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把我的发现告诉岚。
一晚上我都辗转难寐。一合上眼皮,那双潜于水底的眼睛就浮现出来,直瞪瞪地看着我。我不敢开灯,怕影响岚的睡眠。只能一支接一支吸烟,看着烟头的那一点光亮才能心安。
我必须得睡一会儿,为天亮后的父女相见攒足精神。但我得驱离那双眼睛,让它那么看着是不可能睡着的。我是个不信邪的人,但我不能无视那双在黑暗中总是盯着我的眼睛。我悄声下地,打开床头柜,取出两年前逛百鸟园买的桃木剑。我上床躺好,把桃木剑横于枕边。我合上眼皮,那双幽灵的眼睛再次浮现在黑暗中,它凄然地看着我,像是有什么话要向我倾诉。我挥剑刺去,那双眼睛像两滴水珠跌落在地板上,化作一团气体蒸发了。我深吸一口气,蒙头睡去。
睡梦中,我梦见自己掉进了汹涌的大海。我想喊,但发不出声音;想游向海岸,四肢像被捆住似的不能动弹,只能像海马似的一挺一挺地挣命。几次海水将我吞没,我都挣扎着冒出头来。就在我精疲力竭快要淹死的一刹那,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仙鹤,抓起我飞向空中。越飞越高——海远了,城市变得像拼图一般,玉枷山只剩下了山尖儿,青羊河成了条细线,棉絮似的云朵在脚下飘荡——再看那只仙鹤,一下子变成了岚。岚抓着我的衣服,带着我向太阳飞去。我喊她,她不应。她的长发在风中飘拂,衣裾在空中飞舞,像极了北京的维纳斯女孩。正在疑惑间,突然衣服扯破了,我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向地面直坠下去。
我大喊一声,从梦中醒来。
在灿烂的晨光中,我看见岚从我的房间正往外走。她端着那盏一叶莲,口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小东西撒着欢儿跟着她跑。她已经穿戴整齐,头发梳理得光滑水顺。那只蓝水晶发卡,一闪一闪地发出淡雅的光。
“岚,你醒啦?”我向她打招呼。
她的注意力在那盏一叶莲上,对我的问候充耳不闻。看身形似乎比平日要矮一些,整个人有一种压缩感,走路轻飘飘的像在地板上滑行。我的感觉很怪,一种陌生感扑面而来,她是岚吗?
不!她不是岚!
我的心一紧,后背直冒凉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浓烈的莲荷之香充满房间,遮蔽了岚的带有微微辛辣的甜香。
我什么也没想,也不容我多想,赶紧披衣下床追出去。
那个女孩站在客厅吊灯下面,灯光给她的轮廓镀了层银边。她的脸像纸一样苍白,那双好看的丹凤眼端详着手中的一叶莲,目光清冷迷离。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仿佛在喃喃自语。她并没有觉察到我站在身后,仿佛梦游者沉浸于乌有之乡。忽而,她抬眼向上看,那神情,好像天花板根本不存在,她正望着天上的浮云沉浸于绵绵的遐思中。
我扶着门框镇定下情绪。我已认定这个女孩不是岚。
这无疑又是一次大发作。岚的躯体完全被体内的那个生命体控制了。岚现在变成了另一个女孩。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必须采取行动,把岚拯救出来。我忽然想起昨晚那把桃木剑,不论她是山精还是野鬼,见了桃木剑定会魂飞魄散。我刚迈出一只脚,还没转过身去,一直趴在那个女孩身旁的小东西突然朝我狂吠。它叫得那么凶,鼓起充血的眼睛,左右跳跃着像是要向我扑来。那个女孩被小东西的叫声惊得打了个激灵,一扭脸发现了我,立即发出一声尖利的带有乐音的嘶喊。那盏一叶莲跌落在地板上碎裂了,她一晃身跑进了卫生间。
小东西跟着跑过去,蹲在卫生间门口冲我狂吠不止。
我手持桃木剑折回客厅时,只见岚笑盈盈地从卫生间走了出来。
“干吗呀,大清早就舞刀弄剑的?”她摘下发卡噙在唇上,双手向耳后捋了下头发,重新把发卡戴端正,“你怎么把花摔了?”
她蹲下身拾起折断的花茎满脸痛惜的表情。
“我正要去给花换水,小东西吓我一跳,就失手打碎了。”我搪塞道,“这不,气得我正要教训这个捣蛋鬼呢。”
“算啦,碎碎(岁岁)平安!何苦跟狗过不去,要怪得怪你自己不小心。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咱们应当高高兴兴的。”
“那我就饶了它吧。”我朝卫生间望去,小东西早跑没影了。
我把汉堡包放进微波炉。那棵一叶莲我处理得很仔细,发丝一样细的根须也小心捏起,连同水晶碎片和彩色鹅卵石统统丢进垃圾桶。
岚坐在沙发上对着茶几上的小镜子描眉毛抹口红。在我的记忆里,这是岚第一次化妆。她对刚才肉体的交接毫无察觉,正满心欢喜为回家做着准备。
将军大人在家。
进门楼时岚走在我前边,进了院子她又退到我身后。
这是一座简陋破败的杂居四合院。原本就很狭窄的空间,被四下里挤出来的小厨房和杂物棚子占去大半,中间是共用的水龙头,满地淌着水,须从几块特意放置的砖头上跳过去。将军大人推门出来,手里拎着装满茶水的雀巢咖啡瓶子和手提式饭盒。看情形他根本就没有去扫墓的意思。
“您老这是要出去呀?”我说。
“伯父。”岚在我身后小声叫道。
“啊,噢噢!”将军大人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后的岚,“你们来啦?那就,进屋吧!”
堂屋的蜂窝煤炉子熄了,上面的水壶没有一丝热气。但房间很整洁,床上的被子叠得一丝不苟,地上也无杂物。我闻到一股酒气,八仙桌上有一个空酒瓶,还有一堆鸡爪骨和半盘豆腐干炒香芹。将军大人慌乱地把桌上的东西移往旁边的橱柜,让我和岚坐在八仙桌两旁。
将军大人拿出茶具,岚过去把他轻轻推开。
“我来。”她抽了下鼻子说。
她打开橱柜门,取出茶叶罐往茶壶里倒茶叶,“伯父您坐这儿!”她指指她刚坐过的椅子,自己坐在脸盆架旁的方凳上。
“她也叫岚,”我说,“您就叫她岚儿吧。”
“噢噢!”将军大人说。
“岚的事我跟她说了。今天是清明节,我俩过来,就是想约您一块儿去看看,给她扫扫墓。”
将军大人轻咳一声,咽了口唾沬。
“墓地,我去过了。”他说,“你们送的花我也看到了。”
“您应当叫上我,我开车送您去。”
“你忙。我也想一个人和岚儿待会儿。我给自己也买了块墓地,离岚儿不远。
我早晚也得死,死了就和岚儿做伴去。我和居委会说了,我死了就请他们帮忙把我和岚儿埋在一起。到了那边,我们父女俩互相也有个照应。”
“爸!不,伯父!您别这样!”岚哭了,“我们会照顾您的!”
“姑娘,别哭。”将军大人打量着岚。岚的声音显然触动了他。他的眼睛倏地亮了,凝神端详岚的脸,随即摇摇头,眼中的光亮渐渐暗淡下去,“我家岚儿没你有福气。
你们好好过吧,岚儿会替你们高兴的。”
“以后,我和树袋熊,一定常来看您!”岚抽搭着说。
“您的生活我们完全可以照顾。”我说。
将军大人挺直腰板。
“我不用别人照顾。”他突然转向我,盯着我的眼睛,厚厚的嘴唇颤抖几下,用质问的口吻问道,“我就是不明白,我为什么混成这样?我这一辈子,听组织的话,听领导的话,可怎么就变成了穷人!”
“爸,您不是穷人!我们会给您赚很多钱!”岚大声说道。
“伯父,有些事,一时也说不清楚。中国在变,中国人也在变。有些人富了,有些人穷了。穷和富都是相对的。要和30年前比,大多数人还是变富了。关键是有些人富得太快,富得不光彩,而有些人又穷得冤枉,穷得没道理。”
“我就是受不了有钱人的眼神!你那个朋友,那个叫汤姆什么杰瑞的,搬一箱啤酒给我10块钱。我不嫌少,是我自己愿意的,但我讨厌他那张向我施舍似的有钱人的脸!”
岚过来斟茶。她的眼圈是红的,目光却很冷。从她倒茶的动作就可看出,她忽然成熟了。而这种成熟,正是因为在这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她找到了生活的目的。
“您犯不着跟汤姆·杰瑞生气。其实,他连他自己都看不起,他唯一尊重的只有人民币。”我说。
“爸,我会给您挣很多很多人民币!”岚坐在方凳上说。
“姑娘,我老头子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只是生气这个世道,黑白香臭搅到一起没真格的了。”将军大人端起茶杯,吹了吹飘浮的茶叶,又放回桌子上。他看着岚,目光亲切温柔,“姑娘,咱们初次见面,你就叫我爸,我不能让你白叫。那间里屋,岚儿死后我再也没进过。如果你不嫌弃,岚儿的东西,有你喜欢的你就拿走。有你照看岚儿的东西,我自当岚儿还活着,心里也好受些!”
将军大人从炉子上抓起火筷子,走到里屋门前,用力撬开门鼻儿上的挂锁。显然,将军大人把钥匙扔了,再也不会进这个门。
“拣有用的拿,喜欢的都拿去!”将军大人大声说,“我把炉子生起来,中午就在我这儿吃。都动手,包饺子!”
里屋拉着窗帘,光线暗淡,充满刺鼻的霉味。这间两个月来被封闭的小屋就是岚的卧室,如今死亡的气息仍然笼罩着这个狭小的空间。墙上的挂历定格在2月4日,书桌上的闹钟已经停了,闹钟旁趴着一只龇牙咧嘴的布老虎。作为女孩卧室,不论从哪方面看都算不上温馨。但从岚的目光中,我看出房间里的每一件物品对她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岚坐在书桌前,拉过我的两只手把脸伏在上面。她的双肩开始抽搐,我的手感觉到了她流出的眼泪。她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结果还是有断断续续的哽咽从我的指缝间挤了出来。我警惕地倾听堂屋的动静,除了生火引柴的烟味儿传来,将军大人似乎不在房里。岚的身体抖动得更加厉害,呜呜的哽咽渐渐变成了咯咯的笑声。我抽出手来,抬起她的脸,看见的是她悲喜交加的泪眼。
“你是哭呢还是笑呢,怪吓人的!”
“我真的回家啦!”
“那就不许再哭!”
“人家因为高兴忍不住嘛!”
岚站起身哗地拉开窗帘,一把摘下墙上的挂历一页页撕到4月5日重新挂好,抓起闹钟拧满弦对准当下的时间。“这里不用你!”说着,她把我推至门边。她弯腰从床下拉出一只大号旅行箱,衣柜中的衣服尽数塞入其中,书桌抽屉里的文件夹、相册、记事本也一并放入,刺啦一声拉上拉链。
“行啦!这是我全部的嫁妆,还有我这个大活人,都交给你!”
“人我收下。但这些东西,跟日本鬼子扫荡似的,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我会赚很多钱给他!”
“那是以后的事。目前你只是我的女朋友,跟着我来前女友家串门,拿人家这么多东西,怎么想似乎都不妥。”
“我不是叫他爸了吗?我爸这人直肠子不讲虚话,不拿他会不高兴的。再说这些东西他也不会再碰,而我也需要。我和我爸的事,不用你管。要是觉得过意不去,陪他高高兴兴玩一天,再买些礼物送他就是了。”
我提了提鼓鼓囊囊的旅行箱。旅行箱很重,像是装进了岚预期的一生。能把岚的一生就此提走,旅行箱似乎带有了某种庄严感。
“这个也拿着!”岚拿起闹钟旁的布老虎,不胜怜惜地端详片刻递到我手里,“周岁生日那年我爸给我买的,这是他送给我的唯一礼物!”
吃过午饭,岚提议去百鸟园。将军大人竟然答应了。到了百鸟园,我买了两张门票,塞进将军大人手里。
“伯父,我有事离开一会儿,让岚儿先陪您进去。”
“好好,你忙,你去。”将军大人说。
岚把车里的太阳镜给她父亲戴上。岚搀着将军大人的胳膊,将军大人挺直腰杆,父女俩向巨型鸟笼走去。
我开车去商场,给将军大人买了绅士西服、雪莲羊绒衫、雅戈尔白衬衣和富贵鸟皮鞋。还想给他买顶帽子,但看遍帽子专柜,所有样式扣在他脑袋上都不伦不类的,只好买了两瓶茅台酒走出了商场。
返回百鸟园,岚和将军大人正在园门口张望。将军大人的劳动服上满是稀泥,裤腿向下淌着泥水。岚把我买的西服、羊绒衫、衬衫和皮鞋,一股脑儿塞到父亲怀里。
“爸,您到车里把衣服换上。”
“不用了,没关系的。”
“伯父,您就换上吧,您的衣服都湿透了。”
“这怎么行,我不能让你们买东西!”
“你叫爸!”岚冲我大声吼,“你叫爸,他就接受了!”
“爸!”我叫了一声,拉开车门,“这些衣服是按您的尺寸买的!”
岚把面红耳赤的将军大人推进车里。
“怎么搞的?莫非鸟儿们暴动了,要冲出牢笼不成?”
“哪呀!一只鸵鸟伸着长脖子要鹐我手里的食儿,吓得我大叫起来。我爸跑过来保护我,一下子滑进了水塘。这不,弄得浑身都是泥,把你的太阳镜也丢在水里了。”
“你爸没把鸵鸟的脑袋揪下来?”
“说什么呢你?别幸灾乐祸的!”
将军大人从车里钻出来,变化之大让我惊异,4月的阳光抹平了他额上的沟壑,僵硬的两颊在温暖的春风中恢复了弹性,整个人焕然一新,真的像一位将军大人了。
岚对她父亲的新形象十分满意,大声对我说:“走吧,树袋熊!我跟我爸说好了,咱们去看电影,然后去吃烤鸭!我爸他还一次都没吃过呢!”
电影看的是《满城尽带黄金甲》,吃完烤鸭送将军大人回家。他执意要在胡同口下车,提着装满脏衣服的袋子,挥手向我和岚告别。我踩了脚油门,刚刚驶出不远,岚突然叫我停车。我看见,将军大人猫着腰在树坑里捡石子,在路灯下围成圆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冥币放在圆圈内用打火机点燃。冥币是在百鸟园门口买的。
火烧了起来,微风中摇曳的火光照得他苍老的脸忽明忽暗。
那两瓶茅台酒还躺在后座上。我刚要去拿,岚阻止了我。
“下次吧。”她的声音有些凄凉。
我的手机响了。
“是树袋熊先生吗?”声音耳熟,但想不起来是谁,“我是古永年!”
“噢,是董事长先生!”
“如果你现在不是特别不方便的话,请你来一趟。我在广仁医院的院长室。”
“可是……”
“事情对你很重要。”
“那好吧,我马上到。”
教授咔地挂了电话。
“是教授找你吗?”
“是的,让我马上去他的院长办公室。”
“我也去。”
“真的想去?那个人很特别。”
“所以更想去。”
“那就一块儿去,你会看到一个你这一生都不会忘掉的人物!”
我开车向广仁医院驶去。远近一堆堆燃烧的冥火把我包围其中,我感觉就像一颗流星正向这个巨大的圆圈中心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