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青城乃祭天斋宫,完颜宗瀚将大皇兄扣押在斋宫一间下人住的小屋子,重兵把守。这屋子简陋不堪,勉强能够遮挡寒风的侵袭,大皇兄从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如何住得惯这种肮脏的地方?
眼眶酸热。
轻步踏入屋中,我看见大皇兄赵恒蜷缩在角落里,盖着单薄、脏污的棉被,瑟瑟发抖,身上穿的大氅和棉袍已经脏得黑乎乎的。我低唤一声“皇兄”,他蓦然转过头,惊诧地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皇兄,是臣妹,湮儿。”我奔过去,坐在炕沿,热泪往下掉,“皇兄……”
“皇妹,原来是你。”赵恒惊喜地转过身来,却又长长地叹气,“朕无能……朕不能力挽狂澜,不能拯救家国于危难……反而让大宋子民陷在水深火热之中。”
短短两日,赵恒再无皇宫里那个大宋皇帝的至尊、金贵,而变成一个满目惊恐、落魄寒酸的阶下囚,面色苍白,眼眸浑浊,犹如一只折翼的惊弓之鸟。
我又何尝没有过大皇兄这种生不如死的时刻?
对我们来说,金人是一场永不停止的噩梦。
完颜宗旺知趣道:“湮儿,我先行一步,屋外有人接你到正殿。”
我点点头,却没有回头。
他一走,大皇兄惊诧地问:“皇妹,你为何会在金营?你不是离京南下了吗?”
我忍住诉说的冲动,哽咽道:“此事说来话长,劳烦皇兄对父皇说,臣妹已离京南下,臣妹很好……”
“好,朕会让父皇安心。”他亦涕泣不止,又问道,“完颜宗旺肯让你来见我,他对你……”
“皇兄放心,他待我不错。”我挤出一抹微笑,“皇兄,有没有六哥的消息?”
“没有,朕担心六皇弟已……遭遇不测。”他哀痛道,“皇妹,金人实在可恶,蛮不讲理,朕与诸位大臣亲自来金营议和,想不到完颜宗瀚根本不想见我……”
原来,完颜宗瀚与完颜宗旺的议和只是一个幌子,目的是为了骗父皇和大皇兄来金营。
金国使臣传话,金帅要宋廷二帝前往金营议和,父皇受惊过度,卧病在床,大皇兄不得已之下携多位大臣出使金营议和。完颜宗瀚不见他,将君臣数人安置在斋宫的小屋子,派人索要降表,还要求必须以四六对偶句写降表,随行的文臣将降表斟酌修改数次才通过金帅的法眼。
接受了降表,完颜宗瀚提出请太上皇前来议和,如果太上皇不来,就免谈。还说,他们准备明日向北设香案,让宋廷君臣面北跪拜,宣读降表,向金国皇帝行臣下之礼。
我气得握紧拳头,“欺人太甚!”
赵恒悲苦道:“金兵骁勇强悍,我宋积弱已久,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皇妹,父皇痼疾缠身,禁不起折腾了,但是金帅一定要父皇前来,可怎么是好?金人一定不会放父皇与朕的,一定会千方百计地侮辱我们,甚至会杀了我们……”
“我不会让父皇受苦,绝不!”恨意如火,烈烈燃烧,我恨不得将所有金人千刀万剐。
“皇妹,你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法子?”赵恒捶胸哀叹,“朕无能啊……”
“皇兄放心,我自有法子。”
无论如何,我不能让父皇受到任何侮辱,不能让我的亲人受到伤害。
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赵恒惊疑地猜测道:“皇妹,你想从完颜宗旺身上下手?”
我凝眸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他悲怆地哭道:“要你以身事敌,朕愧对列祖列宗,皇妹,朕对不起你……”
相顾泪流,我安慰道:“皇兄,臣妹早已是完颜宗旺的人,这个事实,已经无法改变。”
看见我哭得厉害,完颜宗旺心疼地抚着我的背,“我会命人照顾赵恒,你无须太过担心。”
我哽咽着点头,顺势依偎在他的胸前,不停地抽泣着。
能够让铁汉柔肠百结的,就是女人的哭泣与娇弱。
我不知完颜宗旺会不会怜惜我,会不会为了我让大皇兄好过一点,只能赌一把了。
他摩挲着我的背,默然不语。
“莫担心,赵恒明日就可以回去了,不会有事的。”半晌,他安慰着我,声音举止都很温柔。
他为我抹去泪水,笨拙得好像从未做过这类事,“笑一笑,可好?”
我收拾了心情,轻微一笑,希望能够迷住他。
回到刘家寺营寨,他送我回房之后就要外出,我立即唤住他,“元帅,我……”
完颜宗旺止步,没有回身,等着我的下文。
“我有话想和你说。”我垂眸,暗自思量着如何营造轻松的氛围,如何开口求他。
“讲。”他回身坐在凳子上,斟了一杯热茶饮下。
我也坐下来,喝了一杯热茶,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你是不是必须听命于完颜宗瀚?”
他不看我,人如山岳稳定,“不一定。”
我平息了心中的慌乱,问道:“大金与大宋议和一事,由谁做主?”
“应该说,是宗瀚与我共同商议决定。”他侧眸看我,“湮儿,你想再次替兄与我议和?”
“不是。”我缓缓道,强装镇定,“上次替兄议和,我搞砸了,赔了夫人又折兵,得不偿失。”
我觑着他冷淡的面色,知道他不中意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又道:“我也想再次替兄议和,可是我已经输不起,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做赌注。”
完颜宗旺淡淡道:“你还有一样东西可做赌注,你的心。”
这就是我想说的,但是我要让他自己提出来,于是我故作吃惊而不解地看着他。
他目光炯然,“湮儿,你想为大宋求情,求我明日不要设香案,不要让你们大宋君臣行臣礼,是不是?”
“原来元帅早已猜到了。”我苦笑,“你是大军统帅,一言九鼎,根本不可能为我朝令夕改。”
“军令如山,家国大事,女子不得干涉。”他伸手拉我,让我坐在他的腿上,“你记住了?”
我颔首,低头不语。
完颜宗旺圈着我半个身子,揉着我的肩,“你要我怎么做?说来听听。”
看来,这一招美人计还是有点用处的。
我环住他的脖子,凄然道:“皇兄奉上降表,向你们金国俯首称臣,我想不必设香案跪拜吧。”
他的目光异常犀利,“你不想让堂堂大宋皇帝赵恒身受屈辱,就委屈自己曲意承欢,主动对我欢笑,投怀送抱,迷惑我,是不是?”
原来,他早已摸透我的心思。
既然他挑明了一切,我豁然起身,索性承认,“是,我要迷惑你,为了亲人,我不惜牺牲自己。”
完颜宗旺并没有恼怒,只是淡漠地盯着我,“湮儿,你低估了我,也低估了你自己。”
话音未落,他迈步离去。
忽然又在门扉处停住,他背对着我嘲讽道:“想要迷惑男人,你还需历练历练,你可以利用自己的美色与身躯,但不是你这种笨拙的方式。”
我跺脚,怒吼:“你滚!”
他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我太笨了,就连迷惑男人都做不好,让他耍得团团转。
父皇,我不能让你受到金人的侮辱,不能!我必须继续施展美人计,赢得完颜宗旺的心。
但是,做完颜宗旺的女人,就背叛了阿磐。
在亲情与恋情之间,如何抉择?
根本没得选择,难道要抛弃亲情吗?难道要抛弃父皇与所有亲人吗?
可是,放弃阿磐,我的心很痛,很痛。
蹲在地上哭了很久、很久……
深红和浅碧扶着我坐在床上,将茶水递在我唇边,不停地唠叨着,说一些宽慰的话。
她们说元帅只是一时生气,晚上就会气消的,要我好好说话,不要动不动地就脸红脖子粗。
墙角搁着一把琵琶,上好檀木材质,制作颇为精良。
她们看见我的目光落在琵琶上,深红立即取过来,“帝姬,这琵琶是元帅昨日拿来的,说是汴京最好的琴行中最好的琵琶呢。”
我面无表情地接过琵琶,让她们去伙房备膳。
檀木制成琵琶的槽,散发出淡淡的檀香,尾部镂刻双凤。
试了几个音,都是准的,校过了。于是,素指拨弦,弹那曲《泽陂》。
阿磐,我不能再爱你了,阿磐,原谅我。
父皇,我已长大,要学着保护你,保护大宋皇室尊严不受践踏。
六哥,你在哪里?若你知道我委曲求全、投怀送抱,会不会骂我不知廉耻?
阿磐,我最不想伤害的,就是你啊……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一遍又一遍地弹着,直至手指冻得麻木,直至遍体僵硬。
泪水从眼睑滑下,流过嘴唇,从下颌滴落,我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原来,弹琵琶弹得久了也会产生幻觉。
父皇,我好想你,父皇……
越是想念牵挂,弹得越快,一股气流在五脏六腑肆意翻涌,江水一般卷起千浪万潮。
血气翻涌,有一股又腥又甜的浊气直冲咽喉。
“嘣”的一声尖响,素弦崩断。
而咽喉处的那股浊气猛然上涌,如同洪水决堤从口中奔泻而出,溅落琵琶。
“帝姬!帝姬你怎么了?”
“天啊,帝姬吐血了……双目流血,快去禀报元帅。”
双目流血?怎么可能?深红和浅碧真是大惊小怪。
眼前一黑,我再无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