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昶虽然不能确知,宇霓公主为什么要召泠玖炎进京,但却可以断定,他必须先行截住泠玖炎。
要想不暴露身份地截住泠玖炎,必须先行打发掉宇霓公主派出去的信使。杀光泠玖炎的随从,尽取泠玖炎的盘缠,是为了制造假象,是为了让那信使继而让宇霓公主认为,泠玖炎确实是遭遇了蒙面强敌,故而耽误了时间。
茶昶本无意杀了那信使,他还要信使回宫复命,何况,那信使的武功不弱,他的护卫们要是真的穷追不舍,恐怕只会耽误他的大事。但他却未曾料到,那信使逃脱之后,因自责保护不力,竟致公主邀请的重要客人落入贼人之手,他即便是赔上身家性命亦不足以赎罪,哪里还敢回宫复命,竟在城外自刎谢罪了。
而宇霓公主这边还在等。已经等了半个月了,旋眸的琴声里透露出越来越强烈的焦急。宇霓公主早已听不下去了,索性下令停止奏琴。
宇霓公主感到些许的烦躁。这宇霓宫里来了泠旋眸这样一位虽然绝色却先天双目失明的巨贾之女,亦并没有增添多少乐趣。
直到有一天,宇霓公主看见泠旋眸那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的时候,心里蓦地一动。
那时候,旋眸正站在窗口。这是她喜欢的。只有感觉得到风的气息,她才不会产生又被囚禁的恐惧。
而在这样的时候,她的听觉与嗅觉都是异常的灵敏。所以,当那些太医还在宇霓公主的跟前等候旨意的时候,她在这间位于宇霓公主寝宫旁边的、虽然窄小却是宇霓公主特令指给她的房间里,已经知道了。
那些太医本是奉了宇霓公主的命令,为旋眸号脉看相的。宇霓公主的意思是想要确定旋眸的双目是否真的无法视物。
她不喜欢看见一个美丽的盲人在眼前晃来晃去,所以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她的七皇兄不曾动用皇家的太医院。她甚至猜想,七皇兄有特别的嗜好。
但是,那些太医诊断之后得出的一致结果——和盲目无关的结果,却令宇霓公主惊愕不已。
其实,这并非是什么匪夷所思之事。只是因为这小公主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层。
当太医们禀报这一诊断结果的时候,宇霓公主首先想到的是,这泠旋眸必须暂留宫中。然后,她忽然意识到,其实,她和泠旋眸年龄相仿。再然后,她想到,她必须将此结果禀报父皇。
皇帝急诏,宣茶昶见驾。
那时候,茶昶还在京城郊外和泠玖炎商讨一些必须商讨的事情。
大事,处理得好了,皆大欢喜;一旦处理不好,将是一场浩劫。
茶昶说,如今,旋眸身在宇霓的眼皮子底下,如何脱身还是个大问题。
泠玖炎说,只要能够保得旋眸安然出宫,西沃泠家愿意倾其所有。
然后,茶昶说,如今江南一带叛乱不息,四皇子的军队已然溃不成军,若能在此时领军出征一举平叛,将会建立莫大功勋。
泠玖炎跟上茶昶的话意,说,只要用得上西沃泠家,七皇子尽管开口。
茶昶沉吟片刻,就要开口。却不料,留守寝宫的心腹护卫匆忙赶来。他只好火速赶回皇宫。
皇帝召见茶昶,竟又是在御书房里。
皇帝说:“茶昶皇儿,你可猜到,朕此番急诏宣你前来,是为何事?”
“儿臣猜想,是为江南叛乱之事吧?”茶昶如今最想的便是建立赫赫军功,“求父皇赐予儿臣一支精锐之师,儿臣有把握,可以一举歼灭叛军!”
皇帝顿了顿,说:“没有其他的吗?”
“如今国难当前,儿臣一心只想为国纾难,为父皇分忧!”
皇帝轻叹:“既然如此,茶昶听旨!”
“茶昶在!”
“钦封七皇子茶昶为平叛大将军,明日早朝宣旨后,即刻动身!”
“茶昶谢主隆恩!”
茶昶就要告退,却不曾想,皇帝还要问话:“茶昶皇儿,此番带兵,可要万分小心啊!”
茶昶的心里蓦地一抖:“父皇……”
“皇儿尚不曾真正带过兵,到了前线,一定要多多听取老将的规劝,切不可步老四的后尘,一意孤行啊!”
“请父皇万莫担心,儿臣一定会凯旋而归!”
皇帝微笑,说:“好了,你跪安吧。”
茶昶不知道,在他告退之后,有人从龙椅的后面转出来,转到皇帝的身前。那人和他,同是皇帝的儿女,却不是同一条心。
“父皇为什么不告诉他?”宇霓公主说。
“有这个必要吗?”
宇霓的脑筋转得很快。她想到了,却不免惊讶:“难道父皇是想……”
“宇霓,”皇帝沉着脸,“泠旋眸是你执意向茶昶讨的,她已经是你寝宫里的人了,所以,她的事情应该由你自己解决。”
“可是父皇——”
“没有什么可是!”皇帝的眼神十分地犀利。
宇霓不禁感到一阵寒意。在她的记忆里,父皇的面上都是笑容,父皇的眼里都是笑意。从前,她只有一个认知:她是这皇宫里唯一的一位公主,她备受皇族宠爱,她备受皇帝的恩宠,她可以飞扬跋扈,她可以为所欲为。但是,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她的父亲是皇帝,她和她的十五位皇兄皇弟尽管享尽荣华富贵,但在某种时候,或许连平民百姓都不如。
她突然想起了泠旋眸。她和她年纪相仿,可是,这位来自边陲之地的女子,却早于她经历了人生中必不可少的磨难。
她知道泠玖炎万般疼爱这个唯一的女儿,所以才有把握用一封书信召来泠玖炎进京。她并不是纯粹为了帮助泠旋眸。要把一个人悄悄送出宫,对她来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她当然也有能力,把泠旋眸好好地安置在宫外。
可是,已经将近一个月了,那泠玖炎竟然还没有赶到京城。她二度派遣出去的信使都已经回京了。她本想派遣更多的人前去接应。她有些担心泠玖炎。她怕这位边陲巨贾被匪徒或者叛军绑架了。但是,她两度派遣信使前去西沃都是秘密的。明目张胆,会落人口实。
她回到寝宫看见泠旋眸的时候,心里蓦地升腾起一股怜惜。
旋眸很难过。身体似乎出了什么毛病,可却是时有时无。她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腹内时常翻江倒海。
这“病”早已有了,早在宇霓公主为她指派太医号脉诊断的前夕便有了。她原本以为,太医前来就是为了诊治这样的“病疾”的,可不曾想过,这“病”,竟致太医不敢告知于她。
宇霓公主吩咐宫女送来的汤药,她喝是喝下了,却不知那是什么。
她还想过,难道这是遗传自母亲吗?母亲被泠玖炎冷落多年,难道就是因为这样奇怪的病疾吗?母亲在寝室之中日夜点燃檀香,难道就是为了疗治这样的病疾吗?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她很着急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宇霓公主迟迟不送她出宫。
她更怕这公主反悔。所以,待宇霓公主回宫之后,她便上前相求。
然而,宇霓公主却沉默了。她只好跪地叩头,说:“旋眸不想再在宫中停留,多累公主殿下,请殿下尽快送旋眸出宫!”
宇霓公主沉默片刻之后,却说:“这几日,你感觉身体如何?”
“旋眸的身体并无大碍,旋眸一心只想离开皇宫,请殿下成全!”
“不是我不成全你,实在是……”
旋眸认为宇霓公主不可能有难言之隐。她只把这样的话看成是托词:“请殿下成全!”
宇霓公主挥手令宫人们全部退下,然后对旋眸说:“我问你,出宫之后,你要去哪里?”
“去找……”
去找阳堂。只有阳堂才能让她安心,才是她这一辈子真正想要的依靠。但是这话,能在宇霓公主跟前说吗?
“你父亲泠玖炎尚未来到京城,我怎能轻易让你出宫?!你一个弱质女子,又是目盲之人,我就这样把你送到宫外去,岂不是害了你吗?”
“公主此言差矣。他是西沃泠氏的当家,泠氏的生意绝对离不开他,他怎能为了接一个我,而扔下泠氏的一切亲自来京呢?更何况,我今日身在皇宫,都是拜他所赐!”旋眸的恨意仍浓。尽管,之前写信召泠玖炎进京,亦是她同意了的。那信,还是她亲笔写的。
宇霓公主听出了什么,试探着问:“你对你的父亲,似乎——”
“他不是我的父亲!”旋眸的反应很激烈。
宇霓公主不免有些惊讶。旋眸的眼睛是空洞的,但她能够看得见她内心里翻涌的恨意。她来回观察着旋眸,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得这个盲女如此憎恨自己的父亲。
“他风流好色,家里的小妾数不胜数,可却把我的生身母亲冷落在一间寝室里已近二十载!不仅如此,他对外声称是多么疼爱我,把我当成是他一生最为珍贵的宝贝,可是那些外人又怎能知道,我这个泠家的大小姐、他唯一的亲生女儿,竟被囚禁在一所小小的院落里?!
谁又能想象得到,这样的囚禁从我一出生便开始了?!”旋眸的恨一发不可收拾。
宇霓公主有些怔。
“他的生意比什么都重要,他和无数红颜嬉闹调情比什么都重要,他的结发正妻和亲生骨肉比什么都轻贱!”这恨,还是一般的恨么!
“如果他真的还记得我是他的女儿,怎么可能把我的亲笔书信看做是一张废纸?他很忙,他抽不出时间赶赴京城,可是,泠氏家族里那么多的强壮男儿,那么多的雇工家仆,竟都是忙得脱不开身吗?!”如若不是这样的原因,她今日这愤恨又从何发起呢?
“那么,我更是不能让你出宫。”
旋眸本还在愤恨里,却被这句话硬生生地牵扯住了。她才猛然醒悟,她竟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
“看如今的情势,你是不可能重回茶昶宫中的了;而如果不回西沃泠家,你便只有留在宫中。你可以放心,只要有我宇霓公主在,你泠旋眸便不会受到半点伤害。”
宇霓公主的决心是这样下的,尽管下的同时还很惧怕。她不是惧怕事。在这个人间,在这个天底下,她只惧怕一个人。这个人是她的生身父亲,她却为了一个异姓女子瞒着他行事。
“公主!”
“好了,就这样吧。”宇霓公主想起一件事,“今天的汤药,你喝了吗?”
旋眸错愕:“那汤药……公主可否告知,旋眸到底是得了什么病疾?”
宇霓公主顿了顿:“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但是……你不用着急,过不了多久,你自然会知道,现在只需按时服药。好了,我累了,你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