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则站在江西平和麻醉师之间,看着手术,一直在问问题。被提问的对象包括了做第一助手的住院总大夫李波和二助的住院医胡原,当然,也包括学生们。从病人的肚皮尚且完整的时候,他开始问李胡二人,病人在急诊所查的病史和体征的检查,现有结果的血生化分析,在肚皮被划开的同时他上去矫正了一下胡原的持刀手法,并且以“学生”俩字打头点明提问对象,问方才师兄们说的体征与检查结果提示哪些有可能的问题。
陈曦对那些问题有一半没听进耳朵,另外一半也基本如听天书。陈曦的成绩虽然不好却也不算差,但是成绩不算差不见得意味着知识学得不差,通常不到试前半个月之内,陈曦很少正经看书。她经常说,好钢用在刀刃上,她还说学习这回事,也跟打仗一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平时天天上自习,到考试时候气儿就泄了,好比说刘志光。
叶春萌说你真能鬼扯,你怎么不说咱班前三名都天天上自习?陈曦立即说那是因为他们的气儿本身就比我壮,泄了一半儿剩那半儿还是很充足,我气血本亏,就得攒到最后爆发才行。
陈曦这种学生最愤恨的就是搞突然袭击进行随堂测验的老师,但是好在这种随堂测验都没工夫按照正经考试那么监考,她总是能左顾右盼地打点儿小抄蒙混过关,而随堂提问——上帝保佑,这种变态的事情在大学课堂上终于是不存在了。
然而,现在,中小学的噩梦竟然重现。陈曦隐隐然地为今后几个月的生活担忧。
腹腔完全打开之后,也许是为了不影响脑门已经冒汗的老江,周明终于是消停了会儿,微微皱着眉头看着错位而已经被网膜包裹住的小肠,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了一句:“江老师,动作轻柔点儿。”
被叫做“江老师”的老江,冒着汗点头,而后不到五分钟,就碰到了一根小血管,血一下漫出来,老江第一反应是抬头求助而紧张地望向周明,李波在这时候飞快地把血管扎住了。
这个小小的意外让几个学生都吓了一跳,刘志光还“啊”了一声。周明瞥了他一眼,说道:“这种剖腹探查找原因的情况,碰到因包裹而移位的血管是常事,动作要尽量轻柔,并随时做止血准备。”
老江额头的汗水更密了,握器械的手也开始发颤。他是被时代耽误了的那批人中的一个,学生时代所受的训练不够正规,四十五岁了一直还是不能做太复杂的手术,如果近期还是过不了手术关,年纪再大就更不可能了,也许就要做一辈子的主治医。
至关重要的手术考核就在一个月后,为了最后的突击,最近但凡有相对复杂的手术,李宗德都暗示收了给他让他主刀,而让周明或者韦天舒在旁把关。只是这阵子突击的结果一直效果甚微,几乎每次,最终都要替换主刀。
终于,几分钟后,他再次碰到了血管,手忙脚乱地结扎居然拉断了线,当李波打完了那个结之后,他近乎痛苦甚至卑微地望着周明摇了摇头。
周明接替了老江之后,就再也不用顾及“安静的环境对主刀医生操作的影响”了,他手里一直没停,问题也就再也没停止过,而且必然以“学生”开头表示这个问题的归属。
学生们在今日还不太懂手术,虽然大概地觉得跟老江对比,他的操作透着熟练沉着,并没瞧出所谓从如今国内的学术泰斗到住院医所公认的“看周明做手术,就是个心旷神怡的享受”,而只是感觉到被他的一个又一个问题问得尴尬。
至于学校通讯社某个学生通讯员写类似临床医院专家系列访谈时候写的“他的手术让人感受到美——也许就是属于音乐的节奏”,陈曦就觉得纯属写稿的人有点癔症了。
总之,无论是心旷神怡还是艺术的魅力,陈曦都感受不到,她就觉得眼花缭乱。解剖图谱上位置分明的脏器位置血管走形,不到考试前几天她都记不准,更何况眼前血糊拉搭地红彤彤的,再混着些大便的黄色,模糊的一片。
周明跟李波、胡原不停气儿地操作,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迎面而来,陈曦只觉得眼前模糊,带了口罩更是呼吸不畅。在那一刻,陈曦就想自己一定是脑子进了水——甚至在此水中养了鱼——才会考见鬼的医学院。
为啥不上文科班呢?听说北外的姑娘们上课经常就是欣赏个西方文学甚至赏析个电影,讨论莎士比亚的戏剧。那才是艺术,这又是血又是粪还有淡黄的脂肪粒粘在自己的袖口和手套上的境界跟艺术有嘛关系?
当然,陈曦也不该把自己对此刻的不满归结于此处不够艺术,那就太把自己拔高了,更实在的是她羡慕她们有双休日可以逛街买漂亮的衣服裙子打扮——就算她对打扮的兴趣还没高涨到那个份儿上,也可以拿那个时间去看电影或者在家打游戏睡觉。
“那个女同学,”当陈曦正沉浸在幽怨的情绪中愤懑以及伤怀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被点名了。这个屋子里除了手术护士和毫无知觉地被折腾着的病人之外,只有她跟“女”沾边。陈曦稍微思索了一下,明白周明的所指不大可能是她们两个,于是只好心中忐忑地答应了一声,并在此时发现他们已经完成了手术探查,开始关腹腔了。
“你在看电影吗?”帽子下面口罩上面眼镜片后面他的眼睛实在不能算是善意地看着她,她愣怔地“啊”了一声。意识到他的所有问题,大约王东回答了有小一半,而其他同学或者回答了或者至少也表示自己在听,试图在答,只有她的思维已经奔逸回了高考填志愿的时代。
陈曦想说这么枯燥而血腥的电影即使有,她也不会去看,当然,她不敢说,只好低下头去。
他从手术台上撤了下来,把最后关腹的活儿留给了老江和那两个助手,中间让胡原把已经打好却不太规则的两个结拆掉重来。他向学生们走过来,对陈曦说:“刚才在手术台上的人,至少都在过去的三十个小时里工作了二十六个小时以上,如果他们都没梦游的话,你没有理由站在这儿梦游。”
陈曦再次点头,心中期待着手术结束,她可以回宿舍床上做梦。但是她瞧见周明摘了带血污的手套,拿起墙上挂着的电话:“急诊科,我,周明。有没有阑尾炎或者疝气的病人?收了,下午手术。收,有学生,我找手术室说。”他说着按了下电话,再拨了个键,“主任下来了么?对,那俩女生。程学文接了?好,那我再分俩过去给韦天舒,回头把教学要求给他们送过去。”
他说完回头,先对组长王东说:“你理论知识记得不错,逻辑性也不错,待会儿回去把阑尾炎那章再好好看看,下午跟着李大夫胡大夫做台阑尾——李波,让他备皮,注意他的操作。其余的,下午跟我出门诊。一点半。”说罢,就径自出去了。
陈曦忽然希望自己低血糖,希望可以因为任何原因在当时晕倒,但是她实在是体格健壮。不过,她立刻又想,即使真的晕菜了,周明也一定会一脚把她踹起来,告诉她说,这里有多少人连昨天的晚饭都没吃,在他们没晕倒之前,她没资格晕倒。
“今天绝对得你请我吃饭。”陈曦一把抓住谢小禾的胳膊,“我实在太倒霉了,我……”
“哪次见着我不是赶上你又碰上倒霉事儿了所以得请你吃饭啊?”谢小禾甩开她的手,翻了个大白眼,“得了,你也歇歇脑子别编了,好歹节约点能量待会儿少吃点。”
“不是,我这次真的是太郁闷了,我我跟你说……” 陈曦急得再次抓住她的胳膊。
谢小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照直朝前走,根本懒得理她。这人被蒙一次两次叫心软,要是被蒙了十次八次还不长记性,那就叫白痴了。
“今天我请你!” 陈曦大喊一声,相当悲壮,“只要你好好听我诉苦!”
“啊?”谢小禾一愣,站住,不能相信地瞧着陈曦。难道山无棱、天地合、六月雪的奇迹,真的要发生了?难道今天,陈曦吃饭的目的是为了诉苦,而不像以往,“诉苦”的目的从来都是为了骗吃骗喝?
新疆餐厅的大盘鸡和孜然寸骨是谢小禾与陈曦共同的最爱,通常当这两个菜上来之后,饭桌上都有一段只听得到咀嚼肉类和啃咬骨头的声音,却无任何说话声的相对沉寂。而今天,陈曦竟然没有将嘴巴和舌头专注在吃上。
“我们那个头儿,教学主任,简直就一变态。我跟你说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萌萌说的!”陈曦边说边加紧把大盘鸡里的皮条面尽可能地多储备到自己碗里,以防谢小禾趁她说话多吃多占,“你知道萌萌那个人,多烦人的人她都不愿意往坏里想人家,能让她叫变态的人那该得到了什么程度!”
“干了啥伤天害理的事儿了?” 谢小禾啃着一块骨头问。
“那倒是也没……”陈曦有点气短,但是很快又理直气壮地道,“废话,干伤天害理的事儿,那就不是变态而是流氓了。”
谢小禾只好点头。
“他就是那种恃才傲物到了极点,自恋到了极点,无时无刻不凌驾在别人之上,通过踩别人而显示自己的优越的变态!”陈曦在从头到尾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周明的所有恶行之后,激动地手握一根啃了一半的骨头挥舞着,作了这样的总结。
谢小禾喝了两口茶,喝茶的同时心里在作着权衡与斗争,终于,她清了清嗓子,打量着陈曦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我觉得吧,你说的这个人他是比较不会体谅别人,也不太讲究教育的艺术,可是呢,”她咽了口唾沫,勇敢地说,“其实你不如这么想,他就是太认真了点,对你们要求严格,这个,其实也不是坏事,毕竟医疗行业性命相关呀。当然他不该讽刺挖苦你,他应该语重心长地谆谆教导你……”
“我靠!” 陈曦啪地把手里的寸骨丢到桌上,“你以为你是思教处主任吧?”
“我的意思是说……”
“好吧,就算我对祖国的医疗卫生事业没有爱,那萌萌哪?”
“那个是太过分了。”谢小禾点头,陈曦继续啃骨头,过了有两分钟,听见谢小禾说道,“可是,我也觉得,就算没想到要进手术室,是要去病房……这这,大早起的睡不着觉的话,可以多看两页书,没事洗什么头发啊?”
谢小禾说完这话条件反射地用手在脸前挡了一下,果然在这一秒钟手腕被一块鸡骨头砸中。她了解陈曦——但凡“她的”,包括她的习惯,她的身材,她的长相,她的爹妈,她的朋友……都是可以自己极尽刻薄地挖苦,别人但凡说上半句反面意见那是一定要老羞成怒的。
“你可真不愧是在我党宣传喉舌工作了小半年!”谢小禾被鸡骨头砸中的同时听见陈曦冷笑着说道,“这一开口说话,那思想觉悟都透着跟中央一个方向,大学生应该努力学习,艰苦朴素!留什么长头发呀?”
“你有理讲理干吗人身攻击行业攻击?”谢小禾“咣”的一声手连带手里的瓷勺拍在桌上,对陈曦怒目而视。
陈曦话一出口稍微有点后悔。作为中国新闻事业奠基人谢续高的孙女,谢小禾耳濡目染地从小就对党的新闻事业充满着崇敬和向往的情绪,坚定地考了人大新闻系并且在去年研究生毕业后如愿以偿地当了记者,打工作之后一直充满干劲,虽然也时常对于工作中的固有问题发牢骚,甚至激愤,但是对新闻事业的热爱从无消减,陈曦所能记起来的十多年来但凡跟谢小禾呛过的几次,都是因为自己对中国媒体行业的“恶毒攻击”。
陈曦判定谢小禾真的火了。她想了想,决定让步。陈曦转了转眼珠,然后嘿嘿干笑了两声,伸手过去拍了拍谢小禾按在瓷勺上的手:“轻点儿,这不是你跟食堂吃饭用的钢勺,瓷嗒。砸坏了还得赔人家。”
谢小禾对着陈曦骤然变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的、乐呵呵的脸,对于自己尚且愤怒的情绪一时还没下来台,皱眉说道:“我可能不了解所有具体情况,但是听起来我真觉得……”
“对对对对,”陈曦帮她把茶续上,“我本来很怒,但是现在一下明白啦。你是一新闻工作者,实事求是的职业精神它已经渗透进你的血液里了。面对朋友抱怨诉苦希望得到点点安慰这种无关职业范畴的事情,也忍不住拿出了职业操守。我虽然很不舒服,但是理解。”
谢小禾此时倒是不好意思了,挠了挠头:“我也是瞎较真,这真不好。咳,你们这老师也是,有话不能好好说啊,干吗非得讽刺挖苦呢?”
“说的就是啊,我们萌萌,她对职业的崇高感情简直可以跟你一拼的。这怎么着也不该遭受这样的打击吧?所以,我就是觉得,这位老师他根本就是忍不住地炫耀自己的优越感嘛!”
谢小禾瞧了瞧她,不再说话,专心地啃骨头。
“咳,其实,这老师变态不变态的,我都也就罢了,你说我从小又不是没挨过骂——再说,这两天被逼得疯狂看书背图谱查资料,你还别说,这临床的东西就是挺有意思的,但我最恨这个变态的是,”陈曦停了一会儿,然后握拳捶了下桌子,咬牙切齿地说,“他竟然把我和刘志光分在了一组。从今往后,我都要跟那团糨糊一起转科,一起值所有夜班,一起上手术,一起操作配合,可能有时候还要合作写报告,我……”陈曦说到此,简直就要流泪了,谢小禾觉得这么多年,没见过如此沮丧绝望的表情在陈曦脸上出现过。陈曦把脸埋到手心里,半晌才带着哭音地说,“这实在是太他妈的让人痛不欲生了。”
谢小禾半张着嘴巴,愣了好一会儿才问道:“这个人比变态老师还糟糕?”
刘志光比同班同学都大两岁。
他小学毕业那个暑假跟同学一起去玩出了车祸,当时经过一番抢救脱离了危险,但是医生跟他父母交代,他腰椎处的伤,手术无法恢复,从此将会下肢瘫痪。听到独生儿子将终身与轮椅为伴,他父母顿时觉得天昏地暗,一时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志光爸爸所教书的县中学的校长带着几个同事前往医院去慰问,听得这个状况也不禁跟着着急难过,却不知道能帮什么样的忙,只嘱咐他无须担心工作,自然会安排人替他代课。过了两天,校长再又急火火地跑来跟刘志光的爸妈说,他在市里的儿子周末回家,听说刘老师家里出的这个事情,说,现在北京的专家在市医院交流呢,其中就有全国最厉害的骨科专家,单位里一个同事的妈妈腰那里长了个大瘤子,压迫着脊椎管还是什么,总之是走不了了,市医院的大夫都觉得没法治,结果跟北京的专家一交流,嘿,专家说可以做,还真的就跟市医院的医生一起合作,手术做得很完美,现在老太太已经出院,并且可以行走了。大家都说,北京的那个老专家他就是个神医!
校长说已经让儿子托人帮着挂了号,虽然不知道老太太的状况跟志光的状况是不是相似,但是有一线希望,就得为孩子试试,不是吗?
志光爸爸当即就管志光的主治医生要来了病历复印件带着,赶长途车坐了两百里赶到市里。他临上车之前老校长又匆匆赶来,强把一个纸包塞在他手里,说:“老刘,这么多年你是什么为人什么品性,所有人都知道,大家有时候有点这个那个不和,可是在心里是佩服的。出了这事,就不说什么了,这是全校上下的一点儿心意。这个事上,你不能死脑筋,社会就这样,咱们为了孩子,不能跟它置气。”
志光爸爸瞧着眼前头发微秃的老头,因为紧赶着过来,人胖又上了年纪,老校长赶得气喘吁吁,满脸油汗。他握着手里那个纸包,给眼前这个平时自己总觉得太圆滑,不够有原则,当面顶撞背后牢骚不知道多少次的上级鞠了个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