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茗菡几个没见过火车,她们争论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她们还意犹未尽,便都有了去看火车的冲动。但她们又不坐车,如何进到车站里面去呢?倪茗菡几个小声商量着,白晓娟从水房洗完脸进来说:“这有什么难的,你们若真想看,我带你们到个好地方去,保证让你们看个够!”
倪茗菡几个一听,便都高兴了起来,她们赶着吃了早饭,就都跟上白晓娟出去了。
晨曦下八个女孩长长的影子随着她们的双腿到了火车站南边一公里外的一个货车站台边,她们选了个大土堆坐上去,看着一列火车头把一个个装好货的车皮拉来拉去地对接好,又拉到远处,然后折回来,又拉了一链过去。白晓娟看到高兴处,便喊着说:“要不咱们到跟前去,那儿看得清楚。”倪茗菡说:“就不怕那些人骂吗?”白晓娟说:“不要紧的,我从小看到大了,那里面有好多人我都认识,你只要小心些,他们不会骂的。”
说着话,白晓娟真的就从土堆上跑了下去。陈彩莲、王明莉、刘雯看白晓娟跑了下去,她们也跟着跑了下去。张雪花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倪茗菡说:“你那么爱看,怎么不到跟前去看呢?”倪茗菡说:“这儿能看上全景。你看,远处的,近处的;动的,静的都能看见,比到跟前好看多了。”
在不远处一直低着头的杨清华听了倪茗菡的话,便抬起头来凝神地向四周望了望,重又低下头用手挖着土玩去了。张雪花又问倪茗菡:“你是哪个县的?怎么没听你说起过?”倪茗菡便把自己的家世说了,她又问张雪花,张雪花笑着说:“我也是从边远山区来的,咱们还是邻县呢,我在于洋县。”倪茗菡说:“哦,咱们还真的是邻居呢,于洋县东边是不是永丰县?”张雪花说:“就是啊,永丰县有你们的亲戚?”倪茗菡说:“我们老家在永丰县,后来逃荒到平吉县的。”
杨清华听倪茗菡说起了永丰县,便凑过来说:“我就是永丰县的。你和我们县的那个倪家是一家子?”倪茗菡有些惊奇地看着杨清华说:“喔,就是。不过我没去过我们老家。我们老家里人很多,但我只认识我的一两个堂叔。”杨清华说:“那没关系,你要是想去,哪一年放假了我带你去,我们有好几个同学就姓倪。”倪茗菡“哦”了一声。杨清华向倪茗菡这边移了移,却没说话。倪茗菡也没再说话,只默默地看着铁轨旁奔来跑去的白晓娟几个。杨清华又往过来靠了靠。倪茗菡看看移到近前的杨清华说:“你好像有心事?”
杨清华微微地笑了笑说:“也没什么。”在一边跳着玩的朱惠妹跑过来抱住杨清华的脖子说:“大姐,都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没怎么听你说过话呢。都成姊妹了,你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吧。”杨清华说:“真没什么,不过有些伤感罢了。”倪茗菡笑着说:“有什么可伤感的?”
杨清华摆头看了眼倪茗菡。朱惠妹焦急地说:“你快说嘛,把人都急死了。”杨清华这才叹着气说:“看你们无忧无虑的,都这么幸福。哪像我,从小就是个病团团。那时我们家里穷,没钱看病,我爸就到处问人找偏方。恰好有个讨饭的到我家,我爸无意间说起这事,那讨饭的说我前生犯克,拜个干哥就会好的。我爸听后,就让我拜了个干哥。不想没过几年,我爸在一家煤矿背煤时,矿井塌方,我爸被砸死了。过不多久,我妈就改嫁了。我干哥家里怕我跟我妈去遭罪,就把我领到他们家里,还让我和我干哥定了亲。那时我才念初一。我干哥比我高着一级,他初中毕业就考上了师范学校,现在就在我们那儿的小学教书。”
朱惠妹依旧抱着杨清华说:“看大姐,都有对象了还这么愁愁楚楚的。我要是有个对象,才不这样呢。”杨清华勉强地笑笑说:“去去去,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唉,说来感情这东西最不是个东西。我和我干哥小时还常在一块儿玩,现在见面连话都不怎么说。”
倪茗菡想起了他哥和他嫂子。事实上,自她走后,她大哥倪茗波就彻底忙开了砖厂的事。他把银行贷款办成后,又前后奔波着向尹春明几个借钱。因尹春明和他嫂子家地合为一处,今年粮食大丰收,他就想着要给他嫂子盖新房。倪茗波跟前跟后地劝了好几天,最后答应砖厂建成后,让尹春明当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尹春明这才打消了盖房的念头。梦怀鑫女人也想盖新上房,梦家弟兄们没办法,多少又都帮凑了些。这样一来,倪茗波原来算计的钱就又不够了,他免不得在庄里庄外又求爷爷告奶奶地多奔了些时日子。倪茗菡当然不知道这些,她只想着她哥、嫂子吵架的事。如今听杨清华这么一说,倪茗菡慢慢迁移到了自己的哥嫂上来,心里不免为她嫂子叫起苦来。
杨清华见倪茗菡低头不语,就说:“倪茗菡,你怎么了?”倪茗菡听杨清华在问,就慌忙抬起头说:“没怎么。我听你这么一说,心里也觉得有点难过。”杨清华说:“这都是命里注定的,有什么好难过的!”倪茗菡说:“你信命吗?”杨清华说:“不信也不由你啊!”坐在倪茗菡另一边的张雪花却笑着说:“说来我也是娃娃亲。不过我的情况比大姐的好多了。”
抱着杨清华脖子的朱惠妹一听张雪花也订了娃娃亲,她好奇中带些激动地跑过来又抱住张雪花的脖子说:“你也订了娃娃亲?你们那儿兴娃娃亲吗?”张雪花抿着两个酒窝微微地一笑说:
“我们两个同村又同班。他叫蒋振明,就在咱们学校。我们俩从小感情就好,他们家的人待我也好,今年又同时考上大学,如了愿,我们打算毕业后就结婚。”
朱惠妹听了松开抱着张雪花的手,仰躺到地上手舞足蹈地说:“哎呀,幸福死了!”张雪花听朱惠妹这么一说,红着脸直是个笑。倪茗菡也笑着拍了朱惠妹一把说:“人家结婚你幸福什么,还不快起来,好端端的衣服都滚脏了。”
朱惠妹坐起身子,擦了把笑出的眼泪说:“太美了,我将来也找个对象,不学大姐,要像老七。”倪茗菡整理整理头发说:“看你这个激动样,要不,咱们今晚回去就给你找一个。”杨清华苦笑着说:“哼哼,对象是那么容易找的?又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呢!”
倪茗菡望着杨清华那张又大又圆、布满幽怨哀愁的脸说:
“说的也是。我就不打算在大学里找对象。”杨清华也趁机端详起了倪茗菡。她感觉到,在一脸绚净的倪茗菡的眼里,透析着追求和神韵,纵然不说情爱,也会让人生出一份怜惜之情的。
倪茗菡见杨清华盯着自己发呆,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看大姐呀,看我干吗?看得人家怪不好意思的。”杨清华猛一惊说:“喔,我是在想,大学期间不找对象的好。”朱惠妹说:“我听人说大学里谈对象的特多,有的还爱得死去活来的呢。”杨清华说:
“什么爱不爱的,还不是白浪费着一回感情,大学一毕业,就什么都没有了。”倪茗菡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像大姐和张雪花,他们亲都订了,终究会有个结果的,多浪费些感情也值得。”
这时白晓娟她们都上来了。张雪花起身拍一下身上的土说:
“这回过瘾了吧,咱们快回,我肚子都饿了。”朱惠妹跳起来说:
“你怕是想对象了!”张雪花瞪一眼朱惠妹说:“我才不想他呢。”
在一旁的白晓娟听了,便有些惊讶地看着张雪花说:“哎呀,真没看出来,这么快就有对象了?”
张雪花红着脸,朱惠妹边走着边说:“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老大和她一样,都是娃娃亲。”白晓娟更加稀奇了,她又望着杨清华说:“娃娃亲?就是古时候那种指腹为婚吗?你们都是指腹为婚的?”倪茗菡笑着说:“要那样麻烦就大了。”一伙人又说又笑的,不知不觉就到了学校。在女生宿舍楼的门口,有一个男生正心神不定地徘徊着,他看见倪茗菡一伙,忙迎面走了过来。倪茗菡和白晓娟几个一看不认识,就没在意,只争先恐后地回到宿舍洗脸休息去了。好半天,刘雯坐在床上摸着打了血泡的脚说:“哎,张雪花怎么还不见来?”倪茗菡几个这才想起,她们看看张雪花的床上果然还空着。陈彩莲说:“刚才门口的那个男生……”
朱惠妹有些激动地说:“喔,那是张雪花的对象!”说着便跑过去趴窗子上往楼下看。陈彩莲也爬起来,站在自己的床上边够着往下看边说:“最小的还最心急!人家和对象在一块儿,把你激动得不行了。”朱惠妹斜眼往上看了看说:“你不心急脖子伸那么长干吗?”陈彩莲斜着丹凤眼,撇着嘴说:“我不过想看一下张雪花的对象而已,哪像你那么心急!”
这时刘雯一瘸一拐地跑过来趴到了倪茗菡这边的窗台上,王明莉也爬起来和朱惠妹挤在同一扇窗子上。刘雯够着往下一看,激动地猛推一把躺在旁边的倪茗菡说:“倪茗菡,快起来看,他们还在那儿说话呢!”倪茗菡伸一下懒腰说:“迟早要见上的,有什么好看的。你们看你们的,我躺一会儿。”王明莉瞪大眼睛边往下看边说:“才大着多少,竟拿起了长者的架子,人家老大拿点架子才对呢!”
趴在床上够着往下看的白晓娟一转脸,见对面床上的杨清华早已睡着了。她又看了看倪茗菡,笑着说:“这些人也太无动于衷了,这么激动人心的场面都不看,还有心思睡大觉?”对面的陈彩莲有些紧张地摆手尖叫着说:“快看快看,那男生脸转过来了!”
朱惠妹用胳膊推一下王明莉说:“你看清了吗?”王明莉看一看朱惠妹那张还有些幼稚的圆脸说:“你看清了吗?”朱惠妹说:
“看清了,浓眉大眼,翘鼻梁,潇洒得很,只是听不清他们说的话。”白晓娟说:“不是甜言便是蜜语,猜都猜出来了,还用听!”陈彩莲说:“那也不一定,我怎么看他们两个都不笑。”
几个人正说着,不想张雪花扬起头向这边瞥了一眼,扭身就走,那男的也跟上走了。朱惠妹使劲往出伸了伸头,结果还是没有看见被另一幢楼挡住的张雪花他们。在床上使劲够着看的白晓娟有些遗憾地笑骂着朱惠妹:“都看没了,你头还往出伸。”刘雯也望着朱惠妹说:“都怪你,把头伸那么长,让人家看见了。”
朱惠妹白了一眼刘雯,说:“伸出去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头。”
她有些扫兴地回到自己的床上。刘雯也有些失望地瘸拐着走到自己的床边。
晚饭后好大工夫,张雪花才一脸疲惫地回来了。朱惠妹见张雪花进来,便跳起来说:“哎呀,你总算回来了。你也没说把对象领来让我们见见,害得我们看得怪吃力的。”刘雯也跳起来说:
“你那对象眼睛大大的,圆圆的,鼻梁高高的,是不是?”张雪花无精打采地说:“我对象哪有那么帅气呢。”
陈彩莲翻身下来坐到倪茗菡的床上笑着说:“我们全看见了,你还不老实交代。”白晓娟坐起身说:“人家刚说了情话回来,还没顾上回味,你们就问这问那的。”张雪花说:“真是那样就好了。”
倪茗菡转脸看着张雪花说:“怎么,你们吵架了?”张雪花点了点头。王明莉一听,从床上跳起来趴到桌子上,双手托着下巴说:“我们先前都看见你们好好的,怎么说吵就吵了?”张雪花拿起杯子倒了些水,重又坐下说:“你们看见的那个是我们的一位同学,现在和我对象又同班。”朱惠妹这时也跑过来,紧张又好奇地坐到王明莉的床上问:“你刚回来一会儿,怎么就吵起来了?”
张雪花说:“还说呢,早晨咱们只顾着去看火车,竟忘了告诉他。
他中午来咱们宿舍,见没人,心一急,就自己买瓶酒喝醉了。”
王明莉瞪着一双大眼睛说:“他酒喝醉,怎么了?”张雪花叹口气说:“还能怎样?到处乱撞着找我呗。他们几个同学把他拉到宿舍里让睡会儿,他也不睡,非要等我回来。”朱惠妹若有所悟地说:“喔,怪不得你和那男的站了一会儿就走了。这几个硬说我头伸出去太长,让你看见了。”张雪花勉强地笑了笑说:“我在下面连咱们是哪个宿舍都盯不准,哪能一下子就看见你们。”
刘雯瘸拐着走过来也趴到桌子上说:“都别打岔了,你快说,你见他了吗?”张雪花看了看刘雯那张因焦急而使肌肉绷得紧紧的微胖的脸,有些好笑地说:“都那样了,我能不见吗?”刘雯又追问着:“那你怎么进到男生宿舍的?”张雪花喝口水说:“男生楼门房里有一个人是我们于洋县的,我们那些同学都认识。”刘雯又问:“他见你就睡着了吗?”
张雪花有些不耐烦地瞪了刘雯一眼,说:“能那么容易睡着就好了。他一个上午都没见我,心里着急,我过去他就骂,直到骂瘾过足才睡着了,搞得我饭也没吃上。”
杨清华睡梦中隐约听到张雪花还没吃饭,便下床来,从碗橱里取出自己的碗说:“我今天刚好多打了个馒头,快吃点吧。和对象吵吵架是很正常的,你也别生气了,我再睡会儿。”说着她又跳上床去。张雪花接过馒头,看着杨清华上床后又说:“咱们回来,我一听他那样,心里也着急。我知道是我不好惹他生气的,去时就做好了挨骂的准备。现在好了,他睡着了,却把我搞得又饿又累的。”
倪茗菡又想起了她哥和她嫂子,也不知道他们这段时间再吵没吵过架。想着想着,倪茗菡不禁又想到了米彩杏的那个令人难堪的谎言,便抿嘴笑着看了看张雪花。托着下巴的王明莉看倪茗菡在笑,她也跟着笑了笑。张雪花看王明莉盯着倪茗菡笑,便撇过脸去,见倪茗菡还抿着嘴。她以为她们在笑她,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嚼着馒头,两个小酒窝的周围布满了红晕。
朱惠妹也不管倪茗菡在笑什么,只摸着自己的圆脸蛋问张雪花:“你们明天能好吗?”张雪花喝口水,笑着说:“那算什么,有什么好不好的。”陈彩莲忙问:“他一下午的骂你,你能忍受得住?”张雪花转脸审视般地看了看隔着倪茗菡的陈彩莲说:“他待我一直很好的,何况今天的这事是我的错,又不是他的错,这有什么忍受不了的?说实话,我们两个同在一班,就是这样相互吵闹监督着,才考上了大学。”
张雪花说着话,抬头却见歪坐在对面上床的白晓娟正瞪着她,那白皙的脸上透着一种莫名的迷惑。白晓娟也注意到张雪花在看她,就若有所思地说:“哦,爱情是这样子的,这就是爱情啊!”张雪花红着脸说:“什么爱情不爱情的,我十二岁那年就成了蒋振明的对象,现在还是。我没有想过什么是爱,什么是情,我只想着我是他的人。”
朱惠妹转脸够着看了看静躺在床上的杨清华,又将目光移回来看了看张雪花说:“哎呀,这么动人,我都快幸福死了!”
刘雯因刚遭罢张雪花的白眼,也不好和她们说话,只远远地坐在自己的床上玩弄着手指。今听朱惠妹又喊起了幸福,就抢了一句:“幸福了你也找个去!”朱惠妹说:“那还要看能不能遇上个可心的呢!”突然,楼下有人大声喊着。倪茗菡说:“你们两个先别吵,好像有人在喊张雪花。”几个人便都静了下来,她们一听,果然有人在喊张雪花。张雪花也静下来一听,说了声“是我们同学”,便拿着吃剩的一小块馒头就往出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