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完颜宗旺应允我与皇姐顺德帝姬相见。
顺德帝姬已是完颜奢也专宠的侍妾,比其他宋女待遇好一点。
金兵带她来见我的这日,寒涩的风终于有了些许暖意。
她站在门口,含笑看着我,须臾,双眸泛起盈盈的泪光。
她应该是刻意装扮了一番,整洁的衫裙,发髻上只插着一柄银簪,相较以往富丽华美的打扮,清素得就像平民妇女。
我扑过去,与她紧紧相拥。
泪雨如倾,相顾无言。
我拉她进屋,在桌边坐下,问她的近况。
顺德的夫君蔡坚诚畏惧金人,对金人奴颜卑膝,极尽媚态。
为了博取金人的好感,他特意向金人说自己的妻子是赵吉宠爱的帝姬,如花似玉,美若天仙。
于此,金人点名要顺德帝姬。
在宫眷里,顺德帝姬和乐福帝姬是第一批被送入金营的。
她故意将自己的脸弄得脏污,逃过金兵的注意,前几日被发现了,就被金兵献给金帅。
那日酒宴,完颜奢也看中皇姐,当夜便强占了她。
第三日,父皇求见完颜宗瀚,恳求他放过顺德。
父皇说顺德已嫁人为妇,道:“上有天,下有帝,人各有女媳。”
可是,完颜宗瀚父子俩根本不听,完颜奢也携她离去。
乐福帝姬容貌甜美,必定也逃不掉被羞辱的命运。
顺德说,入营第二日,国相完颜宗瀚就点乐福前去侍寝,乐福死也不肯就范,被国相打得鼻青脸肿,后来还是被国相凌辱了。
乐福数次寻死,皆被人救下,完颜宗瀚命人严密看管着她,时不时地召她侍寝。
后来,乐福也放弃了寻死,整个人变得木讷寡言,目光痴呆。
心下怆然,我与顺德再次抱头痛哭。
柔弱女子从来命如飘萍,即使是尊贵的帝姬皇嗣,异国兵临城下,高傲的凤凰落架,一旦落在仇敌手上,命如草芥,被人随意羞辱,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为什么我会遭遇如此?是蔡坚诚把我害成这样的。”顺德悲愤道,“身为男子汉大丈夫,无力保护妻房,根本不配做男人。”
“你和乐福为什么会有如此遭遇?都是父皇和大皇兄的错!”她愤恨得双眸喷火,“数十载,父皇和大皇兄浸淫诗词画艺,不思朝政,任用奸臣,昏庸败德,大宋江山本已积弱,他们再那般不思进取、荒淫昏聩,就是明摆着将大宋江山拱手让人,金国不灭我大宋才怪。”
“皇姐,父兄原也不想……”我想抚平她的怒火。
“他们亲手将整个大宋推入火坑,让大宋万劫不复,他们愧对列祖列宗,不配当赵氏子孙!”顺德义愤填膺地抓住我的手。
“他们害得我们遭受金兵的凌辱,这样的父兄,我感到羞耻!”
“我委身金将,把他们伺候得舒舒服服,我有什么错?我利用自己的美貌和身躯,让自己活得更好一点,有什么错?母后和皇嫂凭什么骂我?”顺德凄厉地叫嚷着,不停地抹泪,可是泪水仍不停地往下掉。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顺德,愤愤不平,言辞激烈,由此可见,她真的气到了。
她委身完颜奢也,估计被太上皇后郑氏和朱皇后说了吧,如果她们知道我也委身完颜宗旺,她们也会鄙视我的吧。
我能理解皇姐的苦楚与无奈,想安慰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也许她只是需要一个人听她发泄罢了。
午膳时辰将至,我遣深红和浅碧去伙房烧几样菜来招待皇姐。
她们一走,我立即问她:“父皇被关在何处,过得如何?是否经常被金人折磨?”
“自然不好过,金人变着法子折磨父皇和大皇兄。”顺德抹去泪水,平静了一些,“父皇被关在金营的西北处,一间小屋子,简陋得很。”
“金人不让我们见父皇的,不过完颜宗旺对你应该不错,你可以求求他,说不定有点希望。”她又道。
“乐福在哪里?”
“她应该在完颜宗瀚的营寨,我不是很清楚。”
一时无语,我们长长地叹气。
我们是亡国奴,根本没有半分尊严,只能任人揉捏折磨。
用完午膳,金兵就来说时辰差不多了,该回去了。临走前,我打开箱子,让她随便挑。
她惊奇地瞪大眼睛,问为何会有宫中旧物?
听闻我的回答,她寻思须臾,一本正经地说道:“皇妹,依我所见,完颜宗旺喜欢你。他并没有要其他女子,还让你住在他的寝房,可见他看重你,你要好好把握。”
我琢磨着她的话,完颜宗旺果真喜欢我吗?我怎么不觉得?
他一直在折磨我,半个多月前还打伤我的腿,这就是喜欢我?
我嗤笑。
她挑了七八样饰物,依依不舍地离去。
既然她想取悦完颜奢也,这些珠钗美钿必定用得着。
这夜,完颜宗旺问我和皇姐见面是否开心。
我诚实以告:“山河变色,国破家亡,被你们金国将帅强收为妾室,相见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他微挑浓眉,“那倒不如不见。”
我叹气,“可不是?不过姐姐告诉我,完颜奢也待她尚可,我也放心了。”
“奢也待你姐姐,相较我待你,哪个好?”完颜宗旺忽然问道,眼中流露出期待。
“我不知。”我垂眸。
“为何不知?”
“你追捕我的时候射杀我,回来后打伤我的腿……我怕你一不高兴又打断我的腿或手,或者大怒之下扭断我的脖子……有时又觉得你待我不错,至少我比其他宋女吃得好、过得好。”
他揽过我,“只要你听话,乖乖地服侍我,我会宠你。”
我靠在他的肩上,寻思着如何向他开口,见乐福一面。
本以为他禁止我出房门半步,却是没有。
深红和浅碧时常劝我到外头走走,现下不像前些日子天寒地冻的,春风吹绿大地,远处的树翠绿翠绿的,梅花、桃花争相绽放,暗香扑鼻。
然而,在明媚的春光里,每日都有宋女自尽或是被金兵活活折磨死,死的都是抗命不从的烈女,有的尸首袒胸露乳,抛之于荒野,变成孤魂野鬼,惨状不堪入目。
所见所闻,比以往更加惨烈可怖。
这几日,完颜宗旺都是早出晚归,这日也是很晚才回来,我睡得沉,毫无知觉。
第二日一早,他轻手轻脚地起身,似是不忍心惊醒我。
他正穿乌皮靴,我环住他的腰,嘟囔道:“还早呢,军中有要事么?”
他掰开我的手,“确有要事,还早,你再睡会儿。”
“嗯……陪陪我嘛。”
“晚上我早点回来陪你。”他拍拍我的手,示意我放手。
“不!”我一骨碌地翻身坐在他腿上,紧抱着他,睡眼惺忪地质问,“这几日都不见人影,元帅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
“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湮儿,做什么咬我?”他缓缓地问,不阻止我咬。
我咬得不重,他自然不觉得疼,“原以为元帅是不一样的,没想到与别的男人并无两样,三心二意,见一个爱一个。”
话落,我意兴阑珊地起身,却被他抱住,他好笑道:“怎么?我有别的女人,你不高兴?”
我酸溜溜道:“我高兴,我高兴得要疯了,为你那新欢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如何?”
完颜宗旺的微笑愈发深浓,“那让她为你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如何?”
“不稀罕!”我不屑地转过脸。
“那现在我陪你,你可满意了?”
“不要,别人用剩的,我才不稀罕。”
“我本来就是别人用剩下的,我在会宁有妻妾八个,你是第九个。”他笑得别有意味。
我又愤怒又委屈地瞪着他,不屈不饶地推着他,他却越抱越紧,吻我的唇,越来越激狂。
颠鸾倒凤。
事后,我半趴在他身上,以指尖轻轻划着他的胸膛,“元帅可知,我有一个妹妹在国相的营寨。”
他微闭着眼,哑声问:“哦?叫什么?”
“乐福帝姬。”
“好像有这么个人。”
“我这位妹妹死心眼,前几日听顺德姐姐说,国相强要了乐福,乐福寻死觅活,如今形神痴呆。我担心乐福想不开,服侍得不好,国相怒火攻心之下一掌击毙乐福……”
“你想见她?”他支起身子,慵懒的神色消失无踪。
我立即坐起身,“顺德和乐福是我最亲厚的姐妹,我想开导开导乐福,如果她把国相服侍好了,也许国相会待她好点呢。”
完颜宗旺的目光就如他手中的箭,贯穿人心。
完颜宗旺没有应允让我与乐福相见,却在三日后带我到青城斋宫,说是带我出去走走,看看汴京南郊的旖旎春光。
虽是这么说,实际上是安排我与乐福相见。我无心欣赏陌上风物,一心想着快点见到乐福。
他弃马与我一同坐在马车里,面色平静,不过我猜测他必定心中有事。
突然,马车一晃,我控制不住地倒向他,他立即扶住我,顺手一抄,将我抱在他腿上,笑呵呵道:“投怀送抱的功夫越发好了。”
“才不是呢,马车不稳嘛。”
“湮儿,回到会宁,我就不能时时刻刻陪着你了。”
“你是皇太弟嘛,政事繁忙,自然不能时刻陪着我了。”我暗自估摸着,他究竟想说什么?
“其实,我妻妾不止八个,究竟有多少,我也不清楚。”完颜宗旺紧盯着我,期待着我的反应。
我更觉得迷糊,他想试探我是否真的在乎他有多少妻妾吗?还是别的?
我怅惘地别开目光,“我只是众多侍妾中的一个,这也怨不得元帅,只怨我命不好。我们大宋男子也是妻妾成群,我司空见惯了,如果我还是金枝玉叶的帝姬,还可管制驸马不纳妾,可是……”
我敛了酸楚之色,就像受尽欺负的小媳妇那样,“只要元帅心中有一处小小的地方留给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狐疑地问:“你甘愿认命?”
泪水终于滑下来,我道:“国破家亡,我认命,我是亡国奴,是元帅的女人,只要元帅记得我半分好,我别无所求……”
“湮儿,回到会宁,我一样会宠你。”完颜宗旺抚着我的背,抚慰着我,“假若你一心一意地待我,我会看得到,假若你的心在我身上,我也会感受得到。”
“我的心已成碎片,要恢复到以前的完好无损,还需时日。”我坦诚道,含羞地低眉,“现在我还不敢说很喜欢元帅,不过……我已离不开你……”
终于明白他的弦外之音:他要我的心,要我不再喜欢阿磐,要我喜欢他,对他一心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