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穿堂,又是一进,照样的长五间上房,左右厢房各长三间;照样的宽阶沿,明一柱;照样的水磨方砖铺地,推光黑漆的柱头和裙板。只当中有一条与阶沿等高的引道,堂屋檐前摆了一座雕花贴金的活动屏风,东西是旧的,以格式同雕刻的花样看来,起码是嘉庆年间的作品,连同堂屋里现挂着的四只紫檀架的玻璃大宫灯,都是老房主临到写契约时,声明本人新居狭小,无所用之,只索了一点微薄的价钱,便让给了新房主。为了这件事,老金当时还几乎生了陈起云的气,说陈起云太大方了,这些并不时髦的家具,根本就不值半文钱,及至略为花费,收拾加漆之后,又觉得颇为美观了。也同现犹摆在堂屋里那张红木大神桌一样,在早,被老房主丢在那里,决意奉送新房主时,老金大起反感,认为既占地方,又增晦气,“我们不是住家人户,连天地君亲师的神榜都不供,要这张又长又大的老家伙来作啥?”却是小马建议,还是收拾加漆之后,在桌上陈设些古玩花瓶,把大老板一张和气近人的小像放得挺大挺大,摆在精致的镜框里,就挂在应该供神主的地方,这下不惟使堂屋光彩了,而且也足以表示一般伙计们对于大老板的耿耿忠诚;配着顶上那块于右任题的“念兹在兹”四个金字的黑漆大匾,这堂屋便充满了肃穆的气象,任何人一走进来,都会发生一种好像即是自己祖先堂的感觉。
也因此之故,陈登云一转过屏风,不再去跨堂屋的高门槛,而一直走到左边正房的窗根下来。
这里,靠着万不断花窗棂的窗台之下,安有一张小小的楠木麻将桌子,两边几张新式的楠木立背椅子,桌上犹然系着白洋布台布,椅上也都放有木棉垫子。玻璃窗上悬有湖色绸帷,把眼睛遮住了,看不见房内的情形。这间房子,正住着小马去年才在成都凭媒讨得的新太太丁素英,一个年方二十,仅仅读过高小的老实姑娘。右边正房是文爱娜的寝室,老金以正经理的身份,差不多可以算是八达号的主人了,反而住在右耳房内。不过家具之讲究,陈设之华丽,不下于爱娜房间,而确实比小马的新房超过不知多少倍。
陈登云坐下了,把手一摊道:“请坐!这里算是内院,差不多的人难得进来,倒是一个说话的地方。”
龙子才虽是八达号最近几个月的常客,但被引到内院来,尚算第一次。院坝里两株饭碗粗的玉兰花,和好些花盆,和一小架金银花,在眼睛里很是新鲜有致。右厢房湘妃竹帘外,挂了一只精致的雀笼,有二头白燕在里面跳跃,叽里呱啦地叫得很好听。还有一条老哈巴狗,蜷睡在右耳房门外踏脚垫子上,看见人来,只懒懒的把眼睛睁一睁。
“好干净,好清静的院子!”他不觉赞了一声。
“不算什么,”陈登云俨然以主人自居的照例谦逊道:“若是小娃儿们不上学,那就烦了。”
“马经理、金经理的子女们吗?”
“他们还没有,是一般职员们的。”
“你们职员的家眷都住在这里吗?”
“我还不很清楚,大概这里住得有一部分。”
“唉!你们职员们的待遇都好,比我们公务员强多了!”
“不见得罢?第一,没有供应米;第二,没有平价布;第三,没有定量分配的日用必需品;第四,除正经薪水津贴外,没有额外的奖励,也没有额外的油水。比起正式机关的公务员,或者好一点,因为调整得快,又有红分。比起你们来,就差远了!”
“你这话,就不对。你以为我们检察队的人,全可以抬包袱吗?才不然哩!还不是碰各人的运气,和看各人的手段。大宗囤积,垂涎的人多,闹穿哩,得好处的是上头。奸商们哪个没门路?他们宁可多花钱,走弯弯路,打官话,动辄便说全部捐献政府。比如茂祥那桩生意就如此,九百多尺阴丹布,三百多匹哔叽,还有那们多的仇货指日本货。——原编者注细纱。我们最初只要他一百万,其实并不多;你想,我们三十多人,除了密告的奖励外,一个人能分好多?但他舅子只肯出二十万,说来说去,添十万。我们自然公事公办了,规规矩矩报了上去。他妈的才有一手啰!过不到二十天,公事下来,说他已经全部捐献军政部,不惟不办罪,还得了嘉奖,说他深明大义。我们照例的百分之三十的奖金,不多心也深明大义了。你哥子说哩,赶鱼的水猫子,你也得给他条把小鱼吃吃,像政府这样只顾自己,不管当差人的死活,我们还有啥心肠办事!”
他说得那么悲愤,陈登云只好大表同情,又摸出烟盒,敬了一支三五牌。
“但是,又要马儿跑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那咋行哩!政府既然有意叫我们自打主意,那吗,不客气,我们只好仰体圣意!不过,前程还是得顾着,大鱼吃不下,只好吃小鱼,小鱼肉少刺多,也得处处当心,设若被刺卡住,那又麻烦了。”
“那吗,还是有好处啊!”
“自然啦,不图锅巴吃,谁肯跟着锅边转呢?只是好处有限,而且奸商们又越来越狡猾,不像前半年那样手到擒拿;加以上头的人也好像走了气的橡皮人,自从着参政会叫唤了几次,也硬撑不起了,遇事抹稀泥,还示意叫我们少生事。吓,吓!说起来真怪!也不想想,以前为啥要差我们出来,要成立机关?那时下给我们的命令,又为啥那们严,并且还说纠正颓风,稳定物价,以利抗战而裕征收!”
龙子才发了好一会牢骚,一支纸烟去了大半,才大咳了几声,又向院坝里吐了几泡口水;一双小眼睛紧盯着陈登云,很使陈登云怀疑,他是不是在打自己的坏主意。
陈登云确也囤积了些东西,但一多半是附在八达号帐上。比如天回镇左近四五十仓黄谷,和东门外大田坎那一批油菜籽,除了老金小马几个经手人外,谁在那公帐上查得出有他的一部分在内?即令查出,除非八达号的东西查封或抄没了,谁又奈何得了他?若要查封或抄没八达号么,那真太怪了!纵令日本人杀到四川,把全中国征服了,他们老实不与大老板合作了么?未必然罢?在今年以前的中华民国的命运,尚可能有打摆摆的时候,要是盟邦美国的飞机和军火再迟一年半载不运来,要是滇缅间战事仍像从前一样不顺利的话。然而大老板的命运,却莫准了的,输赢都有糖吃。这是他二哥常常告诉他的,看来确也如此。然则,除非有了比日本人还凶、还有势力、还不讲人情的人,庶几可能敢惹大老板,敢想到他的方子。但是就这样,也绊不到八达号的头上。何以呢?它太小了,还不够格,除非把成都以外那些声名藉藉藉藉,出自《汉书·司马相如传》:“不被创刃而死者,它它藉藉,填坑满谷。”郭璞注“它它藉藉”为交横。这里指杂乱众多。——原编者注的大行号全收拾了,是不容易数到它的名下。试问,要不天翻地覆,像这样绊到八达号的头上的事又怎能实现?
他再想一想,作兴囤积在八达号帐外的一些东西,被他们什么人调查出了,也许可能。但是,以他二哥的声望,以他本人和八达号的关系,他还怕吗?因此,他颇为坦然,对于那一双像探照灯样的灼灼眼光,反而厌恶起来,要不是龙子才老实吐露了肺腑,他真打算得罪他了。
“本来,我想找马为富的。可是数目太小,他一定看不入眼,你哥子算是在打‘游击战’,自然大小不拘了,所以才特为找你商量。”
陈登云已有两年多游击商的经验,对于龙子才所说,只放在脑里转了一下,便慨然应允道:“买是可以买的,总得先看看货色。到底全数有好多?”
“货色不用看,你想,经过我们那般伙计的眼睛,还有错了的吗?数目哩,我们有报告可凭。你是内行,你想,我们能多报么?先凭数目,你就有二成好处,我可以保险。问题只是要快,立刻决定,我们就好立刻呈报,上头的话早已说好了,只要回批一下,便成定案,随他用什么手腕,也无法挽回。还有一层好处,就是东西并不必搬动,仍旧封存在他那里,他还负有保管的责任,如其你嫌打零了卖不便,就以黑市的价,转卖给他本人,他出了钱不算,还会格外感激你。在你这面,毫不劳神,前后顶多一个月罢了,坐得三四倍的利润,真正划得过,比你囤积啥子都强,又不犯法。哈哈!我兄弟向来心口如一,只要交情好了,总是替朋友打算的。哈哈!你不信,你事后可以问马为富,我曾经给他拉扯过几桩生意,全是干帮忙,为啥呢?就因为交情不同了。哈哈!”
“一总是什么样的一个数目字?”陈登云很随便地问。
“若照现在黑市说,那就值价了,充公官价并不多,只一百三十六万。是两个月前估定的。我本来叫那家伙出两百万买回去罢,他偏不肯,费了多少唇舌,他妈的只肯照估定官价出一百三十六万。”
纸烟蒂顺手一掷,恰丢在一盆蕙草中间,线似的一条青烟,笔端地冒有二尺来高。
“哼!他算盘倒打得精!不着查封,少赚几百万,一查封,倒给他保了险了,摆上五个月,天天看涨。他妈的一百三十六万,是分毫不少要呈缴的,那吗,我们不是帮了他的干忙了吗?大家气不过,硬不给他龟儿好处了,才商量下来,少拿几文,宁可拍卖给别人。”
“到底要好大的数目字你们才满意?”
“满意说不上,”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尖鼻头好像越尖了:“只能说略为点缀,因为机关里的大小同事都要扯股子的。我算来,少个十打万还像个样子,再少,恐怕不行。”
“那吗,至少也得一百八十万的光景!”
“差不多。”
“数目字大一点,倒不能不商量了。”
“难道你一个人还吃不下吗?”
“要不要期票呢?”
“不行。我们那里的交易,全是一盘现的。”
“所以啰!家兄上月才调了一笔款到江西去,目前要一口气拿出这个数目字来,哪能不找人商量?”
“大概要好多日子?”
“至少也得四五天。”
小眼睛呆住了,似乎在作什么沉思。
“你好不好把一切有关的文件给我看一看?”
“可以的,皮包在办公室里。不过还不全,要是你得空,明天上午九点钟到我们那里,我可以把全卷捡给你看。”
“好的,话便这样说了,我明天上午去看你。”
龙子才站了起来。两头白燕犹然在竹笼里叫着跳着,金银花的清香一阵阵袭入鼻端。他四面一看,重新又赞叹了一句:“好清静的地方!大概住满了罢?”
“听说连后面围房都没有空的。”
两个人刚走到引道上,丁素英恰挟着一包东西,由穿堂外面进来。这是一个矮矮的、胖胖的、身体极其结实的女人。一张圆圆的脸,本底子就有红有白,再加上一层技术并不大佳的脂粉,便令人感到白的太白、红的太红。头发也电烫过,式样选得不好,理发师又过分求好了一点,从前面看,俨然戴了一顶黑丝圆帽,把一张脸衬得更其圆,更其胖,更其红,更其白;从后面看,活像顶了一片全起算盘珠的黑羔皮。陈莉华、文爱娜曾笑过她,讥讽过她,也曾给她出过一些别的样式,劝她说:“你身材又不高,脸又大又胖,一定得把头发烫成长梭长梭的形式,脑顶上拱高点,一路大水波纹拖到颈子下,这样,就好看多了!”但她总怀疑是她们两人在鸩她的冤枉,她认为两个人都比她生得体面,虽然文爱娜更瘦点,更高点,更活泼点,口齿更伶俐点,心肠更热点,然而,总之是女人,女人就是小心眼儿,别的不说了,对于打扮上,绝不会有什么好心肠让别人收拾得强过了自己的。
除此之外,还有她祖老宗遗传下来的处世格言:“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还有她住在新都的母亲自幼就耳提面训的家教:“如今的人,难得有啥子好的,尤其是城里头那伙妖妖精精的婆娘,无一个不是黑心烂肺,把我们乡坝头的人全看成耍玩意,一言一动,总要使你上了当,她们就安逸啦!遇着这般人,总得留心,不管她们说的是好话歹话,听到了就是,自己的主意总得拿稳点!”还有理发师的话:“如其不好看,也不会比别的样式贵了。我们还有标本,你看,外国人都是烫的这样式。”末了,还有她先生马经理的一句话:“管它啥样式,总之,花过几千块,电烫了就摩登。”
就是身上穿的衣服,她也牢牢的有她自己的主意。不过很简单,只要看见文爱娜、陈莉华,或者别一些熟人的太太小姐穿了一件什么料子,什么颜色,什么花样的东西,她一定吵着她先生马经理拿出一把钱来,照样缝一件,虽然有的缝好了还来不及穿第二回。此刻,左臂下挟着一大包,就是才在春熙路买回来的两件预备作新旗袍的衣料。一件便是看见陈莉华身上那件蓝底白花印度绸的新衣,觉得好看,而特特找了半个月才买得的。
“啊!陈五哥吗?你莫走,我给你看件东西,好不好?”
“好的!龙兄,我就不奉陪了,外面坐。我明天上午奉访时,一总过目就是啦!再会,再会。”
回到左窗下小方桌前时,衣料已经摊开。老哈巴狗正摇头摆尾的在女人一双半高跟雕花漆皮鞋上打搅着。这鞋,和文爱娜穿的一模一样,虽然文爱娜的鞋底已被跳舞厅地板上的滑粉擦光了,而她的却还没有。
“你看这颜色,这花样,像不像陈三姐身上的?”
“好!岂但像,简直比她的还加倍好!你在哪里找到的?快告诉我,我再去替她买一件做夹旗袍。”
他说得那么正经,而且眼睛和手指还未离开那衣料。
“你哄我。只要有陈三姐的一半好,就下得去了。”
“我不哄你。莉华的印度绸,太薄,你买的这件,多半是嘉定货,顶好的厂丝,又厚又经事。颜色不消说,她的是二蓝,比不上这三蓝鲜艳。花样更好了,”
“当真的吗?”她虽然还有点怀疑,但已真心的笑了起来。
比陈莉华年轻,确乎也比她天真得多,虽然有遗传,有母教,到底容易相信男人们的话。厚而宽的嘴皮,一笑起来,几乎连全口的米白牙齿通露出了,第一,不像陈莉华善掩其短,再是什么大笑,老尖着嘴唇,不使人感到她那微暴的上齿之露出得难看;第二,更不像文爱娜之每笑必将她那也还相当阔大的口,用小手巾掩着,简直不使人看见微有残缺而是修补过的牙齿。就是一双圆而大的眼睛,也老实得可爱,只管觉得远不如陈莉华的活像一汪水,也不如文爱娜的能说话,能传情,眉毛倒和两个人的一样,用人工修饰得又弯又细,只是短一些,看得出画笔的痕迹。
“难道你是瓜娃子么,还听不来我的话?今天午饭,该有好菜请我吃啦!”
“都都真讨厌,把我鞋子都缠脏了!啊!有好菜请你吃!陈三姐好了,为啥还不进城来,我多想看她的!爱娜走了几天,我也很想她。平日常在一堆,不觉得,隔开了,又不惯,真是的,连我都不晓得是咋个的!”
衣料包好后,纹皮大手提包里又取出几包软糖来。
“先吃点糖,我特为到冠生园去买的。”
“吃饭还早吗?”
这又该她炫耀那只“亚米茄”空军手表了。
这对于她,已是第三只手表,真经事,足足带了七个月,尚未被她弄坏。为她所承认的,第一原因是表好,时刻极准,用不着随时拨前拨后,而把针等又好,拉出来揍上去,也不容易有毛病;第二原因是爱娜的美国朋友送给爱娜,戴了不久,嫌它样式普通,又因与美国朋友闹别扭,特为取下来转送给她,来头不同,不免当了八分心。然而还有一个为她所不承认的原因,而她先生马经理偏偏背后告诉了人的,即是她有了戴手表的经验,也习惯了,不再像以前动辄就把底盖拆开,好奇的去看那机器是怎么在动,有时还不免用缝针去东拨西拨故也。
“啊,快了,四点一刻过了!不晓得今天有几个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