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十年的小镇其政府机关仍然还设在原先的地主大院中。冬季天短,在黄昏的余晖中张文野领着尤创新和她娘闯进了镇政府大院,直奔曾住过的西厢房,她料定尤铁山也会关在这里。
已经升任副镇长的肖小二连忙由上屋走出来挡驾,吆喝道:“你们干什么?哪村的?”
张文野印象中的肖小二瘦骨嶙峋的,如今有点发福了,脸上也长了肉,就笑着说道:“你是肖小二吧!快把尤铁山给放了,他家娘儿俩都来了,瞧!这不。”
肖小二也认出眼前这个女人是村长老婆,一本正经地说:“尤铁山是犯了投机倒把,我们捎信叫保民来领人,你又不是村长!”显然是嫌她多管闲事了。
张文野瞪起大牛眼指问道:“你们是不是把买卖行为都看成是投机倒把,混为一谈了?”
肖小二眯起绿豆大的眼睛说:“秋桃都是五斤换一斤粮,他要多少?你知道?是要一斤桃换两斤粮!差多少?差十来倍了!这不明明是暴利发财吗?”
张文野振振有词地说:“秋天桃子多,是不值钱,可现在是三九天,穿棉袄都冷,把秋桃保鲜放到电冰箱得消耗多少电?你算算,得再花多少钱?”
李四海从东厢房税务所中走出来,哈哈大笑道:“野狼沟还有电冰箱?连咱这镇里才通上电,电灯现在还不大亮,到后半夜才大亮,镇里的人家别说没有电冰箱,即便你有也不兴用啊!因为电不够用,都得省着点使。”
张文野说:“我是打比方,野狼沟是没有电,尤铁山的桃子是放在天然的大冰箱里保鲜,但这也是一种投资啊!是他们娘儿仨冒着生命危险下狼洞换来的劳动产品,保鲜使桃子增值,卖高价也是等价交换呀!根本谈不上投机倒把。”
张三发从正房派出所里走出来指手画脚地问道:“尤铁山有三匹马,光靠等价交换能挣来这么多钱吗?咱们镇里能养得起三匹大牲口的也不多,你们野狼沟别人家怕连一条马腿也没有,尤铁山这么多财产是从哪儿来的?不是投机倒把?”
张文野口冒白沫说得唇干舌燥,伸着脖子才勉强咽下一口唾沫,继续说道:“沟里人谁不知道尤铁山一家三口最勤劳,起早贪黑地拼命干活,是人家的劳动凝集到这些产品上的。”
肖小二插言道:“你胡诌什么!那三匹马的身上哪块肉哪块骨头是尤铁山劳动换来的?天底下都是大马生小马驹,小马长成大马,尤铁山家再怎么使劲干活也创造不出大牲口啊!”
政府大院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群众听了都不约而同地发出哄堂大笑。
尤创新晃动着羊角辫愤愤不平地说:“我证明那三匹马都是爸爸买的,是蒙古马很便宜,是我和妈帮他一块训练出来的,原先都不让驮东西,老尥蹶子踢人,是给它打老实了!”
张文野接过话茬说:“对呀!这驯马也是一种劳动,还是种风险投资呢!弄不好还会受伤残废,经过驯马以后,马就值钱了,这种增值就是他们家三口人劳动创造的价值!”
在昏黄的电灯光照中,从张所长四方脸后边闪出一张长脸,这是小镇书记兼镇长苗力田,他慢悠悠地问道:“最近报纸上说了些包产到户的事,是不是也讲到商品等价交换了?”
张所长不假思索地回道:“包产到户是鼓励群众发展生产的积极性,这跟《等价规律的冤案》是两码事,她讲的还都是她爸爸书稿里的东西,什么等价交换啦,创造价值啦,报纸上还没有登这些东西,我天天看报。”
肖小二立即随声附和道:“报纸上没讲,那她讲的就都还是疯话,根本没根据,不着调,我看她神经病八成到现在也没有全好!”
张文野对于神经病这三个字特别敏感,一听就急了,立马瞪圆了大牛眼,反唇相讥道:“你们才有神经病呢!打十年前你们就在这几间破房子里办公,办到现在一点长进也没有,光是脸上的肉见长!对于发展商品经济一窍不通,老是格格不入,愣是害怕不好领导。”
院里院外围观的人群又发出一阵哄笑声。苗力田不耐烦地命令道:“都别再吵吵了赶快放人!反省了两天也行了,回到沟里告诉你们村长,有许多地方都推广包产到户了,看看你们山沟里应该怎么干,大家应该安心农业生产,别总想出来做买卖挣钱。”
张文野听到包产到户这四个字感到很新鲜,甚至感到很刺激,她觉得很合乎她爸爸书稿上讲的精神,因为包产到户以后,每家的产品需要互相交换,价值规律的等价交换原则就都派上用场了,于是就天真地笑起来,兴致勃勃地问道:“苗书记,我爸的《价值规律的冤案》是不是该出版了?”
苗力田感到她问得太唐突,用手搔着颓头顶,苦笑了半天没说出话来,肖小二插嘴道:“苗书记是铁路警察,管不着这一段!你得找些年轻的问问,看谁能帮你出版,你再跟他进行等价交换。”
周围人都忍俊不禁地哄笑起来。有人在人群中戏谑道:“今晚上我家去,咱俩交换交换,保你满意!”
村长老婆张文野和尤创新全家三口牵着三匹枣红马回到野狼沟,也是太阳落山以后,沟里人都来祝贺,仿佛是凯旋归来的将军受到村民的厚爱,问候声、赞扬声、欢笑声响成一片,在狼洞外的湖上荡漾。她们还带回来一条价值连城的信息:镇里各村都实行包产到户,土地又回到了农民家里。这个宝贵信息长了翅膀,飞到了野狼沟每家的饭桌上、土炕上,沟里人高兴得合不拢嘴,合不上眼,在数九寒天中忽然刮来了春风,吹走了冷气,融化了冰雪,赶走了死气。村长尤保民也没睡着,他皱着眉、眯着眼、撅着嘴、紧绷着猪腰子脸,心里像十五个提桶打水七上八下。他盘算的是,如果野狼沟也跟外边一样把土地分到每家每户,进行包产到户,那他这个村长手里还能剩下什么?谁还有事来请假呢?谁还听他指挥干活呢?谁还用他早晨起来去打钟上工呢?谁还会拿村长当盘菜呢?他不断地喘气、咳嗽、抽着一根根用报纸卷着烟叶的自制烟卷在吞云吐雾。村长老婆张文野忍不住了:“快再别给我浪费那火柴了,明天还得点火做饭呢!”从棉被窝爬出来一把抓过来半盒火柴,塞到枕头底下。
尤保民见老婆垄断火柴不许他抽烟,一腔怒火就冲张文野发泄出来,“你真是个扫帚星,胳膊肘子向外拐,乡里把尤铁山关起来压压他的邪气多好,你却不知好歹亲自出马去帮他解围,这还不算,你又从镇里把个包产到户的邪门歪道给带来了,这不明明要给我拆台吗?”
张文野本来有点睡意蒙眬,被丈夫这一说就精神起来了,瞪起大牛眼抗议道:“你也不睁开狗眼好好看看,咱沟里人都过的啥生活,跟原始社会野人有多大区别?连庄稼都不能种,成天上树摘桃子吃,这是人还是猴?你身为村长,自个不想发家致富,还妒忌别人富裕,你不脸红啊!”
“你看好了尤铁山有钱,你就到他炕上睡去!没有人会不让你改嫁,就怕人家不要你,还以为自个年方十八是朵花啊?”
“你少说那些没用的话,眼下沟里人也都觉悟了,你也别想再搞家长统治了,你不主动去搞包产到户,只能引火烧身,叫大伙把你赶下台,乡里镇里也没人会来给你撑腰!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丈夫的痛处,那张猪腰子脸又把眉眼鼻子嘴集中到一块,沉吟了半天不吱声,他看着墙上那张盖着政府大红印章的村长任命书,心里盘算起来:包产到户事关重大,自己既然是政府的命官,必须事先请示事后汇报,不能草率行事,决心到苗书记那里郑重其事地请示一番再作决定。
尤保民是个有心计的人,见到苗力田书记后并不开门见山去问要不要包产到户的事,他想:如果镇领导都反对包产到户的话,自己鲁莽一问,岂不显得自己的社会主义立场不坚定!为了在领导面前表现得成熟一点,就先说说尤铁山投机倒把的事,既是汇报了思想,也是汇报了工作,这肯定是上下一致的共同语言,于是便说道:“上次张文野来,是尤铁山家属求她来的,我对他的投机倒把很讨厌,他家送来的白面馒头、饺子、面条,我根本不吃,连看都懒得看,我吃桃子也习惯了,自家产的,吃社会主义的桃子心里舒坦。”
苗力田伸着长脸笑道:“那你老婆吃不吃?她要吃了饺子面条,你再跟她睡觉,那不也同流合污了吗?”
说得满屋人都哄堂大笑。
尤保民的猪腰子脸红一阵白一阵,有心想问包产到户的事,又怕这个政治敏感的话题会暴露自己,就转弯抹角地问道:“咱现在是社会主义公有制了,如果再搞私有制,那是不是就倒退了?”说完之后他就扫视着众人的脸,期待他们主动挑出包产到户的话题。
果然,肖小二答腔了,说:“那当然了,公有制就是比私有制先进嘛!听说,有的村搞包产到户,有些老干部都气哭了,还有发火的。”
苗力田搔了一下颓头顶,慢条斯理地说:“其实,包产到户还是公有制,只是把土地使用权改了一下,让各家各户自由使用自己承包的土地,这是使用权下放,不是土地变私有!目的是调动群众的劳动积极性,好发展社会主义有计划的商品经济。”
尤保民心中暗自庆幸没有暴露自己的政治观点,反而摸到了领导的意向,一想到要包产到户,心里不禁产生失落感,但大势所趋人心所向,连镇长书记都默许了,自己也只能忍疼割爱了!对于必须放弃的权力得想个办法在别的地方找回来,这才是明智之举,不能硬顶牛,他的猪腰子脸又把眉眼鼻子嘴聚集到一块,眉头一皱就计上心来。晚上约肖小二和供销社主任史会心到小饭馆喝两盅,酒过三巡,尤保民在寒暄之后就引入正题,说:“肖镇长抓投机倒把很有魄力,我举双手赞成,尤铁山这条道很危险,为了防止他再走入歧途,我建议镇里把马市管起来,凡是买大牲口都得有村里介绍信……”
史会心拍拍肚皮笑道:“咱这供销社也不兴隆了,怕我也得挽起裤腿下海了!”
肖小二笑道:“保民不是叫你把马市管住吗?这不就有活干了!”
尤保民说:“书记说了,咱现在改革了,发展商品经济,是有计划的商品经济,有介绍信才可买大牲口,这就是有计划,不能让它自由泛滥!”
三人搭成口头协议后,尤保民才觉得心里平衡了,有失有得,也没白跑一趟镇政府。当尤铁山再到马市想买匹儿马时,果然遭到拒绝,他拿不出村长盖印的介绍信,供销社就不给过户注册,只好找村长。尤保民便借机向他教训道:“我们是有计划的商品经济,一家一头大牲口就不得了啦!你家已有三匹马,还要买,这是不是走两极分化?你好好反省反省。”
尤铁山扩大再生产的欲望简直无法阻止,便想了个办法,冲妻子王格华说:“你到沟外那几个光棍家串串门,让他们找村长一家开一封介绍信……”
王格华也有意多买几匹马,就半开玩笑半正经地反问道:“你不怕那些光棍把我吃了?”
尤铁山笑道:“这叫女人效应,我去求他们准碰钉子,只要你肯动脑筋,问题不大了,趁我到镇里去几天,你就好好招待他们。”
丈夫赶着三匹马驮着水蜜桃走后,王格华就开启了久被尘封的化妆品,略施粉黛,梳妆台前的镜子里就映出一个尖下颌的美女形象,身为少妇的王格华也想去试探一下自己的魅力究竟有多大,拎上一个自编的小筐,装上几斤白面大米就向沟外出发了,到了光棍尤江家,竟把主人惊呆了,直喊:“七仙女下凡了!”说明来意之后,尤江二话没说,就满口答应,立马去找村长开一封买马介绍信。当她来到光棍尤河家时,尤河正在制作桃子酱,王格华连忙挽起花衣袄袖,同他一道忙活起来,尤河在美人面前简直有点手忙脚乱了,几乎忘了操作程序,已经起了泡的桃子酱还说没有发酵好,等明天再下石槽,总让客人坐下休息,说:“只要能多看你一会,几天不吃饭也不饿!”王格华带来的米面都让尤河又给装回筐里,口中还千恩万谢地说:“我吃你们家的大米白面已经不少了,哪能再叫你破费!放心吧,你等我开好介绍信一定给你送去。”送走客人以后,尤河一直立在门口呆望着她的背影,久久不肯离去。
王格华最后一个造访的是光棍尤湖家,正碰见他在吃饭,一定请她品尝他酿的桃子酒,尝了五月红桃子酒,又端上来白桃酒,接着是秋水蜜桃酒,几碗下肚以后,不胜酒力的王格华已觉天昏地转了,当她张开眼睛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她下意地摸摸衣服,连一个纽扣也没解开,不禁一愣,坐在炕沿上的尤湖以充满歉意的口吻说:“创新妈,我点了一宿灯,灌了三回油,怎么看也看不够,我那两个光棍朋友尤海和尤老五来祝贺我,能同大美人一块睡,死了也值了!”
王格华惊诧地问道:“你们怎么好几个人来睡我?又把衣服给我穿上了,来糊弄我?”
“没有,没有,就是老五想亲你一口,我没让他动你脸,怕把香味亲脏了,他就亲了你右手。”尤湖战战兢兢地说。
“胡说!你不是拿我请客,那么叫他们来干吗?”王格华又抱怨又疑惑地反问道。一边说一边自己伸手去摸摸自己的下身,果然没有异常感觉,这才放心地笑着告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