤铁山夫妇之墓，她听了就会咽气了！”
“你爸不会死，铁山会武术，他去寻找一条共同富裕的路。”病人在炕头喃喃地叨念着。
“哎呀，不好了，诈尸了！”尤寻租像触电一样腾地爬起来，裤子也没穿，抓起棉裤趿拉着棉鞋就往外跑，边跑边喊，一直跑过堤坝，跑到沟北坡最大的一所庭院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