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活见鬼了!我自言自语,感觉竟像是两个人一问一答。照片上的她,嘴角翕动,眼睛似也眨了一眨,入耳之语真切无疑。是她的声音,连我的脸颊仿佛都感觉到了她呼出的热气。一丝淡淡的熟悉的气味钻入鼻孔,来自室外,源源不绝,正是巫马岚身上那种带有些许辛辣的甜香!
手机果然响了,像一只急躁的蛐蛐叫个不停。
“喂!”
“树袋熊,快来救我!”
是个陌生的女孩。从未听过的女孩语声。她直呼我的名字,语气急促惊慌,想必只有当一个人在极为恐惧而又无能为力的绝望关头时,才会这般呼喊。
“谁呀,你是?”
“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我是巫马岚!”
我的天呀,巫马岚!死去的巫马岚三更半夜给我打来电话!
“怎么……巫……”
“还呜呜什么呀,快来救我,我快要死了!”
“你真是……”
“是啊,我也不知道我在哪儿。街道啊房屋啊什么的我都不认识。这是一个我这辈子都没来过的地方……周围连个问路的人也没有……啊,有街道路牌:西库北街!喂,什么西库北街呀,这个鬼地方在哪呀?”
“在西库镇吧?”我想了大约5秒钟,“离坂湖水库不远有个小镇子。你怎么在那个地方?”
“我怎么知道!一睁眼就发现一个人待在大街上,还穿着蓝白道的睡衣,像是刚从医院逃出来的疯子。好在披着一件白色羽绒服,兜里有手机,有一沓子百元钞,怕是有一万吧。奇怪的是,还掏出来一根骨头——”
“骨头?”
“像是鸟类的肢骨,细细的,有孔,怕是一件笛或箫之类的乐器。”
“一根鸟骨乐器?”
“哎呀,别管什么鸟骨头了!赶紧来接我,挨到天亮我就冻死了!”
听声音她快要哭了。说话的语气是岚的,可我仍然无法断定她就是岚。我不知道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鬼魂,但是一个女孩深夜里向你呼救,总不至于倒头睡下。在那个女孩的声音里,有让人心动的东西,它告诉我这个女孩说的是真的。她真的需求我,需求我的帮助。而且这种需求和帮助,在目前的情形下,我是她唯一可以诉求的对象。在她看来,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站在那里别动,我马上开车过去。虽说现在路上车少,但最快也要一个小时。”
“快呀!树袋熊……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呜……”
她哭了。电话那头传来微弱的呜咽,嘤嘤的,凄楚可怜。岚要是哭的话,比这要爽利多了。岚的嗓子是中性偏厚的女中音,略带几丝沙哑。电话里女孩的声音,是一种小提琴似的乐音。岚的嗓子不可能发出这般美妙动人的乐音。
她不是岚!
但她叫我的名字的语气,分明是岚的语气。除岚之外,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女孩能够用这样的口吻跟我讲话。我长吸一口气,镇定一下情绪。岚的体味更清晰了,从暗夜的虚空中向我聚集,如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笼罩。网端的纲线伸向远方,伸向岚需求我的地方。
我瞧了眼墙上的日历。现在已是2月27日,距离2月4日已然过去了24天。
生活的梦抑或梦的生活,接下来又会是什么呢?管他!反正都不得不加以应对。我披上风衣,瞄了眼墙上的电子钟:2点55分。
外面下起浓浓的雾,楼下横七竖八趴满了汽车,仿佛非洲草原烂泥塘里拥挤的河马群。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出小区大门,向围墙边小树林里按下寻车键。随着两声清脆的应答,车灯闪了两闪。我的“桑塔纳2000”忠实地等候着我。我观察了一下,还好,睡在这里的河马们客气地给我留了一条通道。
我小心翼翼从河马群中把车蹭出来,驶上空蒙蒙的大街。打开雾灯,沿着前大灯劈开的通路摸索前行。这不是开车,而是行船。城市淹没在白茫茫的雾中,好像原本就不存在什么街道、商店、社区楼群似的,眼前只有车灯下一条向前无限延伸的沟壑。我甚至产生了错觉,开着车正坠向深不可测的黑洞。好几次我差点把油门上的右脚收起踩在刹车踏板上。引擎欢快地哼唱着,稍稍给了我充实感,记起自己仍然身处现实的世界。
10分钟后驶过铁桥,沿滨河路西行。我把车速提高到每小时50公里,隔一会儿按一声喇叭。无一行人也无一其他车辆。我在这死寂的雾海上独自驾舟疾行。
这时,手机铃响起。
“岚!”我叫道。
“你在哪儿?”她喊。
“快了,快了!前面就是市政府的‘白宫’了。”
“树袋熊,求你!快点,我冷!”
“马上,马上!”我安慰她。我的语调尽量柔和,“看看四周,有无明显标志物。
一旦告之,眨眼间飞到你面前。”
“除了雾,周围都是老百姓的房子,哪有明显的标志物哇。”
“别急。那条街道我能找到,顶多AtoZ地搜索一遍就是了。”
“树袋熊,这是怎么一回事呀?你告诉我,这不是梦吧?”
“是梦。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包括现在你和我正在通电话,这也是梦的一部分。
你在做梦,做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接着做下去,想着我开车马上就到你面前。你还记得那棵酢浆草吗?就是你从阳台上救活的那棵小草,它昨天开花啦!”
“嗬!它开花了,真好。我还以为冬天不开花呢。唉,可我做的梦,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咱俩正在做同一个梦。”
“哦……”
她沉默了。我也不再讲话。两个月前,岚在阳台的墙缝里发现了一棵小草。岚说那是一棵四叶酢浆草,很稀奇的,是棵幸运草。它是够幸运的,但再幸运也不可能在阳台上度过漫长的冬天。岚找来陶花盆把它移栽在里边,转移到卧室的窗台上。
岚死后,我有几次忘记浇水,眼看它已经枯死,但只要一口水浇下去,它便又悠悠地挺立起来。昨天它开出了第一朵花,一朵纤弱而鲜艳的小红花。女孩知道酢浆草的事,那她不是岚又是谁呢?
已经离坂湖水库不远,这里由于地势的原因,雾要淡薄一些。出现了大片光秃秃的菜田。左侧依稀有村庄,右侧便是玉枷山,山顶电视塔闪烁的红灯清晰可见。
我记得有一条公路通往山脚的西库镇。可茫茫原野中,那条公路又在哪里呢?
需要确定方位,只要方位正确,一定能找到西库镇。停下车,我坐在路旁的石头上,面对着玉枷山,按摩着鼻翼两侧的“迎香穴”,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里吸气,让鼻腔深处的丝状纤毛捕捉着我希望的信息。是的,它来了:甜甜的带着几分辛辣的香气,源源不断,强烈而稳定,来自西偏左十五度的方位。
她就在那里。不管她是不是岚,岚的体味就来自那个方向。
重新发动车,很快找到一条向西的土路。5分钟后,土路被一条公路拦腰截断。
正是我要找的那条公路。我早拐了一个路口,否则不会耽搁这么长时间。
“TMD!”我骂了自己一句。
我找到了西库镇。它就在公路近旁。公路擦着镇子弯向大山深处。西库北街狭窄细长,房屋破旧,路面坑洼不平,积着恶心的污水。正如女孩在电话中所说,实在找不出一座可以充当标志的建筑物。我挂上一挡,搜索着肮脏而又狭窄的街道。
我看见了!墙边大榆树下蜷缩着一个女孩:一身医院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外边套着白色的羽绒服,光脚趿拉着拖鞋,双臂死死抱住膝盖,头埋进臂弯里,一头长发垂笼住整个身体,正瑟瑟地战栗不止。
我下车走到女孩身边。
“是巫马岚吗?”我小声试探地问。
女孩闻声抬头。一张瘦削苍白的陌生女孩的脸,一双挂着晶莹泪珠细长的丹凤眼。她把我盯了三秒钟,一跃扑到我的怀里,头拼命在我的胸前蹭,像是要把我勒死似的双臂用力箍着我的脖子。
“树袋熊,你可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她哭着,像小提琴弦拉出的哀诉之音。
我僵直地挺立着。两只胳膊像新华门的哨兵那样垂在裤缝两侧。在我怀中战栗不止的是一个陌生女孩的身体。她散发着岚的体味,无疑是我追寻的体味之源,但其中掺杂着带有苦涩的香气。这种香气,幽淡清雅,如清晨薄雾中,飘浮在澹静湖面上的一叶小荷。这种带有苦涩的清香,我只是恍惚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它在岚的体味中微弱飘忽,刚被我的鼻子捕捉到就倏地消失了。
对这个是岚又不是岚的女孩,我该怎么办呢?生活的梦抑或梦的生活——我真希望居于确实之地!