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敢肯定,整件事全部都是政府惹出来的!”弗雷德·格林说,“要是哪天这事被弄清楚了,发现政府也在其中插了一脚,我可一点儿都不吃惊。可能你们并不是要让所有的死者复生,但是,我打赌五角大楼的那帮家伙肯定知道,要是那些死了的士兵都能活过来,他们就赚翻了。”弗雷德闭紧嘴巴,仿佛准备让自己新一轮的攻击更有力量。他张开双臂,好像要把整个教堂都纳入自己的思路中。“你们难道看不明白吗?你们派一支军队上战场,‘砰’的一声,一个士兵中了弹,然后你们只要按一个按钮,或者给他扎一针,他就又站起来,手里端着枪,冲向刚才崩了他的那个混蛋!这他妈就是你们的末日武器!”
人们点点头,好像已经被他说服了。最起码,他的话已经引起了他们对政府的怀疑。
贝拉米探员平静地等到人们听完这个老头的话,才开口说道:“的确是末日武器,格林先生,给人们带来噩梦。想想吧,前一分钟还是个死人,后一分钟就能复活,然后又被射杀。你们有多少人愿意报名干这事?反正我肯定不会报名。”
“你错了,格林先生,我们的政府虽然很强大,但绝对操控不了这种事,就像他们无法操控太阳发光一样。我们要做的只是避免自己遭受伤害,仅此而已。我们只是希望能有所进展。”
这真是个好词:进展。只要你觉得紧张,就会忍不住用这个词来遮掩。这种词很安全,即便跟你父母说,也不用担心。
人们又看着弗雷德·格林。他并没有说出像“进展”一样让人放心的词,他只是站着不动,看起来苍老、渺小而且愤怒。
彼得斯牧师挪动着自己庞大的身躯,站到贝拉米探员右边。
贝拉米探员是政府中最差劲的那类人:他是个诚实的人。公务员绝对不能告诉公众,政府对某件事情不了解。如果政府都不了解,那么到底还有谁能了解呢?至少,政府应该体面地撒个谎,假装一切都尽在掌握。任何时候,都要假装他们能够采取某种神奇的解决之道,或者决定性的军事行动。就复生者这件事来说,简简单单一次新闻发布会就够了:总统穿一件毛衣,坐在壁炉边,一边抽着烟斗,一边耐心温柔地说:“我有你们需要的答案,一切都会好的。”
但是贝拉米探员跟其他人一样对这件事一无所知,而且他一点也不因此觉得羞愧。
“该死的蠢货。”弗雷德说完,转身就走,人群也立即散开,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弗雷德·格林走了之后,教堂中的人群按照南方特有的方式平静下来。大家轮流发言,向调查局官员和牧师两个人提问。问题并不新鲜,任何人、任何地点、任何国家、任何教堂和市政厅,以及任何网络论坛和聊天室,都会出现同样的问题。这些问题已经被太多人问过太多次,变得十分枯燥。
针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也同样无趣,无非是下面三句:我们不知道;我们需要时间;请耐心等待。回答问题时,牧师和公务员倒是一对完美搭档。一个负责引导人们的公民责任感,另一个则唤起大家的精神追求。要不是他们配合默契,还真是很难想象镇上这些人都能折腾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因为,威尔逊一家突然从教堂后面的餐厅里走了出来。
他们已经在餐厅里住了一周左右,几乎没什么人见过他们,也没人说起过。
吉姆和康妮·威尔逊,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子,汤米和汉娜,是阿卡迪亚全镇人最大的哀痛和愧疚。
阿卡迪亚镇上从未发生过谋杀案。
但只有这一家人的案子是个例外。很多年前,威尔逊一家人在他们自己的屋子里遭遇枪杀,凶手至今逍遥法外,人们对此众说纷纭。起先,很多人认为是一个叫本·沃特森的流浪汉干的,他好像没有家人,总是在各个小镇之间流浪,就像迁徙的鸟。他通常在冬天游荡到阿卡迪亚,占据某家人的谷仓,希望尽量待久一些而不被主人发现。但大家都觉得他不是那种暴力的人,而且威尔逊一家遇害的时候,本·沃特森正在两个镇子之外的监狱里,因为在公众场合酗酒而坐牢。
后来还传出一些其他说法,不过一个比一个更不靠谱。甚至有人说是因为秘密的婚外恋,有时候说是吉姆的错,有时候又说是康妮的错。不过这个说法也没持续多长时间,因为大家都知道,吉姆不是在上班就是在教堂,要不就待在家里;而康妮不是在家里,就是去了教堂,或者和孩子们在一起。更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吉姆和康妮从高中起就是一对恋人,从没有分开过。
出轨根本不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
这一家人活着的时候,露西尔和夫妻俩都走得很近。吉姆跟镇上其他一些人不同,没有对自家的亲戚关系作过什么研究。当露西尔告诉吉姆,自己和吉姆的姨婆是同一人(不过她记不得那人的名字)时,他欣然接受了。露西尔有时候会邀请他们,他们就会去拜访。
谁也不会拒绝亲戚的款待。
在露西尔看来——直到这家人死了好几年以后,她才真正意识到这一点——亲眼看着吉姆和康妮生活、工作以及养育孩子,就相当于亲眼目睹她自己本来应该过上的那种生活。雅各布的死,将这样的生活从她生命中夺走了。
威尔逊一家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怎能不把他们当作家人呢?
威尔逊一家被谋杀之后的漫长日子里,镇上的人在他们特有的沉默中达成了一个共识——凶手不可能是阿卡迪亚人,一定是某个外乡人。谋杀这种事情只有其他地方的人才干得出,也许是有人发现了地图上这个特别的隐秘地点,发现人们都过着平静的生活,所以他才来此犯案,结束了一直以来的和平与安宁。
教堂中的人群深思着,沉默着,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家人一个接一个地从教堂后的门口走出来:吉姆和康妮在前面,小汤米和汉娜安静地跟在后面。人群就像稠乎乎的面糊一样分开了。
吉姆·威尔逊刚过三十五岁,还很年轻,有着金色的头发、宽宽的肩膀和方正而坚定的下巴。他看上去是一个很有创造力的人,总是能为人们带来新东西。他的身上有一股力量,足以与人类与生俱来的堕落相抗衡,从而也更加有所作为。正因为这样,他活着的时候,镇上的人都很喜欢他。他简直就是阿卡迪亚镇居民的典型形象:勤奋有礼、颇有教养的南方人。但是现在,他以复生者的身份出现了,镇上有些人的反应便截然不同,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没有预料到。
“你们面临着一个大问题,”吉姆低声说,“你们今晚早些时候问过的问题,到现在还没解决呢:你们到底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彼得斯牧师插嘴说:“行了,没人打算‘处置’你们。你们是人,你们得有地方住,我们已经给你们找了个地方。”
“他们不能永远待在这里吧。”有人说。其他人嘀嘀咕咕地表示赞成:“总得想办法处理他们。”
“我只是想说谢谢你。”吉姆·威尔逊说。他本来有好多话要说,但是在阿卡迪亚全镇居民的众目睽睽之下,现在全说不出口。有些人的目光多少有些敌意。“我只是……只是想说谢谢你。”吉姆·威尔逊又重复一遍。然后他转过身,带着全家人从进来的原路出去了。
接下来,大家似乎都有些为难,不知道该问什么、说什么,或讨论什么。他们磨叽了好一会儿,偶尔嘀咕耳语两句,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大家突然都感到疲惫而沉重。
人们鱼贯而出离开教堂,贝拉米探员逐一给了他们一通安慰。他们经过身边的时候,他跟他们握手;他们问起来,他就说自己会尽一切努力,搞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告诉他们自己会留下来,“直到事情水落石出为止”。
人们正是指望政府能解决这件事,于是他们暂且将恐惧和怀疑先放在一边。
最后,那里只剩下牧师、他的妻子和威尔逊一家人。这家人生怕再引起更多麻烦,便一直安安静静在教堂后面自己的房间里待着——让所有人都眼不见,心不烦,就好像他们从没回来过。
“我猜弗雷德有一箩筐话要说。”哈罗德说话时,露西尔已经坐进卡车里了。为了给雅各布扣上安全带,她两只手费劲地拧了半天,正一肚子火。
“怎么这么……这么难弄啊!”安全带“啪”的一声扣上了,她的抱怨也戛然而止。她扭了扭窗户的把手,来回折腾了好几次,终于把窗户打开了。露西尔一下把胳膊抱在胸前。
哈罗德打上火,汽车轰鸣着发动了。“我看,雅各布,你妈这是又咬着舌头了。她大概整个大会期间都没说一句话吧,是不是?”
“是的,先生。”雅各布一边说,一边笑着抬头看着爸爸。
“别这样,”露西尔说,“你俩不要这样!”
“她那么能说,但是根本没有说话机会,你知道这对她有什么影响,对不对?你还记得吗?”
“是的,先生。”
“我没跟你俩开玩笑,”露西尔说着,自己也忍不住被逗乐了,“否则我可下车了,让你们再也找不到我。”
“有其他人逮着机会说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吗?”
“世界末日。”
“呃……这个嘛,这个词绝对惊世骇俗。你在教堂里面耗的时间太长,‘世界末日’就该来了,所以我从不去教堂。”
“哈罗德·哈格雷夫!”
“牧师还好吗?我看不上他的信仰,不过这个密西西比小伙子人还不错。”
“他还给了我糖。”雅各布说。
“他真是个好人,是吧?”哈罗德说着,加了把劲将卡车开上一个斜坡,向回家的方向驶去,“他是个好人,对不对?”
教堂里又安静下来。彼得斯牧师走进自己的小办公室,坐在深色的木头书桌前。远处,一辆卡车正咔哒咔哒从路上开了过去。一切都简简单单的,这样最好了。
那封信就躺在书桌的一个抽屉里,上面还有成堆的书本、等着他签字的文件、各种没写完的布道词,以及所有慢慢在办公室里堆积起来的东西。远处墙角边的一盏旧台灯给整个房间罩上了不太明亮的琥珀色光芒。沿着墙放着一排书架,彼得斯牧师的那些书把书架挤得满满当当。这段日子,这些书籍给了他些许安慰。但是,那一封信却让所有的一切前功尽弃,让书本上的那些话变得毫无意义。
信上写道:
亲爱的罗伯特·彼得斯先生:
国际复生调查局通知您,一位名为伊丽莎白·宾奇的复生者正在积极地寻找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复生者首先要寻找的是他们的家人。同时,根据我局的政策,复生者不得从我局获取他们家庭之外成员的信息。但是,宾奇小姐强烈希望找到您的住处。因此,根据复生者管理制度第21章第17款,我局特此通知。
彼得斯牧师盯着这封信,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一样,对自己的整个人生都产生了怀疑。
让·里多
“你应该找个年轻姑娘。”她对让说,“这些事她能够帮上你的忙。”她坐在一张铁支架的小床上,装出生气的样子,“你现在成名人了,而我只是个碍事的老太太。”
年轻的艺术家从房间另一头走过来,跪在她身边,把头靠在她的大腿上,吻着她的手心,这反倒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已经满是皱纹,而且最近几年连老人斑都出来了。“还不是因为你?”他说。
三十多年前,他曾经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很久以前,她一路磕磕绊绊上完大学,误打误撞遇到了一位落魄画家的作品。一九二一年一个温暖的夏夜,这位画家在巴黎死于一场车祸。现在她得到了他,不仅是他的爱,而且完完全全得到了他的肉体。正是这一点让她害怕。
屋外,街道终于安静下来,人群已经被警察驱散。
“如果当年我也能这么出名的话,”他说,“也许我的生活就会不一样了。”
“艺术家只有死了以后才会得到认可,”她笑了笑,摸摸他的头发,“谁能想到还有人会死而复生,欣赏自己的艺术成就?”
她花了好多年时间研究他的作品、他的人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竟然会陪在他身边,就像现在这样,嗅到他的气息,感受到他下巴上细细的扎人的胡子。他特别想留胡子,但是好不容易才长出一根来。他们整夜不睡,什么都聊,只是不提他的艺术,因为媒体已经谈得够多了。其中最为大家熟知的新闻标题就是:让·里多——艺术家复生。
他是众多艺术家中第一位复生的,文章中说:“一位天才雕塑家复生了!过不了多久,艺术大师们就会纷纷回到我们这个世界。”
所以他现在出名了。他一个世纪以前的作品,那些当时仅仅卖了几百法郎的作品,现在已经卖到了好几百万。而且还有了一批粉丝。
但是让只想要玛丽莎。
“是你让我得以存在,”说着,他将脑袋依偎进她两腿间,就像一只小猫,“当我的作品无人问津时,是你让它们延续了下来。”
“我只是为你代管这些作品。”她说完,用手腕将几根松散的头发从脸前拂开——她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而且日渐稀疏,“仅此而已,对吧?”
他抬起头,用那双宁静的蓝色眼眸看着她。她曾经研究多年的他的照片都是黑白的,画面粗糙,但是即便如此,她也知道这双眼睛有着特别美丽的蓝色。“我不在乎我们的年龄,”他说,“我只是个资质平庸的艺术家,现在我知道,我那些作品的唯一用途就是指引着我找到你。”
然后他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