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咋不现在就嫁给他呢?”吉尔瑞太太发话了。她一边说,手里一边收拾着柜台上的晚报。
小店中央,伊芳张开双腿跨在椅子上。她把两手背在椅后,轻轻摩挲着椅背上的动物头雕。椅子倾斜得很厉害,为了不让自己翻过去,伊芳把修长的双腿伸开撑住地板。作为回应,她一声也没吭。
“这孩子,又闹脾气了!”伊芳的叔叔站在里屋门前叹了口气。
“谁闹脾气了?她才是呢!”伊芳回敬道。椅子在她身下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
“停下,别把那椅子弄散架了!那可是咱家最后一把像样的椅子,其他那些还得等人家木匠师父回来才能修哩。我刚刚就是问你,干吗不现在就嫁给他,他哪点儿叫你瞧不上眼了?”
小店外传来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开往都柏林市的有轨电车擦着小店呼啸而过,震得高处货架上的零星物品叮当作响。店内陷入一片短暂的昏暗当中。这是一个炎热的傍晚。吉尔瑞太太家店门大开,门外的街道上尘土飞扬。
“唉,妈!行啦!一边去!少说两句行不行?”伊芳说道,“我就是不想要他。我才不要结婚呢!他算个啥呀!有什么了不起似的?”
“有什么了不起?嘿!”伊芳的叔叔开口了。“人家小伙儿才是呢,心眼儿好,工作又稳定,他也是诚心想要娶你的。再说你年纪也不小啦,该找个对象啦!难道你想一辈子要你妈养活不成?”
“你要没想过嫁给他,那你干吗今天还要跟他约会?”吉尔瑞太太没好气地问,“还有,别再晃荡那椅子了,你成心要把它搞坏是不?”
“你们俩就不能少管着点我吗?我就不能和男孩子交个普通朋友吗?”伊芳大声说,“我都二十四了,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没错,你是二十四啦!可是你也别忘了,这三年来人家贝蒂·诺兰,还有莫琳·伯克都嫁人了。人家在学校还比你低一个年级呢。”
“我才不要像她们那样呢!”伊芳回敬道。
“这死丫头!真拿她没办法!”吉尔瑞太太无奈地叹口气。
“是那些女性杂志,”伊芳的叔叔插嘴说,“还有那些该死的小说把她害的!这孩子老是看这些玩意儿,把那些东西一个劲儿往脑子里装,搞到最后不是阿拉比那个英俊潇洒的白马王子,她才不肯哩!”
“她有时间净看那些破玩意儿,”吉尔瑞太太愤愤地说,“老缩在那间小黑屋里趴着看书,鼻子都长到书里去了。这样下去她那俩眼不烂在脑袋里才怪呢!”
“我就不能按着自己的意愿过日子吗?”伊芳气恼地说,“这可是我的生活,我现在唯一所有的东西。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所以我才不要和他结婚。”
“他可是上帝的选民啊,”叔叔说,“难道这还不够特别的吗?”
“少来了,又是那种话!”吉尔瑞太太说,“山姆可是个好小伙儿,一点儿也不像现在那些年轻人。他不老是带着孩子们去爱尔兰教堂做礼拜么?”
“提到这个嘛,”伊芳的叔叔说,“山姆总比另外那些毛孩子们强吧。他们总得有个小神父在屁股后面跟着,还老是朝教堂门口晃荡帽子,搞得人在电车上都没个安生的地儿。我又不是反对犹太人。”
“可我们的主原来不就是犹太人么。”伊芳嘟囔道。
“不准你说这样放肆的话!”她母亲训斥道。
“我们的主是上帝之子,”叔叔说,“既不是犹太人也不是希腊人。”
伊芳这时冷不丁地问她母亲:“今天晚上卖圣诞卡的老头会来吗?”
“会的。只是我真搞不懂他们干吗非挑这大夏天的光景儿来烦咱们。”
“那我就等着他来,”伊芳说,“你们老是挑那些没劲的东西。”
“我向来挑那些卖得出去的好货色,”她母亲说,“还有,待会儿山姆来了,你可别老像条蛆虫似的来回瞎转悠。屋子里就这点儿地方。”
“要是你结了婚,你至少就可以摆脱这一切了。”叔叔语重心长地告诉伊芳,“那时候你也不用再跟你妈睡一张床。你不是老抱怨说这地方又小又闷像个老鼠洞似的么。”
“这地方是老鼠洞没错,”伊芳说,“可到时候我还不得在另外一个老鼠洞里待着。”
“再跟你说这些我都烦了,”她母亲说,“我不是说过吗,你可以在卓姆康德拉大街上挑一间小新房住下呀。麦克穆伦店里的人和那个管房契的认识。”
“我才不要什么新房子呢!”伊芳说道,“告诉你我就是看那家伙不顺眼,就这么回事!”
“要是你非得为爱情结婚,那你就干等着吧,”叔叔这时发话了,“等上个十年半载的,再嫁个不称心的丈夫!你又不是葛丽泰·嘉宝,干吗不嫁人!你真该庆幸自己还有个年轻小伙儿在追求你。有理智的人结婚不是为了什么内心的情感,而是为了能在婚姻里占据一席之地。”
“她还惦记着那个英国小伙儿呢,”吉尔瑞太太说,“就是那高个儿的,叫个什么托尼·辛格米的。”
“我才没呢!”伊芳大叫道,“他那种破烂货我才不要呢!”
“我受不了他那嗓门,”叔叔说,“讲起话来嘴巴张得那么大,像是在演戏似的。”
“今年那些该死的英国佬是不是又要赢施温普杯了?”吉尔瑞太太问。
“他给我送过花。”伊芳说。
“花!是吗!”叔叔叫道,“何止啊,你不是还说过,他给你唱过小曲儿吗?”
“那孩子是够活泼的,”吉尔瑞太太说,“个儿也挺棒,还会点儿谈情说爱的小伎俩。可他现在已经走了呀。你等着,看看山姆这几天会给你带点什么。”
“啊,你到现在还迷恋着那个钻石戒指的老故事啊!”伊芳的叔叔说,“你这样非得把她给惯得得意忘形了不可。那小子不也和咱们一样穷嘛。”
“没人比咱家穷。”伊芳咕哝道。
“山姆已经是雇工了,”叔叔说,“我承认这小子哪天准会有自己的裁缝铺,当个小老板啥的。我肯定不会看错,他可不是个没能耐的犹太人。不过他现在也没什么钱,穷得叮当响。”
“那帮人根本就不穷,”吉尔瑞太太说,“他们只是装穷罢了,不想人家从他们兜里掏出个一分半厘。”
“他快到了,”伊芳说,“可别让他进来时听见这些话,那太没礼貌了。”
“听听,现在是谁在讲礼貌!”伊芳的叔叔说道。
“你还记得那次吧,”吉尔瑞太太说,“那次,我们在可怜的史泰西先生的铺子上碰着他,后来他带我们去莎利文家开的酒吧。那两巡酒不也是他付的钱吗?”
“那无非是为了引起伊芳的注意呀,”叔叔争辩道,“四下里亮他那一小叠钞票。我敢打赌,那天他准得走路回家了。”
“你这家伙倒好啊,”吉尔瑞太太说道,“你不还让我给这孩子打点气吗!”
“我说过要让这孩子为他那点钱就嫁给他吗?”
“好,你等着瞧吧,”吉尔瑞太太说,“这就是他们那些人的规矩。等他们要和心上人订婚时,他们会突然捧出一枚钻石戒指来,然后姑娘就答应了。”
“就算是这样,那戒指也是从珠宝店租来的,用不了多久就得还回去。”
“那茱丽娅·芭黛的订婚戒指又是怎么回事啊?”吉尔瑞太太反诘道,“还有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那个小波丽的妹妹,俩姊妹一块儿嫁给了犹太人,都收到了钻石戒指。一天晚上,他冷不丁说了句‘我要给你看样东西’,然后就把钻戒拿了出来,俩人就这么订了婚。我告诉你,这就是他们的规矩。”
“好吧,但愿你是对的,”伊芳的叔叔说,“没准儿这玩意儿真能把这位大小姐的芳心给打动喽。好啦,现在是一枚钻戒,这还不够特别吗,我的大小姐?”
“一枚钻戒,”伊芳说道,“这还差不多,算是有点变化。”
“没准儿今晚他身上就带着一枚呢!”她母亲说。
“我看未必!”伊芳回应道。
“你们俩到底打算去啥地方转悠啊?”吉尔瑞太太又问了。
“我还一点儿也没想好呢,”伊芳说,“大概进城去吧。”
“你们可以下到码头那儿去看看,”叔叔建议说,“观看邮轮出港。对你来说,这总比坐在那些闷得透不过气的小酒吧里,或者是一边闻着立菲河的臭味一边沿着河岸散步,结果沾着一身奎尼斯河的味道回家好得多。”
“还有,你知道山姆喜欢大海,”吉尔瑞太太教导女儿说,“他整天一直待在蒸汽间那台压平机旁边,非闷死过去不可。”
“城里会更好玩,”伊芳却说,“‘爱尔兰之家’最近刚刚装修过,再说,整天待在国王镇我都快闷死过去了。”
“山姆给你掏钱花,对你已经很不错啦!”叔叔提醒她。
“我可不喜欢让你跑到那些低贱的地方去,”她母亲说道,“我知道,那可不是山姆的主意,一定是你的主意。山姆才不是那种坐在酒吧里做白日梦的人呢。这是我喜欢这孩子的另一个原因。”
“金博家新开了个酒吧间,”伊芳说,“听说就像那些装饰着鲜花和水晶灯饰的大客厅一样漂亮。我们也许会去那儿玩。”
“你又得多花钱了!”叔叔说。
“这份心就让山姆去操吧!”伊芳的母亲说道,“如今他们开了那些酒吧间,还算是让人安点心,省得去闻那些搬运工的汗臭。再说了,女人家坐在那儿,也不会被人误解。”
“卖圣诞卡的老头来啦!”伊芳突然喊道。她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哎哟,林奇先生,”吉尔瑞太太招呼道,“再次见到你真高兴。谁曾想这一年这么快就过去了,好像昨天您还在这儿似的呢。”
“晚上好,吉尔瑞太太,”林奇先生说,“您看上去气色这么好,真是福气啊。哟,吉尔瑞小姐和奥布利安先生也在呐。唉!这年头什么事儿我们没看在眼里啊。我听说可怜的泰勒太太,就是孟克斯镇的那位,一年前就已经过世了啊。”
“是啊,那个可怜的老柴把子,”吉尔瑞太太说道,“但也在这世上活了七十个年头啦,你还能抱怨个啥?咱们的命都是那好心的天主所赐予的啊。”
“我们这一辈子都在还债,吉尔瑞太太,”林奇先生说,“谁知道啥时候我们那伟大的债主会把我们召唤回去呢?我们这些人哪,就跟那些小草似的,今儿个长得好好的,明天就给扔到炉灶里当柴火烧了。”
“我们会挺过去的,”吉尔瑞太太叹道,“奥布利安先生会打理好店里的事的。”
伊芳和她母亲进到里屋,林奇先生也跟着走了进去。里屋里一片漆黑,远端厨房的窗户上,光线透过磨砂玻璃照亮了一小块地面。里屋里有间卧室,里面充斥着一股朽木、汗液和尘埃相混杂的气味。吉尔瑞太太打开电灯,可以看见一张巨大的双人床摆在屋里,床上装饰着黄铜的把手和横栏,还铺着厚厚的白色被褥。这就是伊芳和母亲两人睡觉的地方,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卧室的空间。而这另一半空当儿,又几乎被一张闪着光亮的马鬃毛沙发所占满,只留下一小块地方摆下一张铺着天鹅绒的木桌和三把黑椅,在高高的壁炉架前排成一排。壁炉架上,照片和黄铜小兽雕塑堆在一起,一直堆到天花板那么高。林奇先生打开手提箱,开始把圣诞卡片摊在已经褪色的红色天鹅绒桌布上。
“这一张,知更鸟和雪景相得益彰,太漂亮了,”吉尔瑞太太边看边说,“还有这张驿站马车的也很流行,教堂在晚上亮堂堂的,多好看呀。”
“这些都是传统的圣诞主题卡片,”林奇先生说,“真是人见人爱啊。”
“哦,瞧啊,”伊芳说道,“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张啦!这才真是独一无二的东西呢!”她把那张卡片举在手中。卡片上,金光闪闪的边框圈住一小块洁白的丝绸,上面绣着几朵美丽的玫瑰。
“那是新款式,”林奇先生说,“价钱也稍微贵点儿。”
“这哪儿像张圣诞卡呀,分明是时髦货色嘛,”吉尔瑞太太说,“我总觉得买圣诞卡就是要有张漂亮的画儿,再配一段好听的诗句,要有点感情的,这样才最好。”
这时,从外面店里传来了奥布利安先生的声音:
“山姆来啦。”
山姆走进店里,在门口停住脚步。昏暗的灯光下,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是个小个子,也谈不上英俊,奥布利安先生管他叫“胖墩儿”。他生就一张圆盘脸,肤色苍白,一双手总是躁动不安。但他的眼睛呈深黑色,还有一头浓密的黑发,看上去就像是用鸟儿的翎羽制成的头饰。这天,他穿着一套镶着一条灰色条纹的深蓝色西服,还佩着一条米黄色的领带:这可是他最好的一身打扮。
“来,来,快进来,山姆。”吉尔瑞太太说道,“咱们家小伊芳已经老早准备好啦。林奇先生,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古德曼先生。”
“您好!”两位互相寒暄道。
“哎唷,山姆,你今儿个晚上真是太帅气了!”吉尔瑞太太眉开眼笑地说,“今儿晚上可要好好去玩一下吧?”
“我们正在挑圣诞卡呢,”伊芳说,“林奇先生,你这儿有没有哪张卡上画着牛和驴的啊?”
“有,”林奇先生说道,“这儿有一张。还有这张。瞧,我们的主正躺在马槽里,圣母就在他身边,还有这三位手持贵重礼品的贤者麦琪。还有这儿,夜色中天使们在荣耀之星的指引下,朝这群可怜的牧羊人飞来。那时正是希律王当政,我们的耶稣基督就这样降生在朱迪亚的伯利恒小镇上……”
“我还是觉得这张最漂亮,”伊芳说道,“瞧,山姆,这张好看吗?”她拿起那张镶着金边的卡片给山姆看。
“你们俩现在该出门了,”吉尔瑞太太催促道,“可别再拿这些玩意儿来烦山姆啦。”
“没关系,吉尔瑞太太,”山姆说,“我向来和您一样,觉得圣诞节是一种象征性的仪式。”
“这就对了,”林奇先生也笑了起来,“到底是什么把我们这些人一个个分隔开的?在我父亲的房子里有很多套单间。如果不是因为那样,我也许以前就告诉你了。”
“我去取我的外套。”伊芳说。
“可别让她在外边待太久啊,山姆,”吉尔瑞太太关照道,“再见啦,希望你们晚上玩得痛快。”
“我们要去阿比西尼亚!”伊芳欢叫道。
两人走出阴冷潮湿、散发着些许霉味的小店,融入都柏林夏日那温暖芬芳的暮色中。伊芳还像平时应付山姆时那样,高高地把头往后一甩,脸上装出一副极其任性的样子。她才不肯挽着山姆的胳膊呢。就这样,两人在大街上有点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们去哪儿?”山姆问她。
“随便喽。”
“那我们到海边去走一会儿吧,”山姆提议,“然后我们可以坐在海滨浴场旁边的岩石上看风景。”
“那儿风太大,再说,穿着这双鞋我也没法走上那岩石呀。”
“那好吧,我们进城去。”
正在这时,从海的那边,传来一阵洪亮悠扬的汽笛声,远远听去显得十分深沉而忧伤。接着,空气中又是一阵忧郁的轰鸣,随后慢慢地消逝在远方。“啊,是邮轮!”山姆大声叫起来。“我们一块儿去看看吧。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轮船出港啦!”
他们轻快地一直走过水手教堂,然后向前拐个弯,如丝如缕的微风便轻轻抚过两人的面庞。暮光下,他们面前的景色恰如一张彩色明信片般精致美丽:邮船上已亮起盏盏灯火,在水中映出一片缓缓移动的苍白倒影,海面在金色斜阳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两人又走近了一些,看到船身已经开始缓缓移动,渐渐驶离了那巨大的棕木码头。透过愈发昏暗的日光,可以看见一排排人群留在岸边,向远去的邮轮挥舞着白色手帕。整个场景寂静无声。一缕黑色的浓烟,如帽檐上的羽饰,缠绕在铅块般凝重的海面上。邮船有好一阵子便隐没在这缕烟雾之中。不一会儿,烟雾散去,可以看见邮船已经行驶到了两座灯塔中间,两道巨大的光柱正从灯塔上射向无边无际的大海。远方,一轮苍白的明月在霍斯角上空冉冉升起。
“月上当头万户明。”山姆沉吟道。
“这邮船出港我看了不下一百次,”伊芳说道,“总有一天我也要乘坐一回。”
“哦,你将来也想去英国吗?”山姆问道。
伊芳向他投去蔑视的一瞥。“哪个爱尔兰人不是这样—人活在这儿,心里却都想往英国跑?”
此刻,两人的脚步更慢了。他们走过罗斯大酒店的金色橱窗,去搭坐都柏林市内的有轨电车。等他们爬上山顶,那艘邮轮已经渐渐驶出视野,离那海天相接的地平线只有一半旅程了。夜色愈发浓重,邮轮上空的缕缕轻烟已消隐其间。等他们在奈尔森柱站台下车时,夜色已经笼罩了整个大地。
“现在你想去哪儿?”山姆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