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同寿松了口气,黄班头也松了手,可韦郎中却没回过味儿来,他继续大叫大嚷:“他们是事先勾结好的,先危言耸听,然后用托儿骗人,这是江湖骗子惯用的套路!你们要是不信的话,可以问问黄……咦?”
他早年也在外面当过铃医,走南闯北的算是有些见识,孤注一掷之下,倒是正中了真相,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一句话叫出口,他转头看向黄班头,希望对方能够站出来给他作证撑腰,可让他意外的是,他这一回头,只看到了个背影,黄班头居然头也不回的开溜了!
韦不宽身体刷一下凉了大半截,自己才是狗腿子好不好?你这个正主儿跑了也就罢了,好歹也得打个招呼呀?现在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正欲哭无泪间,他忽觉周遭传来了一股巨力,这一瞬间他仿佛化身成了大潮中的扁舟,霎时间便失去了重心。随后,不知道有多少双手推了推来,同时也不知道有多少双脚踹了过来,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只觉眼前一亮,竟是被人从殿内直接推出来了。
下一刻,只听三清殿内哭喊声大作,听得韦不宽目瞪口呆。
“老神仙,学生家中老母病重,药石无灵,医者束手,望老神仙开恩,施展妙手搭救,若是能救得母亲,学生愿意倾尽所有,日夜供奉啊!”
“还有我,老神仙,小人是个生意人,做生意向来本本分分,日前前往临县,不期被人欺诈,以至血本无归,这还不算,那欺诈之人还骗小人写下了欠条,如今正日夜威逼不休,求老神仙为我做主啊!”
“我也……”
“老神仙……”
接连受惊,韦不宽的反应比平时慢了许多,傻乎乎的坐在地上,好半天没站起身来。等他终于回过神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大难临头了。
“就是他,就是这个姓韦的坏蛋,他肯定收了好处,所以才这么卖力给柴家办事,连老神仙都敢诋毁!”
“说不定王道长就是他害死的,上午老人家倒下的时候,还有口气来着,结果他诊过脉之后,就……”
“我说他干嘛这么卖力的诋毁老神仙呢,原来是这样啊,哼!今天就让他报应临头,抓住他,打死他!”
“先不要打,还是抓住了等老神仙发落吧。”
韦不宽吓得魂不附体,他疯狂的叫喊起来:“不是我……我没杀人……啊!别打,别打,听我说……他们确实串通好了……唔……”
很快,他的辩解声便淹没了在了人潮之中,可他真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不就是那女孩上去跪了一跪么,怎么这帮人突然就跟疯了似的,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呢?
紫阳观的声浪传遍了全镇,连出了镇子的黄班头一行人都是听得分明,他心有余悸的回头看了一眼,对几个手下解释道:“怎么回事?你们这帮蠢货,这都看不明白?那王老……神仙许了好处了,镇上那帮人不发疯才怪呢!”
“好处?哪有什么好处?”几个衙役都没反应过来。
“白痴,仔细想想吧。天灾什么的还远,而且也不是一两个人的事儿,谁也不会太放在心上,当时大多数人都是被吓住了而已,若说有人搞鬼,也不是不可能。可后面就不一样了,他先把那个傻子给点化了,然后又叫破了那乞丐的身份,还给指了条明路……”
“难道……”
“还难道个头啊,这事儿不是明摆着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徒弟得的好处最大,然后是身边的人,再有就是关系近的了,这跟升官发财是一个道理!他开了这么个头,那求他办事的人还不多了?刚才你们看见没有?那位韩举人也来了。”
“哪个韩举人?”
“就是余姚的那位,家中有老母卧病,差点误了乡试时辰的那位,前年乡试的第二名。”
“是他!黄大哥,你的意思是他也……”
“快被淹死的人,见到根稻草也是要扯一把的,何况今天这事儿确实也有点玄乎……”黄班头喃喃低语,“要是再能解决韩举人这事儿,那这位还真称得上是老神仙了,可是,怎么就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出来这么一位呢?莫非真是苍天……”
他猛一激灵,“过两天再派个人来打探打探,看看到底是怎么个结果,嗯,一回生二回熟,就让杨超去好了,咦,杨超人呢?”
“他好像没跟上来,我刚才见他趴在地上磕头呢。”有人回答道。
“哼,没出息的东西!他爹那个老滑头,怎么就生出这么个败家玩意?”黄班头摆摆手,冷哼道:“那算了,让韦……”话到嘴边,却是打了个突。
“黄大哥,那韦不宽好像犯了众怒,咱们要不要回去救他一救啊?”
“救个屁!”黄班头喷了提议的衙役一脸吐沫星子,他气哼哼的说道:“一个眼线而已,随他去好了,反正县尊那边能有个交代就好,至于柴家……为了那百十两银子,犯不上冒这么大风险,快走,这地方邪性得很,离得越远越好。”
衙役们跑了,捣乱的韦郎中也被拿下了,最初的麻烦统统被摆平了,可此时的刘同寿却有点犯愁,他发现,眼下的局面不是很好收拾。
黄班头的猜测离事实相当之近,刘同寿就是打算将镇民们煽动起来,免得事情超出掌控,要是那几个衙役真的铁了心,要上前来检查,那麻烦可就大了。
然而,煽动很简单,想不留收尾的了结此事却不太容易。
官府征地本就是大事,镇上一大半的人都集中到了紫阳观,殿内看实况的人虽少,但一传十十传百,殿内外基本保持着消息同步。
殿内气氛感染将外面的人也感染了,拿下韦不宽只是个小插曲,各家都有各家的难事,此时突然见得神仙当面,众人哪里还按捺得住?也不管挤不挤得到近前,有没有人听得见,总之,人们都努力的叫喊着,希望能将自家的艰辛传达给那位不存在的老神仙。
滚滚声浪,几乎将小小的紫阳观淹没了。
求告者的热情高涨,拿出来的难题也是一个比一个棘手。单刘同寿听清楚的那几件事,就没一个他容易解决,被乱哄哄的嘈杂声掩盖着的,更是不知道有多少疑难杂事。
这样下去可不行,再过一会儿,老道的尸体就彻底僵硬了,到时候别说蚕丝,就算钢丝也未必扯得动啊,说不得,只好快刀斩乱麻了。
他咬了咬牙,两手微不可查的一抖一抽,片刻后,手中俨然多了几条丝线,而在宽大的道袍的遮掩下,老道却是没显出半分异样。随后,他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呐喊。
“师父,您说什么?混沌钟响,天庭点卯,您必须回去了?师父,您不能走,您走了徒儿和师妹要怎么办啊!师父!”
这声哭号响彻了三清殿,将所有的嘈杂声都盖了过去,求告之人愕然而止,抬头看时,正见得小道士扑在了老道身上嚎啕大哭。
“师父啊,您怎么走得这么急?还没让徒儿和师妹略尽孝心就去了,这让徒儿情何以堪?而世间多艰辛,没有您在,乡亲们又要如何是好?师父啊!”
刘同寿也是无奈,腹语术的音量不是很高,想用老道来劝服众人,难度确实太大了点,他也能以代言的模式,将这场表演收尾了。
好在效果还凑合,他这个借口也算是在情理之中,惊愕过后,没人出声刁难,有的只是一阵失望的叹息和悲泣,“老神仙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这让我等如何是好啊?呜呜……”
其实大家也都知道,仙缘这玩意肯定不能人人有份,如果那样的话,不就烂大街了吗?还有啥好稀罕的?皇上在京城日夜斋醮祷告,就是为了求个仙缘,结果求了十年了,还是一无所得,自己这些人又凭什么呢?
所以,没有怨怼,只有不尽的遗憾在心中。
“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老神仙一开始就说的很清楚了,他老人家的法力要用来抵挡天灾,哪能随随便便的就这么消耗光?你们忘了吗?他为什么点化小仙师,为的就是让小仙师替师行道!”
人群中蓦然响起一声大吼,一个身穿绸袍,长得颇为墩实的矮胖子站了起来,只听声音,刘同寿就知道他是谁了,正是那个一直很活跃的齐员外。这人看起来颇有些威望,只是一声大吼,就止住了大半的哭声,也算是缓解了局面,可刘同寿一点都不高兴。
有人帮忙镇场子当然很好,可是,他镇住场子的代价,却是将麻烦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没错,自己表演的有些忘形,许了很多美好的愿景,比如造福桑梓什么的。可那种事是很空泛的,表演魔术戏法,娱乐大众也是造福啊,丰富群众的精神文化么。嗯,自己还能用心理学算算卦,讲讲故事,说评书什么的,这都是精神文明建设的一部分么。
瞧瞧现在具体化的这些事,治病,讨公道……放在后世,都属于老大难问题,自己能有啥办法?再说了,这些事儿跟魔术师有啥关联?自己要是都能搞定了,那还要朝廷干嘛?一个地方配置几个魔术师不就结了?
不爽归不爽,老道升仙后,局面也彻底脱出了刘同寿的掌控,齐胖子的话引起了所有人的共鸣,千百道火辣辣的目光转向了他,新转职的小道士表示压力很大。
“求小仙师慈悲……”
“求……”
尼玛,死胖子,哥跟你没完!刘同寿微笑着瞪了齐员外一眼,心中却是破口大骂。胖子不知道他微笑只是为了保持形象,见他看过去,大有受宠若惊的感觉,赶忙微微躬身,回了一个略带激动的眼神过来,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上了小仙师的黑名单。
“小道也知道各位的难处,既然师尊有命,小道自当尽力……”
“小仙师仁心仁术,果然不愧是老神仙的弟子。”
“这么多年了,咱们可是看着小仙师长大的,老神仙点化之前,他心思虽然不够敏捷,但性子确实好的,想当年,我家的二娃子掉进水沟,差点淹死,就是小仙师路过救下来的。”
“我也是,我也是,我家走失的羊,也是小仙师帮忙找回来的。”
“还有我……”
人有了名声就是不同,刘同寿刚起了个话头,底下就响起了一片欢喜赞叹之声。也不知是为了凑热闹,还是秀自己的先见之明,众人七嘴八舌的数了一堆往事出来,听得刘同寿目瞪口呆,这小道士从前不是一直呆在道观不出门吗?咋就能做了这么多好事呢?太假了吧。
“咳咳,不过呢,诸位也都看见了,家师刚刚仙去,尸骨还未入土,骤逢剧变,小道也是心乱如麻,这……”
“小仙师说的是,老神仙的后事才是最重要的,我家有块上好的墓地,就在曹娥江畔,山阳水滨,阴阳交合,是风水极好的地方,不如……”齐胖子的反应倒是很快,当下便将话茬接了过去。
“不成,老神仙是我东山人,怎能安葬在其他地方,在下在东山上有一块向阳之地,愿意贡献出来作为阴宅,也好让老神仙日夜庇护我东山之民。”这次总算是出现不同意见了。
“我家的墓地更好……”世上从来不缺聪明人,齐胖子起个头,又有人相争,其他人看在眼中,哪里还不知道是怎么个路数?尸体确实晦气,可得道飞升的遗骸却一点都不晦气,反而还有好处,什么风水能比埋个真仙的地方更好?
“好了,这事儿先不着急解决,等我看过了风水,再做决定好了,今天大家就先回去吧,来日方长,大可从长计议嘛!对不对?”
转移话题果然是王道,等明天大家情绪没这么激动了,应该就没人来找麻烦了吧?有没有神仙,日子不也得一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