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以轩,25岁,黑龙江人,高中文化,京漂,现租住在北京北部城乡结合部。他白天在北京各大影视基地做群众演员,晚上在地铁站摆地摊赚生活费。我们在上岛咖啡店里曾经有过这样一段谈话:
我:北京房价高居不下,外地人买车买房均受限制。你现在连生计都成问题,什么时候才能在北京成家立业呢?
王:北京是富人的天堂,却不是穷人的地狱。这里唯一的好处是,只要我愿意,就能养活自己。我摆几个晚上地摊,运气好的话就能赚够一个月的房租钱和生活费。接几部戏,扮演几个小角色,也会有一部分收入。就算北京房价降一半,我依然买不起。我不买房子,房价高低关我屁事?如果我成为王宝强那样的演员,就算北京的房价再高出十倍,对我来说依然是屁大点儿事。
我:你不觉得自己活得很苦、很累吗?
王:如果我爸是李嘉诚,我肯定不会过这样的生活;如果我爸是张艺谋,我肯定不会遭这份罪。遗憾的是,我爸只是东北偏僻山村的农民,他拼了老命也只能给予我这样的生活。即便活得再苦再累,我恨他有用吗?一天六个馒头一袋榨菜,十块钱就能保证我死不了,活着有什么可累的?
我:你来北京三年,虽说混在影视圈,却时常为温饱发愁。如果三年以后依然如此,你还会坚持吗?
王:我为什么要放弃呢?成为著名演员是我一生的追求。
我:是因为杨坤、黄渤和王宝强的大红大紫吗?他们仅仅是极特殊的个案。像你这样的京漂有几万人,老天爷睁眼看到的能有几个?
王:无论什么事情,都是因为努力才有希望,而不是因为有希望才努力。如果现在放弃,我知道三年后自己是什么样子。那样的我已经活了二十五年,绝对是令我深恶痛绝的;如果不放弃,我不知道三年后自己是什么样子。因为未知,所以我必须尽自己一切努力争取。
我:你确定自己会成功?
王:不确定。我现在已经活得很差了,三年后再差,还能差到哪里去?三年的时间,无论我做什么都会过去,为什么我不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呢?
我:听说现在的娱乐圈非常乱,也非常烂。你不是美女,也不是帅哥,连被潜规则的机会都没有;你不是星二代,既没有梯子也没有靠梯子的墙,空手夺白刃,谈何容易?
王:你说的都是事实,我现在一穷二白一无所有也是事实。影视圈是好是坏,已经是那个样子,我说了不算,也改变不了,所以我不去想,也没必要想。但是,我相信,一只手再大,也遮不住天;星二代再多,也包揽不了所有角色。我从未奢求一下子大红大紫,只想在各种不公平竞争之中,把握住自己遇到的每个机会,然后步步向前,能走多远是多远。
二
肖凡,40岁,辽西人,三流大学毕业,北京某集团公司的副总,年薪百万。当初我们一起来北京谋生,曾经是难兄难弟。前几天为了庆祝他的乔迁之喜,我们在他的新居里有过这样一段谈话:
我:北京房价以神十的速度上涨,老百姓闻房虐心,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换房,逆袭啊!十年间,你从40平方米的一居室换到300平方米的独栋别墅,让我这样的老实人都有了打土豪分田地的冲动了!
肖:你怎么不说我从三环里搬到五环外呢?见到我这样的你就想打土豪分田地,要是见到我们公司的牛总,估计你都有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冲动了。前几天,我们公司在望京买下一栋6000平方米的办公楼,全额付款。我们是民营企业,牛总自己掏腰包的!这叫什么?这叫人比人得活着,货比货得留着。
我:你还好意思说!当初在老家时,你不是自杀过一次吗!我记得当时你结婚才三个月,为什么突然间万念俱灰、想自绝于人民呢?
肖:其实就一个原因——累的,累得我实在受不了啦,想一下子彻底解脱!好在当时我没死了,否则咱们今天就没有机会坐在北京富人区里喝21年的皇家礼炮。咱们还是好好活吧,以后还会有喝1982年拉菲的机会。
我:当初你干什么了,能把骡子似的你累到那种程度?
肖:家里盖房子嘛!我上大学时,因为家里穷,不得不在假期到建筑工地打工,所以我会点儿砌砖的手艺。我家的房子是砖石混砌结构,砌砖和砌石头必须同时进行。砌石头的工作包给村里的一个工程队,砌砖的工作全部由我做。为了不耽误工程进度,我必须早上五点开始干活,中午吃饭十分钟,然后一直干到晚上七点。
我:现在建筑工地上的农民工,每天工作均14个小时,甚至更多,也没有一个人累得想自杀吧?
肖:他们当然不能。因为椽子不够,我晚上十点以后要到离家四公里的山上偷树,每次回来负重均达70公斤以上。一个晚上偷三次,直到凌晨四点停止。这样的日子,我重复了五天,体力、精力、心力严重透支,精神彻底崩溃了。
我:你怎么看这次经历呢?
肖:我真的很感激自己有过那样的经历。从那以后,我就不知道世界上什么叫苦,什么叫累,有没有我干不了的事儿。你也知道,当初我是带着家里仅有的200元钱来北京的。对了,你只带80元吧?
我:嗯,已经是我家里的全部积蓄了!
肖:咱俩到北京交了房租之后,手里总共剩下50元。两个二十多岁的壮汉,在天子脚下靠50元钱居然能活两个星期,还没花了,奇迹啊!
我:当时我发誓,就算死也死在北京。
肖:我也是这样想的。不是咱们有多无耻,而是咱们在老家做生意没本钱,找工作没门路。我本来想通过考大学翻个身,结果却把家底赔光了,还欠下一屁股债。如果我爸是县长,就算北京市政府请我,我还真不一定能来,没准现在我已经是县长了!
我:别说我爸是县长,是乡长我都不来北京。俩壮汉一天只吃一斤挂面,饿得我眼睛发绿。还真落下病根儿了,现在我有点钱就想存入银行,非常担心再过那样的日子。当初我跟你混就好了,最起码现在不用码字。码字的劳动强度,跟你当初砌砖差不多。你一直跟着牛总干吧?听说牛总人品不怎么样,把女人当男人用,把男人当骡子用。
肖:当时我们公司刚刚成立,七八个人四五杆枪。就我一个人是学环工专业的,拿五百块的工资,却包揽公司的工程师、设计师、施工队长、技术工人、会计等工作,真正做到了五加二、白加黑,标准的劳模啊!
我:这哪是打工啊,简直是给秦始皇修长城!老牛对你就是无耻的剥削和压榨。我就纳闷了,你怎么能跟这样的老板混十几年呢?
肖:很多事情我不能在乎。不能在乎的原因,不是因为我不懂,而是在乎不起。在乎不起的事情还去在乎,只能使自己痛苦不堪。那时我在北京人生地不熟,好不容易找个与专业对口、发展前景看好的工作,还有什么资格奢求老板大发善心呢?
我:我真没有想到你吃过那么多苦。老牛每个月只给你500元,虽然包吃住,但也不能因此理直气壮地剥削你吧?
肖:我们现在提到剥削二字就愤怒,有必要吗?我们静下心来想一想,如果真的有一天,没有人愿意剥削我们了,就值得我们欣慰吗?未必吧?不是我们有多贱,而是我们来自社会底层,无力可借。我们生来就是一头驴,要想在同一时间内跑完千里马的行程,只有奋力扬蹄,日夜兼程。话又说回来,如果我当时不包打前敌,力杀四门,就不会成为环工行业的专家,更不会做到现在的位置;如果我没有为500元拼命工作,就不会有现在的百万年薪。我相信,一个人只有吃过多大的苦,才能享受多大的福。
三
周教授,65岁,北京某名牌大学社会学系著名教授,博士生导师。在一次朋友请客的酒桌上,我有幸结识神交已久的周教授,我们也就有了下面这段对话:
周:我在香港机场转机时,看过你那本台湾繁体版的《穷人与富人的距离005厘米》,很不错的。
我:周教授取笑吧?我写的东西,连老家市作协的人都看不上,还能入你的法眼?在那些作家眼里,我写的东西连屁都不是。
周:当时我随手翻了翻,觉得有点儿意思。最起码我觉得这本书对年轻人,尤其对社会底层年轻人,有一定的帮助。这个社会很复杂,甚至很邪性,必须有人愿意站出来,帮助他们认识一些问题,看清一些问题。你的文字,虽不能流芳百世,但也许能唤醒没有装睡的人。我相信,看过你作品的年轻人,当他们老去的时候应该会想起你的文字,无论他们庆幸还是后悔。
我:我觉得我的作品确实挺俗的,说好听的叫励志,说不好听的叫鸡汤,肯定不会获诺贝尔文学奖,为民族争光。尽管我没有像传销大师那样歇斯底里,恬不知耻,但也不像某位大师那样教年轻人学圣人,学贤达。当然,没有人逼我这样做,我来自草根阶层,自然要关注草根阶层,自认为这是自己必须履行的义务。
周:我倒觉得让头顶压着房价、教育、医疗、养老四座大山,腰缠穿法袍的黑蛇、穿白大褂的白蛇、戴眼镜的眼镜蛇,让已经沦为奴的年轻人学圣人、学贤达是很无耻的事。我相信社会一直在进步,但从农民到公民肯定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在等待的过程中,来自社会底层的年轻人只有自力更生,学会在夹缝中生存,逆势生长,想尽办法多赚钱,才能保证自己住得起房,看得起病,养得起孩子,孝敬得起父母,承担得起家庭的责任。至于那些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手上做一套的“三套人”说的话,年轻人千万别信,离他们越远越好。
我:周教授,你一直致力于社会学研究,一定非常了解当下的社会,也一定知道充满戾气的社会问题的根源在哪里。你认为来自弱势群体且刚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应该如何面对复杂多变的时代呢?
周:一句话,自己的归自己,社会的归社会。我说过,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必然会出现这样或那样令人失望甚至是绝望的人和事。年轻人憎恨、抱怨、咒骂甚至自杀都不起任何积极作用,只能使自己活得更糟糕、更没劲儿,最后殃及最亲近的人。现在我国每年自杀的人数排世界第二位,其中没有任何心理疾病的占百分之八十。有谁知道他们是张三李四?还不是该喝酒的喝酒,该吃肉的吃肉?生在草根阶层,命不如蚁,自己不珍惜,就别指望别人在乎。别人都很忙,忙着维护集团利益,忙着变态般地享乐,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都懒得知道你是谁。
我:如果你送给当下社会底层年轻人三句话,你会说什么呢?
周:因为不能飞,所以要奔跑;好命不如好习惯,世界上没有救世主,更没有大救星,只能自己救自己;全世界都可以放弃你,唯独你不能。
砍柴人
2013年盛夏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