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的到来，姨妈家的千金少爷们也都闻讯纷纷接踵而至。陆家一夜之间，似乎又变得更加热闹起来。
这不，六姨妈家的两个表姐三美四美，三姨妈家的二表弟鑫硕，八姨妈家的大表妹雪琪，还有雯瑜表姐，雯清表妹都又挤满了我的屋子。当然，家辉表哥也不例外。
窗外，天阴沉得很，像是又要下雪了。屋里，我们升起了炭火，暖乎乎的，倒不觉得太冷。我们这帮玩伴围着炉膛坐着。大家一边吃着烤红薯，一边说笑着。
当大家正玩得其乐融融，小舅妈这个不速之客竟横冲直撞地闯了进来。她见大家都面面相觑地看着她，她却俏皮地一笑：“我说怎么大老远的就闻到了一股烤红薯的清香。原来都是你们几个小鬼闹的。快些也让我尝尝！”
“舅妈就挨着我来坐吧！”我起身笑道。
于是，大家腾出空来，让小舅妈围着炉边坐下。
只见雯清将一块热气腾腾的烤红薯递过来道：“妈，您今天不是陪城东的霍太太搓牌去了吗？怎么转眼间就回来了。”
“还说呢？死丫头！”小舅妈却是一脸的憋屈，“这牌统共才打了两圈，我的八百多块就被你那个未来的恶婆婆给赢了个精光。还害我欠了一屁股的债儿！”
“怎么？姨娘。”表哥竟兴犹未尽地笑：“难道今天又是你坐庄么？”。
“对啊！”小舅妈却是一副理所当然。
“这就对了！”看着一脸无辜的小舅妈，表哥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就凭您的牌技，输个五百八百的岂不正常。我看没有把我们整个陆家给输掉就太不正常了。”
“臭小子！”小舅妈却不以为然地指着他破口大骂，“你不安慰我几句倒也罢了。居然还要当众挖苦嘲笑我。真算是我白疼你了。”
“姨娘。”这时沉默已久的雯瑜姐却突然插嘴道，“这钱财乃身外之物，玩玩便罢。又何必当真往心里去呢？”
“你看！还是咱们家大小姐有涵养。说出话来耐人听。”小舅妈闻言大悦，“不过输了钱脸上总是没有面子的。更可气得是霍家那千刀万剐的女人，竟领着头儿赢我的钱。我怀疑她们是不是串通好的抽老千！”
“这个怕什么！”四美姐冷哼一声，不屑道，“改天舅妈也约她家来，咱们以牙还牙，也大捞她一笔不就得了。”
“恐怕再没有机会了！”小舅妈满脸沮丧地叹道，“据说雯清的公公又要升迁了。下个月初便要赴浙江上任去。过完阴历年，说是就要举家南迁呢。霍家的意思要在南迁之前就把雯清和浩然的婚事给办了。免得日后千里娶亲，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姨娘，那这事我他爸知道吗？”表哥将脸一板，语气突然也变得有些郑重其事。
“今儿一大早，老爷太太就去了煤窑探工。眼下恐怕还不知道呢！”小舅妈不自觉得也有些着急起来，“我也是在牌桌上刚听那霍家女人说的。订婚的时候，雯清跟浩然的生辰八字是送过命馆合过的。霍家也就差择日下个贴了。如今咱们小姐大了，人家要娶，就算你爸知道了能拦得住吗？”
“这倒也是！”表哥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也是一脸无奈和枉然。
“这么说来，舅舅家又要办喜事了！”三美却突然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
“是啊！”鑫硕也来了精神，“才刚刚喝完雯瑜姐姐的喜酒，又要喝雯清姐姐的了。舅舅家真是喜事不断啊！”
雯清却嗔娇道：“妈，我还没有完成学业呢。我才不想就这么早早的结婚呢。”
小舅妈闻言，突然热泪盈眶地望向她：“娃呀！这女子无才便是德。再说不是妈不留你。是妈留不住你啊！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就你这么一个亲生女儿，眼见的就要骨肉分离，我这心岂有不痛的道理！可女儿再好，注定得也是别家的人。我这也是爱莫能助啊！”
雯瑜姐见状，莞尔一笑赶紧劝道：“姨娘，小妹要出嫁。原本是喜事，您却反倒哭了。这多煞风景啊！”
小舅妈这才觉得有些失态。于是她忙止住了泪破涕为笑道：“事因突然，我也是一时感伤，不免掉下泪来。让你们这些晚辈见笑了。”
向来文静不语的雪琪倒是最具八面玲珑。只见她笑靥一展，露出皓雪般得白齿：“我看小舅妈并非一时感伤，倒像是乐极生悲，喜极而泣。眼见得就要为人岳母了，岂有不高兴的道理！”
小舅妈听了，脸上氤氲顿时散去：“这倒也是！那霍家是达官显贵，又不是火坑。雯清有了这么个得意的归宿，我这做母亲的，也算是了却了一桩毕生的大心事。再过个一年两载的，还说不定我就能抱上外孙子了。”
“妈妈这样口无遮拦，也不怕招人笑话！”雯清突然不悦地站起身来，两颊顿时菲如红霞。
“这有什么？大家又都不是外人。”小舅妈却毫不在乎地嚷嚷。
“妈，你还说！”雯清竟被她气得直跺脚。转身丢下众人，摔门走了。
“舅妈。”望着雯清远去的身影，我忍不住有些担忧，“雯清她不会真得生气了吧！”
“不会的。她那是矫情。”小舅妈将手一摆，神色十分淡定，“她是我生的，我还能不了解她。虽然她嘴上说着千百万个不愿意，其实她心里还巴不得呢！我是过来人。当初我嫁你舅父那会儿子，就是她这般光景。又欢喜又害怕，又很难为情。等你嫁我们家辉那会儿，恐怕也逃不过此劫呢！”
她话未落地，只见大家都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这时我才知道又落入了她的“圈套”。
于是我赶紧涨红了脸嗔道：“舅妈不禁诸智多谋，而且今天雅兴也高。总是喜欢拿映雪借题发挥，让大家开心。那好哇！我今天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得得得！”小舅妈却高高举起双手不战而败，“我是领略过你的伶牙俐齿了。上回斗嘴，我让你抢白得体无完肤，已经无地自容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嘛，”我白她一眼，横道，“谁让你无故生非来着！”
“我就喜欢你这泼辣跋扈的性子，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今儿算我多有得罪了。舅妈给你赔不是。”小舅妈向我俏皮地挤挤眼睛，“虽然我今天被霍家那千刀万剐的女人害得输了那么多钱，还搭上了一个宝贝女儿。但我还是没有过足了牌瘾。正好雯清这会子去了。咱们大家关起门来就是两桌麻将。何乐而不为呢？”
“不可以的！”雯瑜姐闻言却急忙阻拦，“除了过年，平日里在陆家是不可以开设赌局的。若是要被爸爸知道了，又要责罚您了。”
“区区小事，惧他作甚。倘若真要吹到他的耳朵里，顶多吹鼻子瞪眼的骂我一顿，再罚上两个月的月钱，也就得了。这跟你们没有关系的！”小舅妈却一脸的不屑。
小舅妈说着就叫来了自己的心腹丫鬟槟榔到外面径自去守着。自己却抢先坐到桌前洗起牌来了。大家望着那她兴犹未尽的样子，实在不忍拒绝她的盛情邀请。于是都纷纷入座，大肆充当起帮凶洗起牌来。
小舅妈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天性心慈仁厚，向来不拘小节。所以在陆家她比大舅妈更加深得人心，受人爱戴。加之她是我母亲未出阁时的贴身侍女，也许出于感恩，所以她比大舅妈更加得疼顾我。
记得母亲曾经跟我说过，陆家向来男丁稀薄。外婆一生时常忧恐，陆家会有朝一日断息了香火。遂她成日里居家吃斋念佛，乐善好施。亦时常募捐资金修庙筑寺。诚心祈望能以积德扬善为保求陆家子孙兴旺。
话说一日逢节，外婆带着合家上下前往普陀寺进香祈福。于是摆下瓜果馔供。一时香毕，外婆则带领众人皆至下处歇息。
庵寺里原有一位法号唤作随缘师太的老尼，却与外婆素来较好。两人秉烛夜谈。一时说到尽情之处，外婆稍不留神竟将自己隐忍多年的心病，一股脑倾吐与了那老尼。
人心隔肚皮。殊料那老尼竟是为人圆滑奸诈之徒。她为笼络讨好外婆，赚取更多的香火油钱为起见。她见母亲的贴身丫鬟银莲常随母亲在庵寺中出没。于是她急中生智，向外婆胡诌一番进言道：“掐指算来，贫尼看着令堂九千金的丫头银莲倒是有着一副天生的宜男相。倘若老太太肯愿将其收在房里，何用再愁陆氏香火不旺矣！
外婆闻之，大悦。况且她原本就素喜银莲生得娇巧玲珑，和她平日里的为人处事。所以正中她的下怀，心里十分得称愿。
辗转家中，外婆便忙唤人为她量身置衣，速打金银器饰，择吉日给舅父收了侧室。并另为她取名“梓潼”，谐音“子童”，也就是多子多孙的意思。
次年开春，母亲聘嫁至下江上海，外婆突然染疾下世。
日升日落，辗转七个春秋，小舅妈方才诞下小我两岁多的雯清表妹。而且她就此再也没有生养过。
由今看来，那个早已作古多年的随缘师太，她所谓的宜男之说，纯属无稽之谈。她愚人取利，可见是不足为信的。
翌日，那城东的霍家果真差人送来了喜帖。迎娶雯清表妹的黄道吉日就定在阴历年后的元月十九。舅父无奈，只能忍痛割爱，满口应承下来。
雯清表妹和霍浩然的姻缘，也并非是盲婚哑嫁。他们两个本来同时就读于北京一所男女合校的洋学堂。经同学们介绍，两人彼此之间颇有好感。于是水到渠成，两人便做了男女朋友。这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极好的一桩姻缘。
陆家为此便忙活开了。印喜帖，置办嫁妆，忙得简直不可开交。当然我也不例外，整天陪着雯清往外跑，一会儿是相馆，一会儿是裁缝店里选料子裁衣服，也把我折腾的四肢不定，六神不安的。
幸亏昨天下了一夜暴雪。由于这大雪封门阻路，所以我才有此闲暇猫在屋里看起书来。到了掌灯时分，柳妈突然引着舅父并两位舅妈一同走进来。我忙起身斟茶让了座。大舅妈接过茶来，笑容满面地十分客套：“这些日子，家中里里外外都围着雯清丫头一人转。若是舅妈有怠慢你的地方，还请多多原谅！”
“舅妈说的哪里话？”我微微一笑，羞涩地低下了头，“其实，我早就把这儿当自己的家了！”
“就是嘛！姐姐尽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都是自家骨肉。乍一听，这亲戚就像是远到九霄云外去了。”小舅妈八面玲珑地推推她，却笑意不达眼底。
“就是！就是！”大舅妈这才忽觉有些失言，于是她一迭连声地极力挽回，“我这拙口笨舌的。终究没有你小舅妈会说些，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你看正说着，姐姐那酸不溜秋的一套又来了！”小舅妈兴犹未尽地打趣着，整张脸扭曲得几乎脱了形。
“你懂什么？我这叫礼多人不怪！”大舅妈狠狠白她一眼，“这几天，我都快被雯清丫头出阁的事给折腾疯了。眼看着宝贝女儿就要让人给抬走了。你倒乐得安逸自在，居然还有心在这儿跟我贫嘴说笑。也不怕门外风大闪了你的舌头！”
“这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反成仇。”小舅妈优雅地抬起手臂，不紧不慢地玩弄着她手腕上熠熠生辉的缅甸玉雕镯，竟满脸的不屑，“这姑娘大了，嫁人是迟早的事。用得着这样大惊小怪吗！我才不会像你嫁雯瑜小姐那会儿，几个搀着你的下人都累歪了嘴，还是没能拦得住你哭肿了眼！”
“你这个死女人！不愧为水晶心肝玻璃人。怪不得下人们都叫你半仙儿来着。”大舅妈指着她却是笑脸如花，破口大骂，“原来你是这么得薄情寡义和没心没肺！”
听着两位舅妈的一番抢白，我却不禁有些担忧：“怎么舅妈？难道雯清表妹的婚事还有什么不妥吗？”
“这倒没有。”大舅妈叹了口气，满腹心事却早已写于脸上。
“是你和家辉的亲事有点情况。”向来心直口快的小舅妈倒是一针见血。
“什么意思？”我好似被电流猛击了一下。
“是这样的。”大舅妈白了一眼小舅妈，这才向我委婉地解释，“一则是你表哥家辉闹着要娶亲，二则是咱们族里有这么一个规矩，哥哥尚未娶亲，断乎没有先嫁妹妹的道理。否则会被人说咱陆家没有体统，有轻薄女儿之嫌。这回你总该明白你舅父舅妈的来意了吧！”
我闻言，暗地里早已高兴得是心花怒放，美不胜收了。但我仍旧强颜淡定地装道：“映雪毕竟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一切就由舅父舅妈去跟母亲商量着做主吧！”
“我就说嘛！”一直保持沉默的舅父突然捋须大笑，“我看映雪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孩子知书达理，行为文范。这事跟她稍加一提准成吧。”
“老爷，您就别只顾站这儿乐了。打紧跟下江的九妹写信去，快催她速速赶来。好一起商议孩子们的婚姻大事。”大舅妈推推舅父，迫不及待地催促。
这一夜，我高兴得几乎彻夜未眠。我的梦想，终于就要实现了。我即将和那个一度让我神魂颠倒，魂牵梦绕的男孩比翼双飞共结连理了。这简直太不可思议！它来得那么快！那么得突然！让我近乎感到有些措手不及。
翌日，大舅妈就忙不迭地差人去了命馆择日子。到了下午那命馆里便有了消息。说次年元月十六就是个宜娶宜嫁的好日子。这简直太好了！雯清表妹出阁的日子则恰恰是次年元月十九。这也正所谓的双喜临门了。这也正合了陆家人先娶后嫁的意思。其实我是不相信鬼神占卜之说的。既然陆家人都信仰这些，也就随了他们去吧。
这段日子，陆家到处都洋溢着喜气。无论我走到哪里，我似乎总能感到每个人脸上都面带了笑容，如临春风。当然，我心里也像吃了蜂蜜一样，总是美滋滋的。我看着陆家的一切，甚至是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顺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