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孤山精疲力竭地倒在沙发上,正感叹人生的艰难与艰辛,忽听得叩门声响。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窦孤山明白造访者的动机!曾几何时,囊中羞涩的他还是高级乞丐,一夜之间,账号上忽然有了百把万,嗨!该慌该乱的是那些闻风而来、希图当上《跑马》导演的人!来者递上片子,窦孤山客气地让座,而后细看那印得如害天花的名片,心脏又狂跳一下:“哦呀!原来是亚视特约导演、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专家、百集巨片《潘金莲与武大郎》的总策划夏商周,夏先生么?幸会呀幸会!”
夏商周毕业于北方戏曲学院文学系,属狗。窦孤山掐指一算,妈的,又是一条“五十而知天命”的老狐狸!但夏商周并非狐狸,老老实实体现着狗的返祖现象。他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到南国地域来寻觅可猎可食的软体动物了!有人依稀记得早年的夏商周,绝无现在的狼性,是一条乖乖哈巴狗,后来不知怎么被主人撵了出去,成了四处游荡的野狗。游荡久了,演变成了目前的狼模样。这好比森林中的“狼孩子”,是适者生存的必然结果。
本来,夏商周从何处来,将向何处去,应该是一个千古哑谜,但他本人喜欢将个人档案用嘴皮翻开供人观赏惊叹,人们也就将信将疑了夏商周的来龙去脉:他自幼喜好文艺,尤好登台表演,少年时便被曲艺团接收,能吹唢呐、拉二胡、打金钱板、说三句半,总之在团里什么都干过。忽一日,他萌发了当作家的愿望。这愿望的产生主要是遭受了初恋失败的刺激,团里一个“打本匠”学名“编剧”,专门写三句半、金钱板的老家伙,居然蛊惑了夏商周心目中的女神——一个莺声燕语唱清音的女孩子。那老家伙老实说,什么都没做,端坐在那里连眼风都没使一个,就把那女孩子害得茶饭不思,并主动向“打本匠”表达了她的爱慕之情。“打本匠”面对那个孙女辈的求爱,吓得要死,下跪求那女孩子饶他一命,女孩子一恸之下,竟从五楼跳将下去,将如花美丽的灵魂死死缠住“打本匠”不放了!全团轰然!
夏商周黯然神伤,立誓要练成大作家,让七八个女孩子为他跳楼上吊吃药抹喉割手腕子。可叹世易时移,待到夏商周考入学院又混成作家,天下女孩子似乎都过了琼瑶殉情超凡的年代而现实得直奔“月亮”丘自在之流的“两脚银行”去了!夏商周只得呼啸山林,放浪形骸,将纯情至爱扔在一边,凭名片嘴皮子哄倒一大片,把对方哄到床上了事。鬼都没想到,作家不吃香的时代居然也有!代之而起的是影视导演。夏商周见风转舵,坚信地球是圆的,管他从南从北出发都能到达目的地,于是凭了牌子夹了作品轩昂地去投考北方电影厂。不料电影厂要求的是干力气活、有操作技术的人,夏商周听见考官审讯前几名报考者,不禁心中发怵:第一位回答有何技术专长时,红了脸说自己是个裁缝,考官大喜,便定了他去当“服装”;第二位说自己干过木匠,考官朱笔一批,那家伙便成了“道具”;第三位慌忙拿出供电局的证明,考官颔首,小子便到“灯光组”报到去了;第四位开过照相铺,自然荣升为“摄像”。待到夏商周垂头丧气走入,回答说自己什么都不会时,不料绝处逢生,考官擦去头上汗珠:“妈妈的,闹了一上午,竟然只有你一个什么都不会,那就当导演吧!”
当了几年电影导演,夏商周没捞到一部片子拍。为了衣食,也为了姑娘们,他便只好找电视剧打秋风。他伸出狼一样的狗鼻子四处闻嗅,只要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披星戴月扑将过去,巧舌如簧硬生生将那部戏的导演饭碗哄在手中。几年过去,窦孤山名片所见那些头衔,竟条条是真,没有一处是假冒伪劣!窦孤山怕见“中华鳖精”一类人物,对名人却往往见惯不惊。初接名片便知今儿个遇见了兄弟伙。妈妈的,都是些抓拿骗吃坑蒙拐瞒的人物!便大咧咧在沙发上一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夏先生有何见教哇?”
夏商周有备而来,端端坐下:“窦先生呐,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我在戏曲学院读书时就拜读过先生你的大作,有获奖小小说《女人的三分之一是什么》,还有你主编的《爱情诗词小辞典》,对先生你我是早已心向往之的呀……”
可怜的窦孤山,活了半辈子,最害怕两件事:一是年轻女人滴泪,当其时也,窦孤山心中滴血,恨不得那女人是电视人物,可以一揿开关叫她消失;二是同行送高帽子,当其时也,窦孤山的智商降为零,总是感情用事,活端端把自己当了黄鳝由别人去剐得鲜血淋漓!此刻,夏商周分钱不花的纸帽儿排闼而来,把个窦孤山刺激得忘乎所以:“呀!夏先生你读过么?见笑见笑,”夏商周没想到这家伙如此经不住吹捧,不觉大喜,继续一阵昏捧:“那还用说,先生你的作品,大陆有几个人敢与你相提并论呢?真是的!现在的小说,有几篇能跟先生的作品一样,流传后世呢?不要说多了,五十年后有人翻看,那绝对就跟《红楼梦》一个档次了!《红楼梦》两百多年了,虽然只有专家如你我,还在翻翻看看,也够意思了嘛!现在可好,遍街都是不在红楼上做梦了的曹雪芹,生产了一地摊一地摊的玩意儿。想当初,秦始皇焚书,烧得天下干干净净,找块打小孩的竹板儿都没有!现在呢,造纸厂毁书,废物利用,见了那些刚出版的玩意儿就抢购。怪不怪?妈妈的还越毁越多了,四处都不缺擦屁股的纸!但是,先生你的作品,敢断言,即使秦始皇再世再烧,也有民间收藏家收了藏了传之后世,即使造纸厂再造纸浆,也毁灭不到你名下来,所以两百年后,先生的小小说还是会有专家翻看研究的。听说先生你最近又改换文体,写剧本了么?”
窦孤山好比烧红了的烙铁忽地被人喷了口冷水,只听得咝的一声:“啧,你消息灵通呀!”
夏商周察觉对方尚未完全昏场,心中批评自己太性急:高帽儿、迷魂汤还没甩够灌够,怎能迫不及待地直奔主题呢?便道:“窦先生,以你的功底,如果改写剧本,那绝对盖了老舍呀曹禺呀的帽儿,更别说什么汤显祖、关汉卿、李渔这帮古典派了。凭我的直觉,先生这部剧绝对是先锋派超现实主义的,至少是让第七代导演有英雄用武之地的千古绝响……”
夏商周哇哇大发议论,口吐白沫,仿佛抽了羊角风。窦孤山闭目听得呻吟喘气,感觉自己成了反弹琵琶伎乐天,在这氛围中飞来飞去,幻变着飞天的美妙姿势,幻想着国家台的飞天大奖。好莱坞的奥斯卡金像,得抱他妈一大堆回来!夏商周见火候已到,方使出看家本领:“窦先生你完全了解,一部戏要引起轰天效应,必须具备两方面的先天条件不可:一是你的剧本,那不用说;二是我的,呃,你的导演,非得要学贯古今、对世界潮流有深刻的了解……”
窦孤山点头赞同:“夏先生是个明白人,我这部戏么,就是打算请大腕名导,他们实在忙不过来,抵死了,也得请个名人来客串……”
夏商周如挨当头棒,脑袋嗡的一声,心想自个儿吹过了头,把张王赵李也搬出来跟自己抢饭碗了。横了心,豁出一副置之死地的架势:“张艺谋么,哼哼,早已过时了。姜文怎么能搞导演?几部小电影闹来玩玩可以,他有本事驾驭鸿篇巨制么?”
窦孤山听夏商周着急得像疯狗咬人,心中畅快之极!他不想再跟这个江湖浪人瞎扯淡了,懒懒地伸个腰:“夏先生,就这样吧,等到巩俐来找你的时候,或者那一帮子大腕名导都自杀死绝,我们会,当然请你出山的……”
夏商周差点噎死,继而红了眼,恶狠狠地说:“窦先生,想不到你是这样不通情理的人!我走遍祖国大江南北,没遇见过你这种制片人,简直什么都不懂,‘日不笼统,猫钻灶孔’,你他妈根本不是那回事,你他妈完全他妈的……”
窦孤山冷静地站起,从墙上拿下一把彝刀来,直指了对方的脸:“老子的妈教我说,遇见你这号‘亚视’汉奸,先就该给你他妈的一刀……”
夏商周霍地弹起来,夺门绝尘而去。耳中回响着窦孤山嘿嘿的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