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黑影在光线中现出原形:是一位穿着黑袍的道人,白发斜扎、胡须蓬乱、面容枯槁、眼窝深陷,脚穿一双草鞋,腰缠一副褡裢,左手执一阴锣,右手拿摄魂铃。身后的黑影陆续现身,足有二十来个,全都垂着头,彼此相隔一米半左右,由绳索牵系,随铃声一颠一颠行进,看起来身体僵硬、动作机械,像是皮影戏里的木偶。见有亮光,老道先是一怔,继而停下脚步,身后的人也跟着不动了。
赶尸?我的脑海里噌地闪出这么一个概念。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大对,因为“赶尸”是苗族蛊术的一种,属于湘西民间一种特有的职业,之所以说特有,是因为那里荒凉贫瘠、山势崎岖、灾害多发、瘴气丛生,为了让死于异乡者能够“落叶归根”,人们发明了这种方式运送尸体回家。而贺兰山一带地处西北,原住居民多是回人或藏人,没有这类风俗习惯,即便有一定市场,可远无战事近无灾荒,何来这么多尸体要赶?再说,赶尸匠一般昼伏夜出,很少听说大白天加班干活的。
我们诧异,老道比我们更吃惊,大概没想到山洞里还有一帮活人,而且是带大盖帽的,但也只是片刻踯躅,很快他举起右臂,晃了晃手中的摄魂铃重新拾步。跟影视剧里演得不一样,后面那些死尸没带毡帽,甚至没有脸罩,仅有一张符贴在额头,他们全都穿着特质的木底鞋,动作缓慢却很规整,身后留下两行奇怪的脚印。
我们几个大活人主动退到牌坊附近(那儿稍微宽敞一些),分立两侧,大气都不敢喘,像接受领导检阅一样等候他们通过。老道手摇摄魂铃目不旁视,稳健而扎实地迈着步子,后面的死尸双脚跳动,规规矩矩前行。距离太近了,死尸的发鬓几乎擦着我们脸面,连尸斑都看得清清楚楚,鼻孔里全是死人身上特有的味道。
我默数了一下,除老道外,一共二十三人,小的大概只有十来岁,老的有五六十,虽然都穿着灰色长衫,但从面貌和气质可以看出,这些人中有学生、有军人、有牧民、有教授,娘的,快赶上一小规模的群众游行队伍了!
队伍即将过完的时候,萧一笑再度发出她最擅长的疑问:“头儿,不对呀?”我小声道:“怎么不对?”萧一笑用右手掩着口,仿佛怕把对面的死尸吹活:“赶尸都是往家里赶,他怎么将尸体往洞里送?”这个我早就满腹怀疑,只是憋着没说而已,刚要开口回话,只见曹阳伸长了脖子,嘴张得老大老大,最后,一个喷嚏吹掉眼前那位“黄毛”身上的符,几乎同一时刻,“黄毛”的脚步停下了。
曾听天佑说过,死人对生命是渴望的,因此才会见到阳气就扑,这是本能,并非有意要伤害谁。现在,曹阳就遭到了这种麻烦。“黄毛”转脸看着他,后者还留个喷嚏没打完,见此情景愣是给憋了回去。可已经晚了,死尸伸开双手抱住他,张嘴就啃过来。天佑来不及画镇尸符,卯足劲一拳打过去,“黄毛”往后一躺,二十多个死尸竟多莫诺骨牌一般向前翻到,愣是把老道压趴在地上,小阴锣咣咣当当滚出老远。
老道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大概是在责骂我们。见他半晌爬不起来,我便想过去帮忙,不料黄毛“嗖”地从地上挺起,张牙舞爪再度扑上来。我刚抠上扳机,天佑就把一张镇尸符拍了上去,“黄毛”立马老实了。危险来得突然,解除也利落,大家一场虚惊。
我和萧一笑将老道扶起,奉上一连串抱歉之词。老道的怨气撒了大半,没再说什么难听话,上前拽掉天佑画的符,拿自己的贴上去,然后捡回摔破的小阴锣,口中念了什么咒,“咣”地敲了一下,带领死尸们重新起步。
“等一等。”我高喊一声,不止老道,所有死尸都回过头。萧一笑在背后拽了我一下,意思是时机不对,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老道轻蔑地白了我们一眼,回过头继续赶路。我打了个手势,招呼大家不远不近跟在他们身后。走了两里多地,老道把尸体停在山岩的一处凹槽,自个儿蹲到路边一条石凳上吃东西。
我厚着脸皮坐到对面,见他没表现出反感,又掏出烟盒抽一支“熊猫”丢过去。老道看都没看。我把香烟换做火腿肠推过去,老道照旧不看,继续啃硬得掉渣的馒头。萧一笑见公关失败,遂在我身旁就坐,恭敬客气地叫了声“道长”,尔后献上一瓶果粒橙。老道居然伸手接过,仰脖一饮而尽。我起了一身皮疙瘩,没想到“同性相斥、异性相吸”这话在出家人身上也适用。
“你叫我道长?”老道丢下空瓶,伸出一个指头指着自己哈哈大笑,笑完又指了指我:“我是假的,他才是真的!”我感到一阵失望:这老道是个疯子。天佑哼了一声,看来他也认为老道眼拙:“他要是出家当道士,不知有多道姑要还俗呢!”“不可妄语。”老道摸着自己乱蓬蓬的胡须,“凡事均在冥冥之中注定,只不过早晚而已。”
我不想跟他扯这些没用的,且不管真疯假疯,只把死马当做活马医。我将修车老板的照片递过去:“这个人,你见过吗?”老道胡乱瞧了一眼,撂下:“我在这山上几十年,见的都是死人,活的没见过。”
我不死心,指着停在凹槽里的死尸问:“那些都什么人?为何把他们的尸体往山洞里赶?”老道似乎刚刚注意到我的身份,咧着嘴摸了摸我的帽徽,但口气依然不屑:“生有生道,死有死道,要是胡走,岂不乱套?”言毕,又是一阵傻笑。我暗自咬牙,恨不得给他一拳。还是萧一笑耐性好,剥了根香蕉递过去:“山道口的庙是您建的吗?”
老道将香蕉一口吞下,绕着舌头答:“最早是我师父造的,里面塑了三清尊神,可惜被一帮学生(红卫兵)毁啦。后来,我把庙给翻新一下,还多塑了几尊像,那些学生知道后又来了,这回却没给砸坏,因为,那塑像是石头造的,哈哈!”原来像是他塑的,难怪够得上二百五级别。我偷笑。
看到我笑,老道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告诉你们哈,我师父也是个假道人,嘿嘿。他一死,就剩我一个人在这儿,天天跟鬼打交道----”我打断他的话:“这山里有鬼吗?”“有!”提到鬼,老道立刻严肃起来,“不但有,而且还很凶,你们可得赶快走,否则就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