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倭寇?”畏缩中带着惊异,声音是从马车后方传来的,惊咦之外,还伴着一阵马蹄声。
“哼!”沈方卓怒哼了一声,郝老刀几人脸上也是青气一闪,相处时间不长,但记一个人的声音却也不难,不用问,显然是那些临阵脱逃的锦衣卫又回来了。
这场战斗惊险万状,很大程度上,都是这帮人胆小鬼引起的,哪怕他们只是跟在沈方卓后面虚张声势,顺便检检漏,也不会给那几个刺客留下可乘之机。
结果他们跑了。
不但使得沈方卓和刘同寿之间少了一道屏障,而且,还大大的提升了海盗们的气势。眼下尘埃落定,这些人居然又腆着脸跑回来了,沈、郝等人都是气不打一处来。
“嘿,这不是天子亲军,纵横无敌的曹大人吗?怎么,你这是设伏刚回来,还是追击残敌去了?怎么不见首级和俘虏?”
郝老刀性情沉稳,也算是体制里出来的,倒是能压住火气不表露出来,但沈方卓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头。
普天之下,他只服两个半人,除了张松溪和刘同寿,他师傅殷老道都只能算半个。当初还在武当山的时候,他有事没事就敢跟师傅顶嘴,现在,他的衣食问题由刘同寿负责,殷老道的威慑力自是大大下降。
“没追上,没追上……”曹千户顺着竿就往上爬,缇骑的缺点虽多,但优点也是有的,单是这份荣辱不惊的胸怀,就足可以甩沈方卓几条街了。
“啧啧,腿底下慢,手底下软,只有嘴上叫得响亮,曹大人你就不怕坏了缇骑的名头?惹得皇上不爽快?”一招无功,沈方卓也是不依不饶。他本来就不怎么管得住自己的嘴,这些日子受了刘同寿的熏陶,说起话来也是尖酸刻薄得很。
“敢对千户大人无礼,你不想活……”番子们本来想着陪个笑脸,说几句软话,将事情抹过去就算了,谁想到这粗人还会上纲上线,而且戳中了他们最恐惧的要害,这就没法忍了。当下有人便欲翻脸,打算先扣个罪名给对方。
“祈老四!小仙师驾前,哪有你放肆的地方?还不给老子滚开!”一句话还没说完,曹千户已是一声暴喝,针对的目标却不是损他的沈方卓,而是那个出言反驳的番子。
“曹大哥……”祈老四当下就愣住了,以他的了解,自家老大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何况,不就是避了下敌人的锋芒么?有必要这么忍气吞声吗?缇骑又不是卫所兵,本来就不是干这些打打杀杀的粗活的人。
“不长眼的东西,给老子滚远点,少在这里碍眼!”曹千户一脚踹开手下,转向刘同寿的时候,满脸的怒意却已经转成了谄媚的笑容,这份变脸和情绪转换的功夫,看得刘同寿都是暗自赞叹。
“小仙师,这次确实是兄弟们做的差了,您大人有大量,还请多多担待……您也知道,缇骑的名头虽响亮,但平时也只是为皇上效奔走之力,刺探、传递消息什么的,在京师做事的,可能还好些,咱们这些地方上的,连血都没见过,所以……”
锦衣卫当然不可能向曹千户说的这么可怜,在杭州,他曹某人也算是一号人物,说是横行无忌有些过了,但和三司衙门的大人们也是平起平坐的。
不过,和嚣张惯了,以至于看不清楚形势的手下不同,曹千户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深知,眼前这位连个名号都没有的小道士,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对方要进京见驾还只是其一,这年头,连边军临阵脱逃都屡见不鲜,何况他们这些缇骑?敌人十倍于己,不跑那不是傻吗?就算小道士真的得了宠,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那也没什么,最多就是丢了饭碗呗,总比跟一群悍匪拼命强。
这些关联,在他决定转进之前,就已经分析得很清楚了。
皇上交代的差事肯定不能丢,但其中大有操作的余地。小道士逃出来了,那就一切如旧,死几个随从下人这种小事,皇上是不会关注的;小道士死了也没什么,只要找到了他的尸体,然后报上去就是了呗,谁让按察使大人派出的护卫太少,小道士又这么倒霉呢?
所以,他也没逃得太远,发现没人追来后,就停了下来,一边盘算着怎么打点转圜,以保住饭碗,另一面也是紧盯着战场这边的动静,等着海盗得手之后,自行撤退,好出面收拾残局。
可他没想到,战局的走向完全脱出了他的预计,最终获胜的一方竟然是刘同寿!
发现第一波残匪溃逃后,曹千户就已经觉察出不对了,明明没人追击,可这帮人却像是被索命无常追在身后似的,逃得这叫一个疯狂!他亲眼看到一个海盗被树根绊倒,然后被身后的同伴看也不看的踩在了脚下,最后变成了一滩肉泥!
他不知道这些人遭遇了什么,但他很清楚,如果他不给刘同寿一个交代,恐怕他的下场也会很糟糕。
锦衣卫干的最多的,就是刺探情报,日前骆安来的时候,又特别交代了要摸刘同寿的底,所以,关于刘同寿情况,曹千户比很多东山镇的镇民还要清楚。
在今年夏天之前,小道士身上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正德十六年出生的孤儿,被遗弃在道观,那几年适逢宁王反乱,战乱造就和大量流离失所的难民,很多孤儿都是这么被遗弃在各种地方,有的活下来了,有的死了,哪怕是疑心病最重的人,也不会觉察出什么问题。
但夏天的变故之后,这小道士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但智慧出众,手段通神,性格的变化也极大。原先那个小道士,是个憨厚之人,有痴病的原因,同时也是天性使然。
可现在的小道士却是个睚眦必报,喜欢无事生非的。他跟谢家结仇,就是最好的例子。若不是他主动生事,强行为镇民出头,原本双方不会搞得这么僵的,说不定谢家还会在他身上看到希望,想着扶植他一下,以备后用呢。
如果小道士决意要报复自己,曹千户可没把握硬抗,官面上的报复还好说,他担心的是对方打算私底下解决!
他赶到战场的时候已经晚了,没看到哑仆出手,只看到沈方卓大展神威,正在大杀四方的场景,而地上横七竖八的,全是海盗的尸体!他想当然的认为,是刘同寿施展了什么法术,或者说沈方卓本就是个一以当百的神人。
不管是哪个,都很可怕。
死在这里的海盗至少有五十个,这么多人都杀了,也不差自己这几个缇骑。若是一言不合,小道士直接翻脸杀人,然后把罪名推到海盗身上去,谁也不能说不合理,真是死了都没处喊冤。
若不是钦命在身,不能直接回家了事,他恨不得直接纵马逃回杭州。这样的思路下,他又怎会跟凶神恶煞的沈方卓硬顶?
“曹大人太过自谦了,明明就是你与贫道的几个伴当并肩作战,与倭寇的先头部队血战,斩杀数十,余者尽溃,识破了倭寇的计划不说,还打乱了他们的部署……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每到危机时刻,总有曹大人的英雄应运而生。”
刘同寿的回答完全出乎了曹千户的预料。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以他的想法,自己把头磕在了地上,对方八成也不会追着不放,就象那位沈大高手,被他低声下气的这么一道歉,心气虽然还没平,但却没了追究的心思。
按照刘同寿的说法……这简直就是敲锣打鼓的给他送功劳呢!以德报怨?不,这已经超出以德报怨的范畴了,何况小道士也不是那种善人!
他磕磕巴巴的回答道:“小仙师的意思……我,我不太明白……”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刘同寿脸上笑的灿烂,话语也是充满了诱惑力。
“贫道是方外之人,身边这几个伴当也不是官身,哪怕是杀了再多几倍的贼寇,也换不来半点功劳。可是,换在曹大人身上就不同了,缇骑虽然不是军队,但毕竟是武职,刺探情报的同时,出手制敌也是很正常的啊!”
刘同寿开始编故事了:“想想看,大人寻丝觅迹,查知了倭寇的阴谋,却被倭寇查知,想要杀人灭口,于是有了这场劫杀。大人赤胆忠心,心怀侠义,明明有撤退的机会,却为了不负钦命,并保护村中百姓,死战不退,浴血奋战,最终大获全胜!这样的事迹,皇上如果知道了,会怎么看待大人?”
曹千户两眼放光,口水都快淌下来了。真能如此,那结果还用说?简在帝心,飞黄腾达!日后就算做个指挥同知,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可是,小仙师您……”这么一来,似乎好处都被自己占全了,刘同寿血战一场,什么都没落下,曹千户有些迟疑。
“这是双赢!”刘同寿意味深长的说道:“贫道收获的是大人的友谊,曹大人这么有义气的人,想必不会做那过河拆桥的勾当吧?”
曹千户诅咒发誓的保证道:“当然不会,曹某若是那种小人,必遭天谴!”
想了想,他又有些顾虑,“小仙师,曹某领首级功劳也就够了,倭寇大举入侵什么的,似乎有些太……”
“不然。”刘同寿摇摇头,扯着曹千户走到车前,指着地上的几具尸体说道:“大人请看,这几人不是海盗,而是倭人,而且还是倭人中的忍者!”
“忍者?那是什么人?”沈方卓盛怒之下,出手极重,那几名倭人或是脑浆迸裂,或是前胸跟后背贴到了一起,死状极为恐怖,曹千户战战兢兢看了一眼,也是被吓得不轻。
刘同寿朗声道:“忍者,就是倭国军队中的斥候,同时还兼任埋伏、刺杀的职责……这种人是倭军中的重要角色,只要一出现,就代表着大军将要行动!”
“可是,小仙师您怎知他们是忍者?”曹千户疑虑尚存。
刘同寿如数家珍的说道:“首先,他们的攻击方式,这几人当时装作尸体,暴起偷袭,对自身安危则是全不顾及;其次,你看他们用的暗器,这种十字镖是倭人忍者专用;再有……”
最后,他总结道:“曹大人如若仍有疑虑,不妨先不要尽数上报,只向各县示警求援,暂时在此休养几日,贫道相信,很快就会有进一步的消息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