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没听到金穗的哭声,翠眉急了,叩倒在地上的头飞快地抬起来一看,金穗只低着头,直直跪着,眼皮半合。
站在棺材边上的几个男人也发现了不对劲,开始交头接耳起来:“哎,这黄姑娘死了爹,竟不见她哭,这是啥理儿?”
“许是责怪她老子狠心吧。唉,说起来黄秀才真真是天下第一狠心的人,居然对唯一的亲闺女儿下得去手,好在他死前还存了一分念头,没把闺女儿的活路给断了。”
“论起狠心,自然是秀才娘子狠心,她……”
说这话的人被人一撞,后面的话便吞了回去。
“天下没不是的爹娘,黄秀才再狠心,也是为着他闺女儿着想。黄姑娘该不会是存了怨恨吧?”
“谁知道呢?”
“好了,别说了,黄姑娘许是伤心过了头儿,没瞧见她身体病病歪歪的站都站不稳吗?还没到冬天就穿了棉衣裤,可见是真病得哭不出来了。”
“……”
那些人声音小,被哭声掩盖了过去,但他们就在金穗的面前,金穗又不像黄老爹那样悲伤地忘了周遭的事,就觉得那些话像是在她耳边说的一样。
可是,她真的哭不出来,说到底黄秀才与她本人没有半分干系,不见着真人,还能在面上承认一声爹,见了真人,那人跟她前世的年纪相差不远,如何叫得出爹来?
翠眉又慌又急,急中生智下,一把抱住金穗大声哭道:“姑娘,莫憋了泪在心里,你伤心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老爷啊,你怎么忍心不管我们姑娘,呜——”
又小声耳语:“姑娘,你好歹哭两声儿,流流眼泪也成。”
她本来担心金穗见了死去的爹会哭得伤了身子,但她哭不出来是怎么回事儿?伤在心里,不显不露,别人看着可不成样子。既怕金穗憋成内伤,又怕金穗小小年纪记得她爹要害死她,从此心里种了恨,因此才不哭的。
可现在整个村里人面前,金穗是必须得哭的。翠眉说完,忙又哭起来,用自己的哭声掩盖金穗的未哭,脸上满是泪水,整个灵堂里数她哭得最大声。
金穗耳边嗡嗡响,左边是翠眉的哭声,右边是珍眉的啼哭,还有黄老爹的哽咽,后面是少年们嘶哑的干嚎,前面还有几个男人嘀嘀咕咕。
这么多声音交杂在一起,她被吵得头大,在翠眉给她提示了那句话之后,她左右哭不出来——她本也不打算哭的,便缩在翠眉怀里,颤抖的手哆哆嗦嗦地伸向前,拈了一把火纸扔进火盆里,默念几句:黄秀才,快去找你娘子和孩子,重新投胎去吧!黄泉路上,你一家三口走好……
白皙枯瘦的小手缩回来再去拈火纸的时候,她两声重咳,一个深喘,突兀地软倒在翠眉的怀里,同时双眼闭上。因她披着孝衣,从背后看整个人缩在宽大的白麻衣里,又一直垂着头,除了没有哭声,她到底哭没哭,终究没人看到,就连离她最近的翠眉都不确定。
“穗娘儿!”
“姑娘!”
“黄姑娘!”
惊呼声此起彼伏,有人掐她人中,有人脱下外衣罩住她头脸,有人抱着她匆匆地跑去内院,还有人喊着叫大夫。
慌里慌张中,金穗又躺回到她自己的炕上,被窝里还是暖的,留着她的余温。
“翠眉啊,你用那炉子就在堂屋里煎药,”黄老爹忧心忡忡地说着,悲苦的声音里说不出的凄凉和愁苦,由于悲伤过度,声音都变了,“何大夫家远,等来了也不知道是啥时候了,天儿这么晚了,何大夫肯不肯来还不晓得。先煎了药给你姑娘喝,还能顶顶事儿。”
翠眉“哎”答应了一声,又皱着眉问道:“那,老太爷,您在这里照顾姑娘,前面的事儿可咋办啊?山岚一个人咋招待得了那么多爷们儿奶奶的?”
黄老爹坐在床沿上,一愣,痛恨地捶捶腿,自责道:“都怪我当初没能多生几个儿子,如今竟连个支家儿的人都找不着!”
“老太爷,”翠眉拦住他的自虐,用个玻璃瓶子灌上热开水,塞上橡皮塞,放进被子里,边做边说,“您怪自家儿有啥用?好在小全哥肯做摔丧的人,山岚能顶顶事儿,不然今儿的葬礼还真没法儿完成。也是您平日里心善,小全哥他们肯向着您!”
黄老爹唤了金穗两声,不见金穗答应,也不见她睁眼,心里打个突儿,翠眉的话没往他心里去,随口说道:“没啥谁向着谁的,我们是一个地儿来的,不互相帮着,还能指望谁去?秦家户来瞧两眼就是乡里乡亲的情分了。”
又急着说:“穗娘儿怎么还不醒?何大夫说了,她这病得养着,都是我不好,穗娘儿,你可不能有事儿,爷爷不好,不该强求你出去看那一眼的。你肯定是吓着了。”
黄老爹自行揣测,翠眉是个女孩儿,更知道流言利害,连忙对这个自责的老实人说:“老太爷,姑娘不是吓着了,是前头没了娘,后头没了爹,伤心过度才会突然晕倒的!”
“你说的也是……莫论她怎么晕倒的,快点儿醒来是正经。”黄老爹头不回,径自对着金穗说话,“穗娘儿,你醒了就睁开眼看看爷爷,爷爷不看见你睁眼,心里总不踏实。”
黄老爹后悔不跌,几乎是用乞求的语气在与金穗说话,黄家只剩下金穗这一条血脉,若金穗有个好歹,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又想着,儿子已经死了,他不该为了儿子折腾孙女,又暗自责怪灵堂里还未入土的儿子心狠,竟然让金穗冻成这样。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该怪在谁的头上。
他学那些妇道人家念佛:“宝元啊,穗儿她娘,你们要是对穗娘儿还有个一分半点情义,就让我的穗娘儿早点醒过来吧。”
金穗眼闭着,耳朵开着,听着黄老爹的喃喃自语心中涩涩,没想到她的雕虫小技竟吓到了黄老爹,想要睁开眼瞧瞧他,安慰他,又觉得不合时宜,很容易让人看出端倪。
既然要做戏,自然是做全套的好。
这么想着,她便没有睁开眼,只听到黄老爹在屋里急得团团走了两圈,外面来人催了两三次。眼看天色全黑了再耽误不得,他再瞧一回穗娘儿,见她恬静的小脸有些苍白,带着焦虑的心去了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